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忘记了所有事情。
不论是他自己的身份来处, 理想信念,还是他所身处的危险,曾经时刻警醒着的所有事物, 忽然间就不再重要了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在坠落。
可他牢牢记住的,却是自己满手的金色血液, 和……流血的那个人。
黎司君, 黎司君……!
他在心底不断重复这个名字,一遍比一遍更加用力, 像被深深砸进木板的钉子, 绝不允许自己忘记。
所有的记忆都如沙滩上的勾画, 被海潮浪涌带走,唯独这个名字被池翊音牢牢印刻在脑海里,砸进灵魂中, 不肯忘记。
“音音,我在。”
“我在……”
而在池翊音无法听到的虚空中,也有人不断耐心回复着他, 一遍遍,温柔低沉, 编织成巨大的网, 轻柔的接住他。
予他光,予他温暖与爱, 让他不至于坠落黑暗。
池翊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唇边勾起的笑容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然后,彻底放松了下来。
在那温暖坚实的怀抱中。
……
很冷。
下过雨的深山夜晚,冷得足以杀死一条生命。
池翊音是被砸在鼻尖上的雨珠惊醒的。
几乎是睁开眼的瞬间, 他就立刻翻身坐起,伸手想要抓住身前的人。
可他手中抓住的, 只有空荡荡一捧潮湿空气,没有半个人影。
池翊音愣了下,瞬间气血上涌,心脏狂跳不止,眼前一阵阵晕眩,可体温却快速下降,手脚冰凉。
黎司君……黎司君呢?他拼了命想要拽住他,却还是弄丢了他吗?
他心中一片纷乱,人生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失去了自己的理智,被情感占据了主控权,脑海里全都是黎司君。
但这时,他身下的“土地”却动了动。
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音音。
嘶哑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虚弱,但不变的却是面对池翊音时永恒的温柔。
池翊音愣了下,眼睫剧烈颤抖着,像是撞在蜘蛛网上的蝴蝶。
他低头向身下看去,才发现柔软土地的真相。
坠落时,黎司君将自己垫在下方,替池翊音承受了所有冲击力,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池翊音毫发无伤,黎司君的状态却谈不上好。
大片大片金色的神血在土地上蔓延开来,沾湿了他的衣摆。
即便是在昏暗森林中,依旧闪耀着人间难以匹及的华光,大地与岩石如同镀上了一层黄金。
当池翊音看去时,黎司君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
“别担心,音音。”
他抬手,轻轻捧住池翊音的面容,指腹从他的脸颊上擦过,轻柔的为他拭去掉落在面容上的雨水,却冰冷得令池翊音本能的抖了抖,好像连同心脏也在颤抖。
“你……”
池翊音眼神复杂的看着黎司君,有太多话想要问。
比如,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否是追寻我而来,为什么你要代替我承受伤害,你到底为什么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是为了利用与利益……也已经超过了那条限度。
太多的问题积压,但最后,池翊音却只是长叹了一声,赶紧从黎司君身躯下来,半跪在侧,弯腰将黎司君从地面上扶起来。
黎司君没舍得让他多用力气,而是自己手撑着地面,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当池翊音不经意看到他的身后时,瞳孔一缩。
——看到黎司君躺过的地面,他这才知道,对方的伤势到底有多重。
岩石凹凸不平的棱角尖锐,在黎司君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划破了他的身躯,而池翊音在上方的重量和惯性,更加加重了这样的伤害,使得那些棱角深深刺进了黎司君的血肉中。
这样重的伤势,放在寻常人身上已经痛得死去活来,大呼小叫的求助了。
可黎司君不仅什么都没说,还在池翊音发现的时候,试图掩盖。
“没关系,这都是小伤,只是看着严重。”
黎司君握住池翊音伸过来的手,用力站起身:“走吧,一起看看这里是什么情况。”
池翊音却没有动,而是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他动了动唇瓣,却没能吐露出一个音节。
黎司君挑了下眉,抬手轻轻为池翊音拂去肩上的落叶,笑着问:“怎么了?”
“如你所知,我是神明,不会伤也不会死。所以,不必担心我。”
黎司君话音落下的瞬间,言出法随,他后背上的伤势果然瞬间愈合,皮肤光洁得连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只有被划破的衣服,似乎还有着受过伤的模样。
他微笑着安抚池翊音,让他不必担心自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音音。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虽然,我很高兴于你的关心。”
他说:“我来找你,是为了你,和你将会完成的事情,来为你助力。而不是来阻拦你的道路。音音,我不想,也不会成为拦住你的罪人。”
池翊音有些惊讶于黎司君的愈合速度,但他仍旧没有彻底相信:“嗯,你是神明。”
“所以,你最开始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你自己的行动?”
他平静的直视黎司君,眼眸中一片理智的分析与计算,没有任何细节能够逃过他的观察。
“如果你真如你所说一样,那一开始,你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因此而令我浪费时间关心。不是吗?黎司君。”
“况且……”
池翊音轻轻垂眼。
在他脚边,金色的神血流淌,熠熠生辉。
黎司君伤势的愈合不仅没有让这些神血消失,也没有让他看起来的模样好上多少。
他依旧面色苍白,唇瓣一丝血色也无,甚至长眉微蹙,似乎在强制忍受着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就连他与池翊音交握的手……
也在微微颤抖。
种种细节,没有任何一条表明,他像他所说的那样轻松。
池翊音看得分明,但比起愤怒于黎司君的欺骗,他更愤怒的,是黎司君的不信任。
“你的伤。”
他扬起手,在黎司君没有防备之下,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上。
刹那间,黎司君闷哼出声,锋利的眉眼间不由自主流露出疼痛之色。
而池翊音的手掌上,再次沾染上金色的血液。
“……根本就没有好,不是吗?”
池翊音平静的将手掌伸平到黎司君面前,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轻声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马家大宅一直到列车,这是你第一次,第一次被除我之外的人事物所伤,甚至露出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他伸出修长手指,却在落在黎司君眼角之前顿住了,只是隔着空气,虚虚描摹着他的眉眼:“你有事情在隐瞒。与神明一位有关,与你,与我,有关联。”
黎司君并没有“谎言”被戳穿后的心虚,反而低低笑了出来。
“是……我的音音啊。”
他轻声喟叹着,反手更加用力的握住了池翊音主动伸过来的手。
“确实,如你所猜测的那样,世界和神明,都发生了一些变故。但。”
黎司君修长的身躯前倾,直视着池翊音靠近他,唇边弯出笑容的弧度:“我无法告诉你,音音。”
他的语气带着遗憾……以及,骄傲。
“并非我不想告诉你,而是为了不干扰你,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但是音音,我保证——我会死在你前方。”
“任何的危险,都有我陪你。所以,不要怕。”
黎司君紧紧握住池翊音的手,似乎想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不论那条路有多难走,我在。”
池翊音愣了下,他难得失去了对自己表情的掌控,眼眸里流露出深深的情感,担忧却又了然。
他大致猜到了黎司君所说的意思。
而在离开五婶家的院子之后,池翊音的意识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像是长久昏睡的人,终于从浑噩中清醒了过来,看清了自己的周围的环境,也回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
民俗学教授?
不,他是被拽入游戏场的小说家,池翊音。
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他拿回了自己引以为傲甚至赖以生存的思维理智,被封存的记忆也再一次涌入他的脑海。
他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疑问被接连解答,答案排着队在他的思绪中起舞。
更关键的是——池翊音想起来了,为何这里的山林荒村,甚至是祭祀场景,痴傻青年以及大阴村,令他之前隐隐有些熟悉感。
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在几年前,池翊音曾经为了寻找灵感,而跟随着孤魂野鬼进了深山。也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生前曾经是民俗学教授的鬼魂,那鬼魂眼带血泪,向他讲述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并且,带他重新回到了故事发生地。
也是鬼魂以及它的学生们,身死之地。
在从大阴村活着离开之后,池翊音的书中多了几个鬼魂,而新的书稿,也被邮寄到了编辑手里,成为了他又一本作品。
那部作品,也是池翊音在云海列车上时,意外发现的书。
只是他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写就的书,竟然会反而变成副本,将他自己困在了其中。
并且,连同他,甚至是当时在身边的所有同伴,都被扯进了这个副本里。
这算什么?自己给自己设置陷阱吗?
池翊音本来怀着这样的疑问,但也没有抱怨的想法,只觉得有趣。
但在黎司君回答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池翊音却慢慢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并不是游戏场怀揣着恶意而将书本变成副本,也不是单纯的为了恶心他,恶趣味的想要看到他被自己笔下的鬼怪杀死。
而是因为,这个“副本”,本就是为他搭建的舞台。
池翊音所觉醒的特殊力量,不再只作用在非人之物上,甚至是活生生的人类,乃至于他自己,连同整个世界和游戏场……都在被他的力量渗透。
这说明什么?
——力量的扩大,无限拔高,最后真正成为……
“无限”。
池翊音怔了怔,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
可黎司君却始终笑着注视着他,在他看过来时,甚至缓慢而轻柔的闭了眼睛,微微点头。
像是在无声的肯定他的猜测。
半晌,池翊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确实想过成神之事,也将黎司君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在他的占有范围内,不允许池旒触犯他的领地与权威,伤害黎司君,夺走世界和神位。
但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还是需要些时间,来消耗这对于任何人或非人来说,都过于磅礴的信息量和目标。
他看向黎司君的湛蓝色眼眸专注,整片天空只有他一人而已。
黎司君很快就发现了这一事实。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垂下眉眼回望池翊音时,眼角眉梢挡不住的笑意流露,他满足得几乎想要喟叹出声。
他的音音啊……怎能说音音对他的爱,不比他对音音的爱意淡薄呢?
无论他如何喜爱他的小信徒,都不及小信徒万分之一啊。
黎司君握住池翊音的手,带着他走向森林之外。
“走吧……音音,属于你的路,在前方。”
虽然池翊音还担心着黎司君的伤,但几次提出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对方都温柔却委婉的拒绝了,只说无碍。
无奈,池翊音叹了口气,道:“那如果你撑不住了,一定要告诉我。”
黎司君笑眯眯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只在对视几秒后转头指向前面,道:“下山之后,应该就能看到村子和坟地了。”
他很少用这样不确定的说辞,或者应该说,这是第一次。
创造整个世界的神明,除了人心,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脱离祂的掌控。
可现在,虽然两人谁都没有提起,却彼此心知肚明——黎司君无法掌控这里的原因。
在箱庭中,即便新神尚未出现,但新神的力量已经先一步蔓延渗透,逐渐掠夺神明的权柄与对箱庭的掌控,占据了主导位置。
两位不同的神明相对,况且是夺权掠地这样的事情,本应该剑拔弩张,引起神明的震怒,甚至将尚未彻底立起的新神扼杀于微末中,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和力量不会被动摇。
但事实却是,神明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新神前进一步,神明就温柔的后退一步,主动将属于自己的一切让渡于新神,予索予求。
在神明看来,并非新神抢走了祂所创造的世界,而是……他在穿行过世界,向祂走来。
甚至,神明唯恐尚且弱小的新神不小心摔伤了自己,还小心翼翼的护航,张开双臂,替他承担所有伤害疼痛,不舍得让新神伤到丝毫。
而重现于箱庭的小说场景,就是这一事实的最有力证据。
池翊音顺着黎司君指向的方向看去,记忆也逐渐在脑海中再次鲜活。
是的,他认识这条路。
在数年前,他被教授鬼魂所引导走进山林所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一模一样的天气和环境,与他曾经的经历和书中描写,别无二致。
甚至他单单只是看着,就能回忆起当时上山的场景,气味和温度,从叶片缓缓滴落的雨珠,幽暗的山林和惊起的飞鸟,杂草划过大衣时的晃动声,鬼魂跟在自己身边提及死亡时的苦涩……
而紧随着池翊音的回忆而来的,是整座山林的细微变动。就像在原本的草稿上再次完善细节,将所有笼统只画出轮廓的山峦天际,全都加重了勾画,一草一木皆是真实。
只属于神的力量,在越发渗透箱庭。
池翊音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周围的变化与精细度的提升。
——创造世界,只有神明能够做到。
曾经世界意识与黎司君对峙,唯恐两者之间的力量波动毁灭世界,于是制定规则,共建游戏场。
但……游戏场建立的力量,是来源于黎司君。
即便是所有人类的意识集合体,世界意识也没有可以创造世界的力量,只能依靠于黎司君这位神明。
如果当时,黎司君就已经对世界下定了死刑,连最后的机会都不想给世界,那么,世界意识独自不可能撑起整个游戏场。
而现在,池翊音拥有了曾经只有黎司君才有的力量。
新系统以他的存在为基石,用他曾经以特色力量书写的书为载体,在系统所能提供的庞大数据流之上,建立起了这个箱庭。
而只要池翊音身处其中,箱庭就绝不会倒塌。
池翊音强一分,箱庭也会跟着强一分。
并且,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打碎箱庭。
——即便是黎司君。
这里已经成为了新神将要诞生的茧房,编织着独属于新神的一切。他将以这里为原点,占有整个世界。
而曾经的神明……祂在这里,没有力量。
这也是黎司君会被重伤,第一次在池翊音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原因。
对于池翊音来说,不论他愿不愿意,情况都在变得更加危险艰难。
就像照镜子一般,他的敌人……是他自己。
左右手互搏,孰胜孰败?
池翊音就如同还在蛋壳里的凤凰,只能用他自己的力量砸开“蛋壳”,才能飞向广阔天空。
否则,下场只有死亡。
——获得新神资格,却没有匹配的力量和信念,对于世界来说,将会是一场灾难。
如果池翊音失败,那无论是将他继续留在箱庭,还是放他离开,曾经获得的资格和属于神明的力量,都会令他足够危险,足以威胁到新世界。
新系统不会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它将是新神的辅佐官,亲手将新的神明托举到他应有的高度和位置。
但它也是新神的考官和监督官。
它诞生于双方阵营的对立之中,不偏向神明也不偏向于世界意识,只为了确保世界存续而存在,必将为世界选出最合适的新神。
于是对于池翊音而言,这就成为了一条单行路。
有去,无回。
要么成神,要么……死。
虽然新系统并未再直接与池翊音对话,没有将自己原本的打算尽数透露给池翊音,但池翊音已经从黎司君的态度,以及箱庭的变化中,隐隐猜到了这一事实。
他并没有为此而埋怨新系统,反而因此更加赞赏它。
——比猴子系统和根本不了解人心的应急管理系统,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谁会喜欢蠢货呢?
比起痴呆的对手,池翊音更享受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交锋的畅快。
而随着箱庭的精细化程度不断加深,现实,也重现于此。
所有的物理规则都在运行,动物与植物交互生长,下过雨的山林,阴冷的风吹拂。
池翊音注意到,当风吹来时,黎司君皱了下眉头。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