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皇帝搬去了西暖阁,不肯见他,又不让他回府,是在故意冷落他为难他,逼迫他去低头哀求。
但是皇帝这么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由着性子自我作践,却是出乎他的预料。
这一局的结果已经没有悬念,因为他做不到像皇帝那么狠,为了达到目的,竟然连自己的身体都能利用,而且他的心也不够硬,明明知道皇帝是故意的,听说了以后还是忧心不已。
面对这样的局面,他到底该怎么办?
这是两件事,分开来对待即可。
到最后,卫衍只能这么说服自己,决定跟着高总管走一趟,制止皇帝继续胡闹下去。
“侯爷,没有陛下的旨意,老奴私自让侯爷进去,可是担了很大的干系,待会儿陛下要是发作起来,还要请侯爷帮忙美言几句。”说动了卫衍后,高庸又对他反复叮咛。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就是:侯爷您是去劝人的,不是去和皇帝吵架的,待会儿可千万不要再和皇帝吵起来,否则皇帝不会把侯爷怎么样,但是拿他们发作起来,他们的小命可就岌岌可危了。
“高总管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高总管好说歹说了几遍,卫衍就算一开始不明白,后来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因为他的缘故,让身边伺候的人承受皇帝的怒火,这种事他肯定做不出来。想来,高总管也是明白他的性子,今日才会来找他,并且有意无意地试图用自己的安危,让他接下去的劝说能够保持理智。
卫衍虽然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他发作高总管。不过皇帝心情不好,容忍力下降是肯定的,针眼大的错误,都有可能被他无限放大,所以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也不能排除其他人不会因此遭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往前走,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他只是想给绿珠一个名分,一个可以让绿珠名正言顺留在京里的名分,这样,绿珠就不需要去西北搏命,也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了。
敏文的到来的确是个意外,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敏文的母亲,让她孤身在外,流离失所,是他的失职。
并非他多虑,而是世道如此,一个女人,若无名分,生活总是无比艰难。只要有了这个名分,她就可以顺势留在京里,敏文也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了。
当日,他在金殿上亲口说绿珠已死的时候,作为那个故事里他的妾室,敏文的生母,原先的绿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牌位早就以永宁侯世子生母的名义,摆进了卫家祠堂。
所以,就算他现在明知道绿珠还活着,也不能直接把她接进府里,只能恳求皇帝同意,重新给绿珠一个名分。
但是皇帝不能容忍他这么做,在其他人看来,他这么惹皇帝生气,也是罪大恶极,到现在,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错就错在,他竟然有了想要两全的奢望。
到了西暖阁的寝殿门口,高庸没有直接让他进去,而是从宫女手里小心接过了一个盘子交给他。盘子上面是一个有盖的汤盏,看样子是皇帝的宵夜。
“一切都拜托侯爷了。”高庸仔细叮嘱道。
高总管的确是皇帝的心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皇帝好,不过卫衍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么多年来,高总管对他的悉心照顾,他也是明白的,当下点了点头。
“放心吧。”此事因他而起,也只能因他结束。
再闹下去,皇帝的身体真的有了什么损伤,他肯定会后悔。
“师傅,陛下说过不见侯爷,这么放侯爷进去,真的不要紧吗?”寝殿外面,福吉把他师傅高总管拉到了稍远处,悄悄问他。
每次皇帝和永宁侯闹脾气,最紧张的永远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这次皇帝的怒气是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连寝殿都搬出来了,现在他师傅偷偷放人进去,不会惹来麻烦吧?
“没事的,侯爷进去认个错,陛下心疼了就会哄他,到明日就没事了。”皇帝身为天子,就算真的错了,这错还是要永宁侯来认,不过到时候皇帝见他委屈认错,必然会心疼,想方设法去哄人,两人各退一步,这事就可以了结了。
“这次以后,师傅再好好劝劝永宁侯吧。陛下再宠他,也不会容得他每次都去挑战陛下的威严。他运气再好,也不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福吉对这两位主,隔一段时间就闹得众人胆战心惊,实在没辙。
皇帝没人敢去规劝,只能寄希望他师傅去好好劝说一下永宁侯,以后行事间须更加注意分寸,不要动不动就和皇帝闹脾气。
这既是为了众人好,也是为了永宁侯好。皇帝始终是皇帝,继续这么闹下去,永宁侯说不定哪一天就失宠了。
“你以为永宁侯独得陛下恩宠十几年,是侥幸或是运气?看人要用心来看,不要只用眼睛看。若永宁侯不分青红皂白,事事都顺着陛下,凡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做,才能让陛下高兴,陛下未必会这么宠他。”
高庸很清楚用世人的眼光来衡量,永宁侯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声望能力,的确没有好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地步,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长时间的相处,才能体会得到,而皇帝显然体会到了这一点,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
“师傅这话怎么说?”
“陛下最喜欢的是永宁侯的心。若永宁侯没有那颗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的赤诚之心,陛下怎么可能信他,宠他,偶尔允许他爬到陛下的头上去?只要永宁侯的心不变,陛下的恩宠就不会绝。”
高庸比他徒弟多吃了数十年饭,而且他自皇帝幼时就在皇帝身边服侍,对皇帝的心思知之甚详,这些年又看着两个人一路磕磕碰碰走来,所以不会像旁人那样,担心那些莫须有的未来。
况且,永宁侯这人,高庸始终觉得他是个非常奇妙的人。
永宁侯这人话不多,心里却是个明白人。
他出身世家,父兄疼爱,自幼应有尽有,所以他对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就很有些理所当然的态度,争权夺利之心不重,勾心斗角更是不擅长。
荣华富贵精心伺候他坦然享受,就算是这世上的至尊至贵亲自动手服侍他,他似乎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对于永宁侯行事能理所当然到这个地步,高庸一直是非常佩服的。
粗茶淡饭风霜雪雨他也没有怨言,就算无辜被流放了几年,吃了好些苦头才回来,他始终没有和皇帝为这些事计较过。这般放得下不纠缠旧事的为人处世方式,高庸也是很服气的。
永宁侯这人心思比较简单,但是他这样的身份,该明白的道理自然明白,在外做事其实颇有分寸,进退间皆是有度,遇事守着忠孝节义的本心,一心为皇帝着想,为大局着想,也愿意顾惜其他人的不易。
像他这般行事风格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适合陪伴君侧的。
不管他心里是否愿意,既然他为了家族安危,不敢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举,皇帝接下来只要好好享受他的温顺侍奉、忠诚奉献、顾全大局、牺牲退让就可以了,不管他这般行事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家族在隐忍,他都会这么做,皇帝若觉得他伺候得好,愿意对他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时不时赏他些东西,日后将他外放为官就是了。
偏偏皇帝并不是只想要他的身体,而是喜爱他而不自知,对他用上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喜爱到不能忍受他这种不肯顾惜自己,却去顾惜别人顾全大局的做法,忍不住要去恣意行事,才会和永宁侯冲突起来,才觉得永宁侯那些愿意为皇帝着想的做法都是错。
高庸有时候看着都替他们觉得心累,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违背了永宁侯做人的本心,没有这份本心的永宁侯,就不是皇帝喜爱的那个人了,一旦说了做了,在皇帝眼里,又全变成了永宁侯的错,两个人天天要去瞎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