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那帮家伙,都撂下手里的活去商场挑决胜内衣了吧。天黑透了,不知谁离开前好心地给她打开了顶灯。光线明亮而直白,晃得用眼过度的她视野里有些昏花。谢光沂关了电脑,起身倒了杯热水仰头一口气喝完,仔细裹好羽绒服,将绒线帽低低扯到耳下,然后才切断办公室的总电源,乘电梯下楼。
走出大楼,迎面刮来寒凉阴湿的风。但还好尚未降雨,她多少松了口气——P市初冬的雨水,那冰冷黏腻的程度非同小可。
可紧接着她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报社大楼前停了辆雪白的凌志IS。
眼角的余光瞥到那熟悉的车,谢光沂先是错愕地瞠圆了眼睛,紧接着下意识便把绒线帽拽得更低了,埋头就想遁走。颜欢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降下车窗招了招手:“上车吧。”
要么充耳不闻,留给他一个无言的背影。
要么索性更宽心些,拉开车门钻进去。反正送上门来的司机,不使唤白不使唤。
谢光沂在消防栓边杵了一会儿,回转身去走向那辆车。但她将两个选项都抛开了,站在驾驶席的一侧,沉默了一会儿:“你下来。”
她有话要说。
颜欢依言下车。
狂风疾行在街角,气流抛卷着肮脏的尘土。曾经不争斗到日月无光誓不罢休,也曾贴紧了彼此额角亲昵依偎的两个人,在晦暗模糊的街灯下相对而立。谢光沂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问出那句话,然而语句脱离嘴唇时,还是禁不住带出了颤抖的尾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昏黄的灯光盛进颜欢深邃乌漆的眼眸里,让他的眼色越发使人参悟不透。
良久后,他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薄唇一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吐出两个字来:“小光。”短促发音之间似乎噙了说不尽的缱绻柔情,但谢光沂听在耳里,只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与她亲近些的人叫她“光沂”,后辈称她“光沂姐”,上司和前辈多半就喊“小谢”了。这个专属于颜欢的昵称如今几乎显得陌生,对她而言也太过肉麻。
一时间她接不过话。
颜欢像是识破了她的尴尬,轻声笑了笑接着道:“终于能和我好好聊会儿天了吗?”
“有、有什么好聊的。”
谢光沂攥紧拳头,说起话来都觉得嗓子眼发紧。
“是啊……”颜欢沉吟片刻,倚在车门上,姿态相当闲适放松,“聊一聊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怎么跑到P市来的?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可真是吓了一跳……”
够了!
他以为他们是毕业多年偶然在他乡邂逅的老同学吗?好吧,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他能不能有一点自己曾经抛弃了女友人间蒸发的自觉?竟然没事人似的要聊“这些年”,情商再低也该有个限度吧?!
何况颜欢从来都不是情商低的人。
他是故意的。
谢光沂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非常冷静。
“我可能透支了几辈子的努力,才终于进到这家报社。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我会尽力做好每件事,就算我心里再不愿意。而你只是我负责的专栏作家,每周按时把稿子发到邮箱,我校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当然,如果你实在想聊选题,我也会奉陪。但除此之外,请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说完这么一大段,舌头也没有打结。她鼓起勇气正面望向颜欢,对方目光幽幽的,似乎把话听进去了。觉得这样已经算说明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生事端了,谢光沂放缓口气,跟颜欢道了个别,扭头就要去车站。
不知祁奚回家了没有……她现在很想灌上几大壶清酒。
或者路上买些罐装啤酒带回冬木庄找庄聿喝。
她还没琢磨好该选哪种喝法,手就被人拖住了。
在风口站了十来分钟,手掌早就冻得发僵。陡然坠入一个温暖的掌心,她怔了一下,躯体下意识地贪恋那个温度,并未第一时间挣开。是颜欢——依旧修长,指节有力,较过去却更为宽厚的手。曾经,颜欢张开颀长的五指就几乎能包裹住她整个拳头,如今她一只手更是像没进了对方掌心里似的,被那滚烫体温炙烤得分秒难耐。
十七岁的颜欢,由于是纯粹的头脑派,不善运动,成天闷在屋里,因而体温偏低。即便在三伏天里,他的指尖也是微凉的。交往后共度的那唯一一个夏天,她很爱扯起颜欢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降温。他改变了的地方,又发现一个。
谢光沂回过神,用力一挥手臂想要甩开,但颜欢握得很紧。
“如果我没记错,而你也还有印象的话……小光,我们好像还没有分手。”
如果说之前的所有悲伤都只是钝痛,那么只有这句话,如同一根在火上灼烧到滚烫发红的锐利针尖,笔直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三
有许多关于水的比喻。
博尔赫斯这样形容死亡:“就像水消失在水中。”类似的话在某部电影里再次出现,把失去说到了极致:“这所有的瞬间,都将消逝于时光的洪流,宛如泪水湮没在滂沱大雨中。”
相融得不留行迹,却意味着更刻骨的遗憾和悲伤。
水滴与水面触碰,不过激起轻微涟漪而已。待涟漪恢复平静后,还能从哪里再寻回那颗曾经意味着“独一无二”的水滴?
能的。
让那颗水滴挟着与其相融的洪流,一块汹涌地席卷而回就可以了。
哪怕手握着回忆的吉光片羽静立于风口浪尖的那人,将贪恋那洪流直至溺亡。
四
“呜啊啊啊啊——”
跑步机的履带速度一口气设置到极限,谢光沂豁出命去撒腿狂奔。
庄聿正坐在他的老地方敲剧本,刚想到一个好句子打算写下来,谢光沂劈着嗓子一声怒吼,霎时间把他的灵感冲到八百里开外。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想不回那句子,房东先生忍无可忍地丢下键盘:“吵死了!”
谢光沂一恍神,没跟上履带的速度,直接被掀翻在地,摔了个鼻青脸肿。她翻起身蜷腿坐在地板上,好半晌才从鼻腔里挤出个单音来:“呜。”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回来就鬼吼鬼叫地狂奔发泄,发泄完了还哼出一个如此没有出息的音节?”
谢光沂把脸埋进臂弯里,以肢体语言表示自己在全身心地逃避这个话题。
总不能告诉庄聿,初恋男友销声匿迹近十年,今天才跑来说在他的认知里其实两人并没分手吧?当下她火气上蹿到大脑皮层,啪地烧断了负责理智的那根弦,原地跳起就给了颜欢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乘地铁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捧着自己微红的右手,后悔方才太过冲动。
手都肿了,颜欢脸上一定留了个五指分明的掌印吧?无论如何他还是增刊的专栏作者大人,不该如此得罪的。
不,他说那话就已经是犯罪了!就算扇个耳光也属正当防卫!
见谢光沂眼神发直地愣坐片刻,无端又长吁短叹起来,庄聿不耐烦地威胁道:“不说实话就涨房租。”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躲回公寓了竟然还要被恶霸房东欺凌!
在揭竿起义和忍辱屈服这两个选项之间徘徊了一会儿,谢光沂终究跪拜在房租的威严下,期期艾艾地说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庄聿摸摸下巴,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寻常意义上的怂包……那是什么表情?难道你一直以为自己能从我这里获得什么积极正面的评价?毫无根据的自信可是失败人生的起点啊。”
她宁可给谢大福洗撒满饼干屑的沙发垫,也绝不愿再和房东先生畅谈人生,尤其是庄聿单方面的“畅谈”。不过今天已经狠狠甩给颜欢一个耳光,算是取得阶段性的胜利,无论如何也该稍稍远离“怂包”二字几毫米了吧?不出她所料,房东先生施施然接上了一个意味着转折的关联词,只不过转折的方向迥然相反:“如今看来,你怂包的程度真是远远超出我预料啊。有太阳系级别了吗?还是银河系级别?你自己觉得呢?”
即便有名为“房租”的大山压在身上,谢光沂也忍不住扯起嗓子问:“为什么?”
庄聿重新打开文档,闻言从屏幕前抬了一下眼皮:“你觉得呢?”
谢光沂咬咬牙,很难堪地继续虚心求教。
“打了一个耳光又怎么样?这就觉得赢了?”庄聿拿起电脑旁的水杯端在手里,玻璃杯在日光灯下有一瞬折出刀锋般锐利刺眼的光,“你不还是落荒而逃了吗?逞一时意气的逃兵,有什么好骄傲的?话说到底,你们之间有所谓输和赢的界线吗?”
这话绝对无法让人觉得愉快,却也中肯到无可辩驳。
“你连站在他面前直白地再追问一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都不敢。”
庄聿说着,叹惋地咂了一下嘴。
“也难怪会被人欺负得只能躲回来疯跑自虐泄愤了。”
谢光沂愣住了,没法接话。
五
冬天像是以一场下在深夜无人知晓的细雨为原点一口气爆发了似的。清晨,路面微湿,那么点水分只需些许热量就能蒸发殆尽。然而它们却在疾卷的北风中结成了坚硬的薄冰,蝉翼般的一层,蜿蜒贴合着地面反倒更难铲除。不出半天,新闻便报出已有十余人滑倒受伤,公路上更是频频发生追尾事故。
从零上四度,径直降到零下六度。
整个周末,除了每晚照例下楼跑步一个小时外,谢光沂都窝在家里没有动弹。零食箱子里还屯了不少的薯片,吃个底朝天后就跟谢大福抢饼干。把三条棉被堆在沙发一角砌成坚固温暖的堡垒,整个人蜷进里头,一集接着一集地看推理剧。二十几集过去,犯人抓了两打,声泪俱下的作案动机也听得耳朵起茧。谢光沂随手换了几个频道,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综艺节目。
卫星频道正在重播前一晚的《超级大脑》。
在现场观众的欢呼声中,果果再度登台。小女孩白胖了些,穿着碎花裙子终于显出几分俏丽可爱。她俨然已是本年度的荧幕超级新星,听说还有少儿学习机之类的厂家找上门去洽谈代言事项。果果的挑战项目较上一次大幅升级——徒手开根号。开平方根并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要在镜头前限时答题,即便对数学系大学生而言也算有些难度。两分钟,挑战成功,现场一片沸腾。果果默然合上笔帽,仍旧留给镜头一个干枯的发顶,好像再怎样热烈的喜悦也无法传达到她体内一般。谢光沂忽然觉得很没意思,抬手关了电视,起身站在沙发上蹦了蹦。
蜷得太久了,肩颈有些酸痛。
已经是周日的黄昏时分。她冲了个澡,换好衣服,走出蜗居了两天的公寓大楼。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想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脑筋转过一个弯,她折回家里,拿上一样东西,再次去了小星星孤儿院。
六
“五千字,元旦前交到系里的201邮箱。下课。”
颜欢布置完结课论文,收拾好讲义正要离开教室,余光瞥见前排几个女生互相推搡着,像是有话要说,他便刻意放缓动作多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其中最活泼大胆的那个跑过来,扭扭捏捏地道:“小颜老师,我们班打算在圣诞节晚上办个派对,您能来参加吗?”
“可以啊。”
他算是基础心理学班的半个班主任,带了大半学期的课,班上几十名学生也都认熟了。听他爽快答应,女生眼睛一亮:“谢谢您!”
那女生说完了却还踟蹰着不走。颜欢耐着性子问:“还有什么事吗?”女生牙齿一咬心一横:“小颜老师,您、您跟女朋友吵架了吗?”
课上感觉到的众多纳罕目光果然不是错觉,都过去好几天了,印子还相当明显。那一下可真是疼啊!颜欢神色坦然,一点不因半边脸上的红肿而难堪似的,淡然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了呢?”
女生在小颜老师平和之下透出几分森然的微笑中果敢说了实话。
“小卯师姐告诉我们的!”
“这么轻易就把她卖了?不怕我清理门户?”
哎哟,小颜老师挑起眼角看人的样子真是好看得要死了。女生捧住怦怦肆虐着的小心脏当即遁逃了。
颜欢回到办公室,丁小卯还不知自己大难临头,挥舞着报销单扑上来求签字。颜欢把报销单按在桌上,先说起圣诞派对的事。
“哦,我知道呀。我是二年级的辅导员嘛。”丁小卯塞过一支墨水笔,连声催他赶紧签字,“财务那边快下班啦。”
“别着急……所以说,你也会参加?”
丁小卯终于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怎么了?”
得知自己被师妹们出卖,师姐扑在办公桌上,悲伤地哭湿了崭新蓬蓬裙的袖口:“我就知道!女生的革命情谊就是这样子,‘一个丁小卯倒下去,还有千千万万个丁小卯站起来’……”
她抽泣了片刻,忽然一个激灵,直挺挺地坐起:“所以你脸上的巴掌印真是光沂姐打的?”
丁小卯指天画地发誓绝不再向后辈们碎嘴,颜欢才把当日实情简短说了一遍。她听着听着,嘴巴越张越大,呆了好半天才道:“要是我的话,就算再往你另一边脸对称地扇个印子也难以泄愤啊……”
颜欢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无意间过早抖出了底牌。谢光沂显然是要彻底划清界线,这样一来,他不得不借助外力推上一把。丁小卯双手捧心,面露敬仰之色,连连感叹着:“光沂姐真是太冷静了。好酷!”但她很快就被一个霹雳打醒了——小颜老师的八卦,哪是这么容易就能听到的?
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
丁小卯记下了颜欢所说的,同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光沂姐落在你手里,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
步步算计,这恋爱还有什么意思?
颜欢笑了笑,没说话。
要让废墟开出花朵,远比平地起高楼要难得多。
“我反而觉得,是我落进了她手里呢。”
所以就算机关算尽,就算时光的藤蔓多么疼痛地勒紧了掌心,就算捕捉到对方眼里不加掩饰的厌烦那瞬间受伤到几乎要停滞呼吸,他也愿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求追回那颗早已融进了浩瀚汪洋的珍贵水滴。
随手打开音响,他早上放的光碟还没退出来,直接跳回了第一音轨。《Diamonds and Rust》,琼·贝兹写给鲍勃·迪伦的悲伤情歌。鲍勃·迪伦死去多年后,琼又唱起这首歌,在场之人无不被歌声中的深情所打动。逝者已矣,再怎样美好的过往都已是镜花水月,只能用无限的追念往上涂抹一层又一层华彩,使之越发光耀夺人。
“死别”的情感是不会生锈的。
比“死别”更悲伤的事,是“生离”。
We both know what memories can bring
They bring diamonds and rust
“你我知道记忆带来什么”
“生锈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