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汗慢慢干了,后背凉飕飕的,谢光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揉揉鼻子:“还是那样呗。”
还能怎样。
谢光沂挂断电话,扭头发现庄聿不知何时已合上笔记本,正盘腿坐在原木小凳上看电视。他手臂一环,事不关己地感叹:“薄情啊薄情。”
谢光沂朝房东大人翻了个白眼:“躺在租金和稿费上睡大觉的有钱人,你能懂工薪族的心酸?”
庄聿耸耸肩膀:“稿费也是要扣税的啊。大家都是光荣的纳税人。”
谢光沂懒得理他,窝进沙发里,盘算起该给秦锦秋包多少礼金。
108寸的液晶屏上正重播着果果初次亮相的那期《超级大脑》。小女孩长得不算好看,黑又瘦,身上簇新的小裙子一看就是为上节目而特地准备的,与她全然不搭。更糟糕的是,果果双目空洞无神——这时字幕打出“自闭症”“孤儿”的人物简介,说服力十足。
女主持人露出和善笑容,试图和她对话。但小女孩只顾抓着自己的衣角,头也不肯抬。
挑战项目是五位数的加减乘除速算。
专家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一番预测和点评。
果果自始至终都只朝镜头露出一个干枯的发顶,对专家的发言更是充耳不闻。
舞台正中央摆好了桌椅和黑板,由十名数学系大学生组成的验算团早已准备就绪。
预备,开始。
算式一个接一个地从大屏幕掠过。果果抓起粉笔头,飞速在黑板上写下歪歪扭扭却精准无比的答案。一个正确,两个正确,三个正确……验算团接连按亮绿灯,现场观众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表演圆满结束,但果果仍攥紧了粉笔死死盯着大屏幕,仿佛只要她不移开目光,那里下一秒钟就会继续蹦出算式似的。
“现在这些做电视的真是丧心病狂。”庄聿直摇头,“找个小孩子来闹腾什么劲。”
想到自己还得去小星星孤儿院打一场硬仗,谢光沂也觉得很糟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
果果被女主持人牵着手送下舞台。就在电视屏幕蹦出幼儿润肤乳广告的前一秒钟,谢光沂的余光捕捉到场边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正待定睛仔细去瞧,但那转瞬即逝的画面却不等她。
庄聿回过头,见她睁大眼睛死盯着电视,不禁很纳闷地问:“你对幼儿润肤乳感兴趣?太未雨绸缪了吧。”
难得地,谢光沂没跟房东先生抬杠。
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让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四
高中时,谢光沂一度疯狂迷恋过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
她收集三岛的一切作品,连手机桌面也换成三岛由纪夫的近身肖像,卧室墙头甚至贴了从文艺杂志裁下来的大幅黑白照片,惹得那人吐槽:“看看书就得了。自杀身亡的作家,你每天早晚睁眼都瞧着,不觉得难受吗?”
那人读过的书绝对比她多,却从没见过他沉迷于哪个作家。不光作家,歌手、演员,甚至是学校附近味道不错的小饭馆,无一例外。间或微笑着应景说句“喜欢”,但日复一日,她终于察觉到那人是隔开了一颗真心,以恒久的距离感划定了他自己的安全范围。
永远保持头脑清醒,永远冷眼旁观。
绝不随波逐流,绝不容许自己沉湎于某事某物。
若要用一个词形容那人,谢光沂就算抓破了脑袋,第一时间跃入脑海的仍是“凉薄”二字。可惜,这些都是她很久以后才看透的东西。
如果带着“倘若早知如此”的心情回望,许多少年时不懂的事,也能顿悟了。
当年,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中,她最喜欢的是《金阁寺》。
金碧辉煌的森严庙宇因其美而灭亡,这样一桩沉重的悲剧中,她深爱着的却是三岛借主人公之口描写少年鹤川的轻盈至极的一笔:“把所有的背阴译成向阳,把所有的黑夜译成白昼,把所有的月光译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间苔藓的阴湿译成白昼晶亮的嫩叶在摇曳。”
想来便是个无与伦比的美少年。
十七岁的谢光沂,审美观仍然缀着珠光闪耀的蕾丝网点,对臆想中的美少年流流口水、发发花痴也是常有的事。
但有一件事,她是当时就心知肚明的。
如果要用这段描写来形容那人,倒也未尝不可,只不过,非得把四个比喻全都掉转方向才行。
把所有的向阳译成背阴。
把所有的白昼译成黑夜。
把所有的日光译成月光。
把所有白昼晶亮的摇曳着的嫩叶,译成夜间苔藓的阴湿。
积压再多的怨愤不平,到最后只能宽解自己一句“他就是那样的人”。
仅此而已。
五
成长是件非常残酷的事。
中学时代,谢光沂时常彻夜躲在被窝里看少女漫画,为女主角的悲惨际遇哭得眼皮红肿、脑袋抽疼,央求妈妈打个电话给班主任说句身体不舒服就能舒坦补觉。可现在呢?就算天塌了,次日清早也得把自己撕下床板,丢出家门,更不用说她只是因为回忆起往事而丢人地失眠而已。
新闻不等人,工资和全勤奖金更不等人。
相机隐蔽地藏在运动挎包里,录音笔则别在胸前口袋。谢光沂倚靠着横栏上打了个盹儿,到终点站时睁眼下车。头昏脑涨,太阳穴更是突突地疼。她从自贩机买了咖啡,一边喝一边查起手机地图。
小星星孤儿院地处P市东郊,地铁转公交车后还得步行一刻多钟。粉刷成鲜亮颜色的建筑群在荒凉郊外格外显眼,正门口守着两名保安,将一大群面色殷切焦急的记者拦在门外。谢光沂隔着数百米停下脚步,啧啧地咂了下嘴。
好好的大独家,硬给拖成了烂大街的选题。她忍不住暗骂那群不自量力的实习生。
抢不了先,还搞什么专题啊,做个短平快的小报道得了。
虽然心中如此想着,总编号令却不得不从。谢光沂冷眼判断了一下形势,确定从正门突围的可能性极低,便果断抽身,打算先沿四面围墙观察一圈。
占地百亩的大院戒备森严,正面及侧面的三面围墙都超过三米高,上头还架了铁丝网。谢光沂绕到院子后方,眼底精光闪过。
不出她所料。
前头装点得堂皇富丽,背面却仍一副破败相。围墙比另外三面矮了许多不说,墙皮还斑斑驳驳的。越过墙头往里瞧,估摸着后院要么是小操场,要么是荒地。
当了三年多的新闻记者,明察做得多,暗访的机会更不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她——谢光沂退后几步,高高捞起袖子,助跑,腾跃,敏捷地翻上墙头。
正要一气呵成地落地,但神使鬼差地,她低头朝墙脚下看了一眼。有个孩子正背靠墙壁坐着,膝盖上摊着本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书。谢光沂瞧着那孩子或许由于营养不良而稍显枯黄的短发和头顶小小的发旋,暗叫一声糟了。
后院确实是块荒地,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个孩子躲在这儿。
看那洗得掉色的小围兜,孩子应当也是院里的孤儿。谢光沂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而孩子已闻声仰起了白瓷似的圆润小脸。
小孩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黑曜石一般大而明亮,却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地盯着谢光沂看。
该不会跟果果一样,也是个自闭症儿童吧?谢光沂抬起手,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嗨?”
孩子不说话,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时,谢光沂看清了孩子手里的书。
《少年儿童百科全书》的艺术卷,很老的版本,洋红封皮都掉了色。这的确是儿童读物没错,但孩子横竖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字认全了吗?
两军对垒,对方不说话,谢光沂只得再度主动开口:“嗯……跟你商量件事,我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进到院子里……我跳下来,你不要叫,好不好?”
孩子继续盯着她。
谢光沂被盯得心里发怵,心想这孩子总是不说话,索性就不管了,赶紧完工回去交差要紧,这时,孩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我考你一段话,要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放你下来。”
逻辑还挺清楚的。
看来这小孩不傻。
谢光沂骑在墙头上,觉得屁股硌得慌,当然求之不得:“你说。”
她可不信自己玩问答游戏还玩不过小朋友。
孩子翻了翻手里的百科全书:“那,我报一个页码,你背出那页的第一段话。”
啊?谢光沂傻眼了,瞪着厚度远甚砖块的硬壳书,试图跟小朋友摆事实讲道理:“你还小,不懂……一般人是不太可能做到这种事的……”
“可你刚才还信心满满的样子。”
谢光沂被噎住了。正常孩子说问答游戏,不都该是脑筋急转弯之类的吗?谁能猜到你要玩百科全书啊?
“对了,你是记者吧?”
谢光沂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相机,还有录音笔。”孩子指指她的挎包和胸前口袋,“隐藏手法这么低端,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的?”
谢光沂心头轰地升起了一朵蘑菇云。
“你也是来找果果的吧?没跟那帮白痴一样挤在前头和保安废话,算是聪明些。现在想采访果果,不给院长塞个大红包根本不可能见到她。”孩子耸耸肩,黑曜石似的眼眸里全无讥讽或其余的情绪,冷静得出奇。
小孩只是在陈述她所知道的事实。
“小孩子别张口就钱啊钱的。”
谢光沂简直要招架不住。
她当然知道这招。但总编是个铁公鸡,绝不可能拨出这种预算,否则前头的实习生军团也不至于仓皇败逃。让她真正感到惊悚的是,说出这话的人。
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是应该还天真烂漫地流着口水,扒住爸妈裤腿要糖吃吗?
“要我带你去找果果,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先做一件事,放心,不是红包。”
孩子的话头忽然一转。
谢光沂绝望地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被小朋友牵着鼻子跑了。而且,她依然进退不得地悬在墙头,从屁股到大腿都酸麻酸麻的。
“我报一个页码,如果你能背出那页的第一段,我就告诉你果果在哪儿。”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都说了正常人类不可能做到的!”
无奈和疲倦之下生出烦躁的火苗,谢光沂没有耐心再陪小朋友绕弯子,径自跃下墙头。站直身才发现,身穿灰布兜的孩子还不及她的腰高,抱着百科全书仰头淡淡地看着她。被那目光盯着,谢光沂又有些不忍起来,蹲下身试图跟孩子说清楚。没想到孩子先她一步,抢过了话头。
“我能。”
谢光沂没听清楚:“哎?”
“我能。”小孩把百科全书塞到谢光沂手里,“你随便说页码,还有段落数。”
“哦。”谢光沂刚觉得这孩子还挺聪明伶俐,当即又怀疑起她是不是有什么臆想症,于是她不抱什么期望地随口说了个,“第347页第三段第一句。”
孩子张口就道:“昆剧,即昆曲、昆腔,也叫昆山腔,是我国古老的声腔和剧种,与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合称为‘四大声腔’。”
谢光沂震惊了,下意识又考她:“第546页第四段。”
“腓尼基人是现在的叙利亚和黎巴嫩地中海沿岸居民的祖先。一些考古学家认为,腓尼基人早在公元前534年就曾经乘船光顾美洲,证据是在巴西发现了一块具有腓尼基文物特征的墓志铭拓片,拓片上记载着一个来自腓尼基商业中心的商人探险家团体。”
谢光沂赶紧翻书验证。
一字不差。
孩子说完最后一个字,连气也不带喘的,就那么睁着双黑曜石似的圆眼静静地望着她。
谢光沂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她当即想要道歉,却又不知这份歉意该从何说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遇到的这个孩子可能拥有比果果更骇人的头脑。可如果有的话,这孩子为什么不像果果一样,用聪明的头脑换取镁光灯和漂亮的新衣裳,反而穿着灰布兜躲在后院的荒地里看书呢?
她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客气地指出:“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谢光沂猜想,这种头脑聪明的小孩或许更喜欢被大人平等对待,于是她尽量放平语气,并从衣袋里掏出名片给她:“我叫谢光沂,是《城市晚报》的记者。”她留心观察着孩子的脸色,“我再拿一个情报跟你交换,你把名字告诉我,怎么样?”
孩子接过名片,正面看了看,背面再看了看,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交易。
“你先说。”
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孩子。
谢光沂扬起嘴角:“其实,就算我不管你,直接跑进院子里去,你也不会揭发我的,对吧?因为,你自己躲在这儿,也很怕被人发现。”
“我才不……”孩子陡然抬起头,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又像打算投降了似的,“算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啦。我叫……”
远远的,有个声音打断了她。
“小福,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谢光沂眼见着孩子霎时僵直了视线。那视线越过自己,死死地盯住荒地的另一端。
神情警戒,犹如一只炸起了全身毛发的狼崽。
谢光沂依稀觉得那嗓音极其熟悉,如初春淙淙泉水般清冷,但记忆中,应当更单薄青涩一些。
记忆中的那道嗓音,属于她曾经深爱的少年。而身后平静冷淡的话语,它的主人显然已经背离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谢光沂僵硬地回过头。
目光遥相交错,呼啸而过便是八年的光阴。
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