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放宽心好了,卫大统领跟在陛下身边这些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往日里他不需要做这些事,是因为陛下抢着帮他做了,现在陛下没法帮他,也该换他为陛下操心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我的那三位兄长,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父皇……”
萧振庭闻言,沉默了下来。如果皇帝不幸驾崩,景珂不在京里,就会吃很大的亏。不过如果皇帝很快没事,景珂没有旨意私自回京的麻烦同样不小。
他们左右为难的时候,卫敏文稍后传来的一封信,解决了他们的烦恼。
卫敏文的信中只有短短几句话:听闻薄州大禅寺的佛祖灵验无比,睿王和睿王妃不妨去大禅寺住上一段时日,为陛下的腿伤祈福。
他这话的意思很清楚,让景珂在这么关键的时机不要乱动,乖乖做一个孝顺的好儿子。
景珂当然是个从善如流的好孩子,在收到卫敏文书信的第二日,他就和卫敏萱住进了大禅寺,开始抄写经书诚心为皇帝祈福。
薄州的景珂在抄经书,京里的卫衍却整日守在皇帝的榻边,与无数的奏折打交道。
这些年,皇帝教过他无数治国的道理,他能仿写一手几乎乱真的笔迹,就算如此,他始终不是皇帝,处理这些政事,让他疲累不堪,整日里防这防那,也让他心力交瘁。
景骊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卫衍趴在他的榻边,手中还抓着一本奏折,睡得正熟。他茫然了片刻,才慢慢想起无数的东西。惊马的瞬间,卫衍惊恐的脸庞,还有很多其他。
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卫衍的脑袋,不料手臂一时之间用不上力气,就这么落在卫衍的脑袋上,把人给惊醒了。
“陛下……”卫衍不敢相信眼中看到的一切,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手指上有了湿意。
“没事了……”景骊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到他神色间很是憔悴,示意他上榻来,“到朕身边来,好好歇一下。”
卫衍闻言,点了点头,乖乖上榻,倚在他的肩头,把这些时日他做的安排都说了一遍,景骊才知道卫衍都干了些什么。
“没事了,接下去的事,朕会处理的,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景骊亲了亲他的脸颊,低声说道。
等到卫衍闭眼休息后,他看着卫衍,忍不住苦笑起来。
若卫衍是个矫情之人,现在恐怕会反问他,陛下不是多年来一直在问臣,在臣心里,卫家与陛下,到底哪个更重要?而今臣将九族性命双手奉上,任凭陛下生杀予夺,陛下觉得是否可证,在臣心里,陛下更重要?
不过景骊知道卫衍不会,卫衍为他做任何事都是诚心诚意,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但是,他真的是怕了卫衍这种干净利落到旁人目瞪口呆的决断法,这些年来,他恨不得帮卫衍把所有的事都做了,千防万防,就是害怕又遇到这种需要卫衍决断的时候。没想到他一个错眼,卫衍又干这种遇事不惜身的事了。
自太后逝去后,他将更多的权力交予卫衍之手,这是因为不能给他名分,所以给他的补偿,真的不是让他用来干这种不惜身的事的。
但是,这个一根筋的笨蛋,竟然又干这种置个人安危荣辱于身后的事了。
景骊醒来后的第二日,就召集重臣在昭仁殿议事。
重臣们见皇帝虽然精神气不大好,不过终于出现在了人前,终于都松了口气。因皇帝精神不济,这日的议事,不过是议了两三件事,就散去了。
重臣们出宫后,皇帝身体安康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不多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有些人就开始屏息注视着,皇帝到底要如何处置永宁侯,处置卫家。
当日,永宁侯一声令下,近卫一动,禁军一动,卫家一动,众人反应不及,瞬间就被他控住了大局。而且,众人根本就没想到,多年来一直像影子一般站在皇帝身后沉默不语的那个人,不动则已,一动起来,竟然全是雷霆手段。
永宁侯已经拿到先手,摆下了赫赫杀阵,就算有人心有不甘,也不敢妄动,免得撞到杀意迸发的永宁侯手里,成为他杀人立威的靶子,成为他祭阵的供品。
那时,众人惜命不敢乱动,只能由着他肆意行事,而今,皇帝已醒,难道就不介意他这般行事?
但是,令所有人惊愕的是,皇帝始终没有动静,永宁侯不过在人前消失了两三日,又开始按往常惯例巡视皇宫防务了。
矫诏行事,难道皇帝不介意?
代批奏折,难道皇帝不介意?
囚禁后妃,兵围皇子府,戒严京城,大肆逮捕拘禁严加拷打涉事者,牵连无数人,这桩桩件件,难道皇帝全都不介意?
还是说,永宁侯已经把持了上下消息传递通道,皇帝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干的这些好事?
“此番,永宁侯肆意行事,得罪了我等,恐怕会日日忧虑不安,时不时要在父皇耳边吹枕头风,恳求他将六弟召回京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四弟,五弟以为如何?”皇帝醒来后的第五日,京中恢复了原先的平静,围住皇子府的禁军自然撤走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寻机碰了一次面,商议起了这桩事。
“三哥所言极是。”四皇子沉吟片刻,点头首肯。
“既然四哥没意见,我也没意见。”五皇子一向唯四皇子马首是瞻,当下也表态了。
于是,三位皇子在此事上,达成了一致意见。
景骊刚醒来这几日,一直没开朝会,而是上午召集重臣议事,下午和卫衍一起把堆积的政事处理掉,顺便帮卫衍把他没收拾好的首尾都收拾掉,免得被人攻讦他做的那些事。
到了十五那日,他首开朝会,就有御史当廷发难弹劾卫衍了。
“臣风闻永宁侯矫诏行事,罪同谋反,按律当诛!”御史一进言。
“捕风捉影,无稽之谈,永宁侯奉朕旨意行事,何罪之有?”景骊闻言,当廷斥了回去。
“臣风闻永宁侯大肆搜捕,残害忠良,杀戮无辜,按律当诛!”御史二进言。
“胡说八道,无中生有,永宁侯奉朕旨意行事,何罪之有?”
“臣风闻永宁侯专权跋扈,弄权营私,恃宠乱政,按律当诛!”御史三进言。
“信口开河,子虚乌有,永宁侯奉朕旨意行事,何罪之有?”
“陛下,臣等风闻永宁侯恃宠而骄,目无法纪,混乱纲常,把持太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等恳请陛下,勿因私情而忘公,诛杀永宁侯以正朝纲。”
眼见着朝会上一半臣工都跪了下去苦苦进谏,景骊一直在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自太子身死,睿王景珂被贬出京,朝中不少臣子就把注下到了他的三个好儿子身上,他的三个好儿子若是联合起来,足以形成不小的声势。
现在,他的三个好儿子这是要与卫衍,与卫家势不两立不死不休了?
这些年来,卫家行事一向低调,族中子弟个个自律自持,不敢有任何不法事,想要抓卫家的把柄很难。但是卫衍因为与他的私情,声名尽毁,此番为了守住他的江山,又得罪了他的三个好儿子,他们这是打算从卫衍这里撕开口子,置卫衍置卫家于死地了?
“朕最后说一遍,永宁侯所行诸事,皆是奉朕旨意,卿等这般不依不饶,莫非以为朕此般行事按律当诛?退朝!”
“臣等不敢。恭送陛下!”
多年来,他希望卫衍对待诸皇子能够一碗水端平,一是因为卫衍会影响他的选择,二是避免卫衍陷入储位之争。
天家的储位之争,步步惊心,刀刀见血,让卫衍置身事外才是爱惜他,若卫衍置身其中,今日朝会上的这般攻讦,不知道发生过多少遍了。
等他选定了太子,自然会有安排,但是卫衍最终还是陷入了储位之争,以这种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方式。
既已陷入,只能有进无退了,就算卫衍愿退,卫家愿退,现在这形势,也是没有退路了。
“宣卫敏文昭仁殿见驾。”
逾月来,卫敏文殚精竭虑,心力更是交瘁。
父亲所行诸事,皇帝不介意,自是有功,若皇帝介意,卫家九族性命恐怕都要断送于此。自皇帝醒来后,卫家诸人一直屏息等待着皇帝的旨意,此时宣他见驾的旨意来了,他倒是松了口气。
不管是奖是罚,结果就要出来了,总比这般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着强。
他的父亲倒是对此始终云淡风轻,仿佛他干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皇帝醒来后,父亲的整个人又如利剑归鞘,眉目温和姿态淡然,再不复月前的凌厉气息。
到了此时,卫敏文才发现,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明白过他的父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上下收拾了一番,匆匆入宫,进了昭仁殿,行礼如仪。
“臣卫敏文应召见驾,吾皇万安。”
“平身吧……卫敏文……”景骊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当年的青葱少年,已经过了不惑之龄,如今也是儿孙满堂了,原来他和卫衍都老了,他们都老了,怪不得他的好儿子们都等不及了,为了这皇位都煞费苦心了,“密旨,召睿王归京。”
“臣遵旨。”
“卫敏文,你卫家既然押了注,上了这赌桌,不管输赢,都只能赌下去了。朕的意思,你明白?”储位之争,你死我活,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卫家既然敢把注下到景珂头上,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必须往下赌了。
“臣明白。”储位之争,俱是惊涛骇浪,身陷其中,有进无退,但是如今这个形势,他们卫家不争也得争了,更何况他们卫家真的不能不争。
父亲与皇帝的私情,是卫家如今这般繁华的由来,但是因为这私情,父亲的声名,也永远是卫家最薄弱的那个点,不管是谁,只要揪住了这点死缠烂打,就可以轻易撕开他们卫家自律自持的防线,让他们全族付出惨痛代价。
有些事,现在开始撕掳,总比以后开始要好,只要皇帝还在,必然是要偏心父亲的。
“去吧。”
“臣告退。”
放心,朕会护他上位的,毕竟如今就他没有和卫家翻脸,且与卫家有着联姻,应该不至于对卫家不利。
不过,朕会好好看看,朕的这个好儿子,到底是怎么个情深意重法?
一生唯一人吗?
很好,朕会好好看看,他能不能真的做到一生唯一人?
景骊望着卫敏文告退的背影,暗暗思索,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弘庆三十年末,睿王突然回到了京城。次年,睿王景珂被立为太子,睿王妃卫敏萱被立为太子妃,储位终于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