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泱没有下船,卢司明上船,说了些许的话,卢司明又下了船。姬泱派人去城里买了些镜小宝从前爱吃的,便又继续北上。
卢司明率领官员跪在码头,目送他,心中很感慨。
不过三年,这位怀王殿下,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亲和的九殿下。
黑色、明黄相间的旗帜迎风飞扬,高高的楼船往北驶去,在他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小。
姬泱去船舱查看一番,结界内,镜小宝与宝宝头靠头睡得还很香甜,浑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结界外,一点一点地看着父子俩,没有波动的心这才开始往外溢出暖流。他的两个宝贝,只要这般即可,再没有下一回,再无需他们替自己承受那些不该承受的。
他迷恋地看着,直到察觉到一丝风动。
他将帘子拉好,返身出了船舱,云赫一身紫衣站在外。
姬泱略微抬了抬眼皮,率先走到船边,看着船下江水。
云赫走到他身后,一时竟不敢说话,憋了半天才道:“殿,陛下,不,尊上。”
“还如从前那般叫我罢,或者待我登基了再改。”
“您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姬泱笑了笑,却没有真正的笑,只有声音在笑。姬泱道:“你知道姬澜杀不了我,过来,是还想杀了镜?”
“您,都知道了。”
“是啊,想起来了。”姬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天,淡淡道,“你既然来了,一直没有杀镜,又是为何。镜本不该出现于我历劫的这生生世世里,明明只要杀了镜,就再没人能拦住我的死亡,我甚至自己都愿意跟着他去死,我便能顺利度过最后一道劫难,忘却前尘一切,也能顺利返回天界,重掌天地。你功德圆满,也能升官。”
“我,我当初差点走火入魔而死,多亏镜公子救我一命。说来,镜公子其实救过我两回,头一回是走火入魔时,第二回 便是我渡劫时。因镜公子给我眉间水,渡劫时,有那水变成水雾替我挡了挡,我才未魂飞魄散,顺利飞升。”云赫索性坦白,“也是因为镜公子的水雾,被明承神君认了出来,我刚到天庭,他便找上我,与我说了这些事。他说,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唯一能察觉到的关于镜公子的踪迹,他们找不着镜公子,便派我来杀镜公子,便是怕镜公子再度挡在您面前,怕您无法度过劫难……我当时有些犹豫,天界缺主不稳不假,与魔界多有摩擦,我已成仙,本应有责,可镜公子到底救了我的命。”
“那你为何还是接了这样的差事。”
云赫的嘴角不时翕动:“修炼太难,我以为成了仙便一切都好,哪知到了天上才明白,做神仙其实还不如做妖怪。我想要变强,我不想一世默默无闻。我只能如此做。”
“可你根本狠不下心来。”
“我若是能狠下心来?”
姬泱不屑地笑:“你能在我面前杀得了他?”
云赫直接跪在地上:“这件事,诚然,有我的私心在。可即便您这最后一世与镜公子一同活了下来,没能成功历劫,无法返回天界,您又当真以为您真能与镜公子安然离开?您们能跳出三界?天道,真愿意放过您?开曜神君会允许您们离去?整个天界都在等您归来。”
“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可取代的,神仙亦如此,天帝更是如此。”
云赫沉默许久,才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其实,您历劫前一刻,便已准备好了这一切吧?那被您恰好抛出去的果子,您的整座宫殿,您将镜公子藏得严严实实,直到您的最后一世,您早算到会有今日,算到你们会相遇。”
姬泱不言,云赫再道:“您就未曾担忧过,若是其中出了哪怕一点差错?”
姬泱却笑了,真心实意地笑。
姬泱转身看他:“可是,他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他,我们的孩子遇到了我们。”
云赫结舌,抬头看姬泱。
云赫想问,这样值得吗?天道之怒,他们又该如何承受?
他还未来得及问,姬泱先道:“我如今只是普通人,记忆虽已恢复,神力皆已被锁,你无需对我这般。你也可以选择留下,只是你绝杀不了镜。我此生此世,便是要同他在一处的。”
说完,姬泱走了。
云赫跪拜,姬泱走了许久,他还跪趴在地上久久不动。
过了江陵府,姬淳要走了。镜又送了他许多厉害的法宝,还约好了几十年后再见。镜还道:“你不要觉得孤单,几十年很快的!”
宝宝胖手一挥,也道:“呼呼……就过去啦!伯伯等我们去找你玩儿哦!”
姬淳笑着,蹲下身抱抱他,与他们一一道别,转身走了。
姬淳是夜里走的,他也还未想好要去哪处,这几十年得自个儿度过了。不过天下之大,总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正想去他母后的家乡再看看,他还从未去过,身后袭来一阵熟悉的气息。
他诧异回身看去,竟是云赫。
他不解看向云赫,云赫站在风里:“我出生于天虞山,山上终年寒冷,是以我天生不爱笑,常被说心冷心硬。实际——”云赫抬眸看姬淳,有些话却再不好意思说出口,他问,“可愿同去我的家乡瞧一瞧?”
姬淳依然不解:“你似乎有大业要做,不要了?你可是神仙,怎好与我为伍,我就是个没出息的,连胎也不想投的鬼。”
云赫吐出一口气:“不要了,都不要了。”
姬淳看他半晌,露出笑容:“那就,回到你的家乡看看。看过后,不如也去我的家乡再看看?”
温柔的春风里,云赫终于学会了微笑。
他笑着点头:“好。”
姬澜被姬泱三箭射死的消息先一步传到宫中,卢司明在信上写得清清楚楚,全篇倒向姬泱。况且当时情况危急,众人皆有眼可看。皇帝很信任卢司明,接到这信,既感慨又唏嘘,也有一丝后怕。
以为最心诚的三儿子却这般骗他,还想杀他。他还没死,三儿子却先死了,还是被九儿子杀死的。三儿子又杀死了他的大儿子,二儿子此时查这些事儿查得异常起劲,其余儿子更是怀有各样心思,为何他的儿子会这般?他已经开始长久长久地昏迷,渐渐也有些迷乱了,似乎从前,他也一个个地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自己那时又是如何想的?
后悔吗?孤家寡人一个。他想了想,他不后悔!他不杀死那些兄弟,又如何当皇帝?为了这个皇位,什么都可以付出!有了皇位,他就什么都有了,江山、权力、尊严、金银、女人——对,包括女人。
姬钺那般优秀又如何,与少卿青梅竹马又如何,姬钺还不是死了!死在自己手上!娶了少卿的,到底还是自己!
少卿,他爱了一生的女人啊。
“少卿……”姬钦喃喃地叫着路贵妃的闺名。
“陛下。”路贵妃温柔地笑着过来了,坐在床边,低头看他,漂亮的眉头蹙起,“您怎么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路少卿却仿佛还是当年模样,姬钦不禁也想到自己的少年模样,眼前有些模糊了,他吃力地问路贵妃:“朕,近日,总想起,少年时候的事儿,朕,是不是快死了……”
路贵妃笑,姬钦也笑,他是多想了,他还能活很久的,他只是暂时病了。
他恋恋怀恋过往:“那时候,你总爱穿鹅黄色的裙子,裙边绣着兰花,你自己画的,你与她们都不同……只是你不爱笑,你只对一个人笑,你对,你对大哥笑……”
路贵妃再笑。
姬钦许久不曾瞧见过路贵妃这样仿若夏花般的笑容,不由也再笑,叹气:“朕真的老了吧……总想起从前的事……”
路贵妃终于开口,她笑着说:“陛下,您总想起从前的事,不是因为您老了。”
被人这般安慰,总归是好的,姬钦笑得更舒畅。
“您是因为快死了。”路贵妃面上依然在笑,声音却忽然变得冰冷冰冷的。
姬钦猛地怔住,吃力地往起抬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面上笑容,似是不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
路贵妃不让他如愿,蓦地收起脸上笑容,说得更冷漠:“你快死了,姬钦。”
“你——”“到了地府,你要记得,杀了你的人,是我路少卿!”
“你,你疯了!”姬钦的脑袋落回枕头,猛咳出声。
“你杀了姬钺!我明明与姬钺订了亲!你使计在慈恩寺冒犯我!姬澜那个畜生和你一个样!你们父子俩是一样的!不要脸面!你强娶我!你还杀了姬钺!你这个畜生!”
姬钦满脸憋得泛起了紫红。
路贵妃却又笑了:“生了姬泱,我是故意损了自己的身子!我,路少卿这辈子都不会给你一个孬种生孩子!你杀了我最爱的人!”
姬钦伸手指她。
“不妨告诉你,姬泱是我与姬钺的孩子!看看你自己生的那些蠢货吧!全是蠢货!我的儿子才是帝王,是下一任帝王!你趁乱杀了所有兄弟,抢走本该属于姬钺的皇位又如何,这天下,总归是我儿子的!”
“咳……咳……”姬钦开始猛烈地咳嗽,连绵不断地咳。
“我进宫二十八年,从未有一天真正快乐过,今日,是我最快乐的一日。你可知道为何?”
姬钦的面色已开始变得青紫,却还是紧盯着她,等她的回答。
路贵妃笑靥如花:“因为你今日便要死了,我太快乐了。”
“嘶……”姬钦深深吸气,却到底没能将那口气吸上来,姬钦的手缓缓自明黄色被褥滑下,落在床板上,响起轻微声响。
路贵妃也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门外由远及近地响起姬潇的声音:“让我进去!父皇!您怎么了!让我进去!”
路贵妃轻轻整理好裙摆,朝芳菲示意,芳菲出去,路贵妃的人立刻放了姬潇进来。
姬潇冲进来,立马扑到床边,“父皇!!!”,他高声惨叫,伤心哭了几声,回身怒视路贵妃,“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杀了父皇!我要告诉全天下!”他再朝外喊,“来人!来人!派人出城拦姬泱!全力捉拿姬泱!不许他进京!”
路贵妃却是朝他笑了笑,姬潇突然闻到一阵血腥味,顺着味道看过去,他大吃一惊,父皇的心脏处,忽然多了把刀!深深插在里头,鲜血直往外流。
还不待姬潇反应过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便伸了过去,他握住了刀柄!
路贵妃适时高声尖叫,所有人都涌了进来,路贵妃面色苍白倒坐床榻,陈太监抖抖索索地看向床上。
姬潇满脸的血,慌张摇头:“不,不是我!是路贵妃!路贵妃这个妖女!她杀了父皇,嫁祸于我!妖女!”
刘洵为首的殿前司全进来了,皇帝的亲卫也全都进来,吏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也来了,几位亲王、郡王依次赶到,姬潇的手却始终握在刀柄上,想松也松不开。
先皇已驾崩,礼亲王与礼部尚书出列,问在场位份最高的路贵妃,陛下可有留下遗愿。
路贵妃伤心得也快要昏过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变了容貌,扮成贴身女官的芳菲哀声道:“娘娘没与陛下说上几句话,二皇子便进来了,就……陛下并未留下什么话,一切太过突然。”
礼部尚书道:“本朝遗诏皆有固定摆放处,有世代相传的专人看守,既如此,便按例去瞧瞧。”
礼亲王附议,其余几位大人亦然。
礼亲王与礼部尚书一同去取回遗诏,遗诏上黄底黑字写得再明白不过了——传位于皇九子姬泱。
姬潇怒吼:“这个妖女使的法术!妖女!”
即便是最好性子的礼亲王,也觉着二皇子实在是太胡闹了……你随便说个理由,也比说路贵妃是妖女好使啊,他们姬家可从不信这些,姬澜也是折在这上头的,这还不吃教训呢,况且你这手上,刀还拿着呢!
小心新皇回来不给他留条命啊!
没人听他的,其余的几位皇子皆无大势,老老实实地也没人反对。
宫中敲了丧钟,有条不紊地先办起了先帝的丧事。
路贵妃到底是晕了过去,躺在床上,也由御医医治。宫中事宜,暂由礼亲王代为处理,几位尚书共同协理,姬潇暂时被关押起来。路家大郎君路岸,与七皇子、八皇子一同出京,亲自去迎接归来的新皇。
这个结果是理所应当的。
兴许是跟鬼妖打交道久了,什么离奇的事儿都见到了,得知果然如此时,姬泱这边,大家都挺镇定的。
只有四位不太镇定,分别是:镜小宝、宝宝、路溪和她那不太聪明的侍女。
这四位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为了庆祝姬泱要登基了,他们决定打一晚上的牌。
路溪乐坏了,她表哥从此就是皇帝!看还有谁敢背后说她闲话,爹娘也没法逼她嫁人!逼她,她就躲到宫里去!
镜小宝特义气:“没问题!往后你就直接住进宫里吧!咱们一处玩,也便宜!”
宝宝点头:“没错!”
侍女赶紧道:“可不能忘了奴婢!”
宝宝拍拍小胸脯:“不忘了漫姐姐!你来宫里帮我捉蝴蝶!”
侍女还道:“登基是大喜事儿吧,喜事就该穿新衣服啊,得给殿下做身新衣服!公子您来挑个样式,奴婢来做!”
“好!”镜小宝与宝宝热烈响应。
余下的几日路程,她们便光顾着打牌与做那什么衣服了。
离京城还有一日路程时,路岸与七皇子、八皇子便到了,姬泱还未正式登基,又是先皇丧期,一切从简,会合后,他们一同赶往京城。皇帝驾崩自是国丧,一路上处处都是哀伤,满目皆是白色,头七还没过,外地还好,进了京城,街上的许多铺子都关了,门上全都挂了白布。
姬泱的车队悄声进了京城大门,虽是静悄悄地进,实际姬泱的归来,牵动了无数人的心。
情况特殊,除了几位官员,其余并无人来迎接姬泱,这也是应当的。
进城后,路溪便在路家护卫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家。
镜与宝宝则是继续坐在马车上,往皇宫去。
宝宝自出生后,倒是常来皇宫的,大约每个月都要来一回,可也不过是去玉芙宫,实际他从未在京城里逛过、玩过。他好奇地扒着窗户,悄悄往外看,看百姓们是如何哭的。
先帝曾经驱逐姬泱出京,还污蔑姬泱杀人,镜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镜觉得活该,他不认为宝宝这样好奇是不大敬。但他好歹在怀王府里待了这么久,他也知道,人是很看重形式的。作为要继承皇位的儿子,姬泱一定要表现得很是悲伤才成,他才不想给姬泱拖后腿。
他抱住宝宝,小声道:“你悄悄看,不许现出身形来。”
“好哒。”宝宝乖乖点头,又道,“外面一点儿也不好玩,全是白白的,也没有铺子,不热闹。”
“等你父王当了皇帝,就又热闹了!”
宝宝得意晃晃小脑袋,继续用小手扒着窗户瞧。
快到皇宫时,姬泱上了马车,宝宝朝他伸手:“父王~”,姬泱将宝宝抱进怀里,对镜笑道:“是不是觉着没趣儿?”
镜小宝摇头笑:“我知道,过阵子京里就有趣啦!”
“待会儿咱们便要进宫,有许多事需我去做,繁琐得很。宫里人太多,我恐怕没空顾上你们,母妃也在那儿装晕呢,玉芙宫也不好去,你们俩回玉宫里,好不好?”
“不好!”宝宝不愿意。
镜捏捏他的脸,对姬泱道:“你去忙正事!我和宝宝回宫里,你忙好再来叫我们。”
姬泱抱着宝宝,拉上他,将他们俩送回玉宫。宝宝还老大不乐意,不过想想也是,姑姑也回家了,祖母在装晕,他出去也的确没什么好玩的?据说皇帝死了,宫里每个人都在哭,那多没趣?他才不喜欢听别人哭呢。
他们俩拿上铁锹,想去继续捯饬花花草草。
姬泱道:“这几日在路上,你们光顾着和路溪说话,也没好好休息,趁此机会不如好好睡一觉。否则,未来一个月有的你们玩,又没法歇息了。”
宝宝不想睡觉,他又不困。但见小宝应下了,他的眼珠子悄悄转了转,也没多说。他们父子俩躺到床上,姬泱给他们俩读故事。镜小宝早已习惯了,只要姬泱给他读故事听,他听上几页,便能快速入睡。
宝宝揉揉眼睛,渐渐也睡着了。
姬泱亲亲他们俩的脸颊,放下书,走出镜心殿。
秾月与夭月看向他,姬泱吩咐道:“别叫醒他们,无论外头如何,天明之前,诸事便可解决。”
“是!”
姬泱走出玉宫,回到马车内,马车正好驶进皇宫大门。
开的是正门,迎接新皇的归来。
车马一直驶到大庆殿前,才停下,姬泱扶着五宁的手走下马车,车下立马跪成一片,还未正式继位,众人暂时依然称他为“怀王”。
姬泱的视线扫过地下跪着的所有人,有除姬潇之外,所有他尚活着的兄弟,另有其余皇室亲王与几部尚书,他的视线在其中一人身上顿了顿。
“起身吧。”姬泱面上满是哀伤,众人起身,说着“王爷节哀”之类的话,便簇拥着姬泱赶紧往灵堂去了。进了灵堂,嫔妃们全都避出去了侧殿,侧殿却也不时传来哭声,这倒是真情实意的哭声,先帝驾崩了,她们便再没了依仗。
姬泱深吸一口气,给先帝行了大礼,也哭了几声,说了些话。
在场的其余皇子都不是傻子,都很配合地跟着落了泪。
礼亲王进来,询问继位、登基一事,被姬泱拒绝了,说要以守孝为主。不过这从来也是惯例,不来请上十来回,无法证明新皇对先帝的哀思。礼亲王被拒绝后,又是各部尚书来请,最后姬泱从前的老师也来请了,从早请到晚,次数还没够。
姬泱一直跪在灵堂守孝,外头的官员估摸着,再请上五六回,明儿天亮了,也就能接过遗诏继位了。毕竟朝中还有许多要事,急需新皇吩咐,国不可一日无君。
夜里,官员与亲王们也消停了片刻,姬泱与他的兄弟们守在灵堂内。
此时,灵堂里,也只有他们几兄弟,大家都不说话,低头默跪在地上,静静听侧殿依然不时传来的妃嫔们的哭声。
天快亮时,灵堂内突然响起“哐当”一声,姬泱抬眸。
如今,连上姬泱,此处也就只剩六位皇子了。跪在姬泱对面的,是他的五哥姬澄。他自出生,腿脚便不好,天生瘸腿。跪在此处,一跪就是这么久自然有些受不住。他身子一倒,倒在了地上。
灵堂内连个侍候的太监也没有,他身旁的兄弟立即去扶他,姬澄挣扎起身,继续端跪。
半个时辰后,姬澄再度倒在地上。
其余兄弟抬头看向姬泱,姬泱出声道:“五哥,你也回去歇息吧。父皇在天有灵,知道你的孝心,定也不愿看到你如此的。你虽伤悲,自己身子才是重要的,父皇也一直担忧你的身子。”
“是是是。”其余兄弟赶紧附和。
姬澄再度跪直,伤感道:“我还能坚持下去。”刚说完,他的身子又歪到一旁。
姬泱便叹气,再劝,他不愿意回。姬泱索性起身,走到姬澄面前,将他拉起来。姬澄的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他身上了,不时发抖,显然是十分难受了。
“我送五哥到侧殿去歇息。”
“不,不用!”姬澄拒绝。
其余皇子看得眼都直了,傻不傻啊!新帝亲自送你去休息,多好的亲近机会,你还不要?不要给他们啊!
姬泱态度强硬,硬是将姬澄扶着走出了灵堂,姬泱回头道:“我稍后便来。”
“您请您请!”
姬泱点点头,扶着姬澄往侧殿去。
宝宝睡到一半便醒了,随后便如何也无法睡着。他在床上滚来滚去,瞧小宝睡得那样沉,自己爬下了床。他悄摸摸走到寝殿门边,便见秾月与夭月姨姨挺直背守得牢牢的,显然又是看着他们。
他常偷溜出去,所有人却从来也不知道,都以为他是个乖宝宝,对他并无太多戒备。
他看看,悄溜溜朝姐妹俩吹了口气,两姐妹晃了晃倒在原地。
他“嘿嘿”一声,得意披上他的小披风,立马溜出玉宫。
整座皇宫,他只认得玉芙宫,他胡乱跑,不知不觉跑到一处人少的宫殿。他跳到屋顶,来回跑了几圈,觉得不太有趣,本准备走了,再去另一处玩,却听屋檐下有人在小声说话。宝宝停在原地,听一人道:“殿下怎还不来?”
“急什么!咱们都等了这许多年了,还差这一刻?”
“殿下能将姬泱骗来?”
宝宝听到他父王的名字,精神一振,骗他父王来做什么?
那人再道:“姬泱必定是独自一人过来,那世外高手的男宠也不在,他一到,宫门一关,咱们便放箭杀了他!”
宝宝瞪大眼睛,杀?!
他双手捂住嘴巴,他得去找他父王!他要去保护父王!小宝说过的,父王只是人,会流血会死!他不想父王疼!他要找到父王!宝宝在寂静的宫中奋力奔跑,却越绕越不认得路,父王在哪里啊?
宝宝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想到上次那几道金光就很害怕!
他再也不想看到父王那样了!
可是他找不到父王,怎么办?
最要紧的是,就连方才的那个宫殿他都找不着了。
宝宝抽了抽鼻子,转身便又回了玉宫,人还没进镜心殿,他便哭着喊道:“小宝,有人要杀父王,小宝——”姬澄还未走到侧殿,便走不动了,姬泱叹气:“五哥,你这样可不成,我使人送你回你母妃宫里吧?”
姬澄脸色煞白,立马摇头:“不,不成。”
姬泱有些不悦:“五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小节做什么!”
“我,我要陪着父皇!”
姬泱再叹气:“我亲自送你回去!”说罢,不容姬澄反抗,几乎是半托着姬澄往他母妃的宫殿走去。
好在他母妃的寝宫离灵堂不是十分远,走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
姬澄却满脸汗水,喘着气,姬泱便道:“五哥,你身子不好,这几日别再去了,好好歇着。”
姬澄苦笑:“我若不去,旁人不知要如何说我呢。”
姬泱心疼道:“有我在,谁敢说你?是我应允下的,你便在这儿歇着!”
“九弟……”姬澄感动,回头望他,眼圈儿都有些红了。
姬泱拍拍他的手,拽着他迈过门槛走进寝宫大门。守门的小太监立即将门关上了,“吱哑”一声,姬泱顿了顿,说道:“五哥,门就不必关了,我将你送到便走,不久留。”
姬澄也顿了顿,随后突然笑了。
他笑了,姬泱忽然也跟着笑了。
姬泱这么一笑,姬澄反倒愣住了,只是愣了片刻,姬澄便又再笑:“九弟果然聪慧,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猜着了?”
姬泱笑着说:“不如五哥。”
姬澄谦逊道:“哪里哪里。”
“五哥前能将龙魄一事透露给三哥知道,后又能帮着给三哥引荐张天师,引荐‘小太监’,送进东宫,这怎是区区‘哪里’便可的?”
姬澄笑出声:“原来九弟都知道呀!”
“哪里哪里。”
“九弟也是十分谦逊的。”姬澄直起身子,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尚存的淡薄月光下笑意盈盈地,“既如此,我也不与九弟卖关子了,我也不愿瞧见九弟难受,不如九弟直接去取了玉玺给我,即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禅位于我?”
姬泱也笑出声。
“你笑什么?”姬澄好脾气地笑问。
“五哥,有史以来,你可曾见过有哪个瘸子当上皇帝的?”
“…………你!”人人都有软肋,姬澄的便是他的双腿,因为他是个瘸子,他这辈子都无法当上皇帝!也因为他是个瘸子,父皇眼中从来没有他!可他不信命,不服气,他筹谋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争口气。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是瘸子,敢这么说的,全都死了!
姬澄的面庞瞬间变得狰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气,对着姬泱皮笑肉不笑:“本还想留九弟一条命,九弟既不想要,那便罢!我便杀了你,取了你的龙魄!”
姬泱摇摇头,从袖中直接抽出一把短刀。
姬澄“哈哈哈”大笑,右手一挥,阴影处突然蹿出二十来个身穿夜行服的高壮男子。姬澄左手再一挥,姬泱抬头看去,房顶处排着十来个弓箭手。箭都已上了弓,全都瞄准他。
“说罢,我的九弟,可有什么遗言?我好带给你的那位男宠?”
姬泱低头笑,温柔抚摸自己手中的刀。
镜小宝实际睡得很不安稳,做了许多梦,这些梦都不长,甚至只是碎片。梦中金色一片,刀光剑影,甚至还沾满鲜血,睡到后来,他的双手不由握紧,在床上来回翻转。
梦里,他在痛苦大喊,那声音震得他脑袋疼。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都不由用手去摸自己的脑袋,他痛苦地双手抱住脑袋,梦中的自己却还是在大喊。
“啊——”镜的嘴巴忽然大张,痛苦叫出声。
他醒了,他慌忙从床上起身,身子甚至有些颤抖。
“小宝!有人要杀父王!小宝!小宝!”他还未回过神,宝宝从镜心殿外跑进来,他伸手抹干净面上眼泪,扑到窗边,惊慌道,“宝宝听到的,有坏人要杀父王!宝宝找不到父王,小宝——”镜早已消失不见,宝宝抽抽鼻子,跟着镜走了。
镜从来是个小迷糊,但他与姬泱之间似乎有感应,尤其这一回,一出玉宫,他便立即察觉到姬泱的位置。他飞速赶至,他飘在空中,只见眼前,深深庭院中,朝霞已现,已经泛白的天空下,姬泱正与一人对峙。那人身后足有四十来人,还有人手中拿着弓箭!
他们想杀了姬泱!
镜心中恨意翻涌,为何总有这样多的人要杀姬泱?!一个死了,总有更多的。
不知姬泱说了什么,那人伸手朝姬泱的胸口拍去,镜知道,他不能杀人,姬泱要他发过誓,不许他杀人,他答应姬泱的。
可是——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姬泱被人欺负?!他知道,芳菲或许很快便来,总能护得姬泱周全,甚至宝宝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