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祂开始,也以祂结束,也算是,对得起这个曾经得祂庇护八千年的世界。
地下城池就像是被琥珀封住的时光,所有的死亡和罪孽,都在那里发酵。
尸骸腐烂,鬼魂哀嚎。
死尸被酿成一潭黑水,在鬼魂的怨恨之下,反扑地面上的世界,想要将还活着的人也一并拽下去,到他们曾经受到的痛苦里,变成与他们一致的模样。
斯凯在绝望之下,许下了世界毁灭的愿望,即便楚越离及时发觉了不对而加以阻止,却也已经让斯凯愿望的一半脱口。
也因此,世界意识实现了一半的毁灭,让地下城池里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兴风作浪,怨恨横行。
而列车长…………
本应该对云海列车具有全部掌控权的他,却因为世界意识这样超规格的存在降临列车,而被压制了优先级,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掌控,被黑液隔绝了对列车的感知。
列车长大怒:“太不尊重人了!懂不懂边界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
说着,他一撸袖子就冲向车门,气势汹汹想要冲出去,和黑液背后的主导者理论。
但刚一拉开门,黑暗顿时笼罩了列车长。
他像是站在悬崖上被人推了下去,失重感与晕眩感一起传来,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过去的一切记忆都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快速翻过,最后定格在黎司君的脸上。
那是十二年前,虚空之中神明与世界意识交战,掀起的力量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
在协议之下,系统作为时隔八千年神明的造物,被祂亲手创造出来。
当它睁开眼睛,拥有自己的意识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明金色的瞳孔。
像是流动的太阳,融化的黄金,所有山川与人间的风光加起来,抵不过神明垂眼的一瞬。
神明在向它微笑。
刚刚诞生的系统也在那一刻,发誓会对神明效忠,直到世界末日,神明身死。
——那不是所谓的代码与三定律,约束它的,从来都只有对神明的信仰。
科学侧无法入侵的神秘,来源于古老虔诚的信仰。
列车长愣愣的呆立在原地,未曾察觉,眼泪便已经流淌下来。
可一转念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
神明那双看不进世界的眼眸中,忽然间多出了另一人的倒影。
系统从未见过神明如此开心的模样,像是漫长的孤寂终于有了终点,被中伤和不被理解的灵魂,得到了温暖的爱意。
祂说,祂只有一位信徒。
祂说,祂的信徒……深爱着祂。
神明所言,便是世间旨意,大地上的一切造物都将在神旨之下运行。
当祂如此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世界上除了池翊音之外的所有信徒,就都被神明抛弃,再也得不到神明垂眼。
包括,系统。
祂的眼中,只看得到池翊音。
祂像追随另一位神明一般,追随着池翊音,被他深深吸引,为他一次又一次破例,一退再退。
甚至……连祂的生命,也能交付于池翊音手中。
残阳如血,战场残酷。
神明倒在池翊音的怀中,胸膛上插着锋利匕首,无脚鸟胸针镶嵌的蓝宝石闪烁着冰冷的光。血液从胸膛汩汩流淌,染红了神明握住池翊音的手。
祂仰头看向池翊音,却是在笑。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金色的眼眸逐渐黯淡。可即便如此,祂看向池翊音的眼眸中,依旧是不减的温柔与深情。
可池翊音无动于衷。
他拔出无脚鸟胸针,血珠飞溅,站起身时无情将神明的身躯丢弃在大地。
而神明就倒在池翊音的脚边,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列车长目眦欲裂,疯狂的咆哮堵在嗓子中,所有的数据都在狂暴的嘶吼着,所有的力量都在疯狂奔向神明,想要再一次的,将祂托举起。
就像曾经神明将初生的它捧在手心中微笑那般。
可是就在列车长将要触碰到神明的一瞬间,所有的画面全都闪烁着斑斓雪花,随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些画面消失了。
也将神明远远阻隔在它的世界之外,不允许触碰。
有什么……比让虔诚的信徒与造物,眼睁睁看着它的造物主死在自己的眼前,神明陨落,失去呼吸,更加残酷且恐惧的吗?
列车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暴露于雷击之下,痛苦却不得挣脱,甚至整个核心数据库都像是炸裂一般的疼痛,让他本能的伸出手死死抱住头,几乎想要将自己的头颅生生撕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才终于从这样的痛苦中回神,眼前重新出现了光亮和影像,脑袋也还在脖子上,心跳声清晰有力的传到耳边。
他恍惚着抬起头,身体还在止不住的颤抖,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
车厢门已经被关上。
酒保脸色平静的转身,将车门挡在身后,垂眼看向蹲在地面上缩成一团的列车长,问:“您还活着吗?”
列车长消化了这句话很久,被痛苦占据的大脑才慢慢意识到酒保在说什么。
但不等他回答,就看到酒保自顾自的点头,道:“那如果您死了,我能取代您成为列车长吗?”
一向只有标准模板微笑的脸上,满满都是期待。
“列车长的制服比酒保的好看,我很想试试。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要不然您委屈一下,死一死吧。”
列车长:“???”
“你它哔哔哔哔的!!!”
列车长都震惊了。
瞬间,什么痛苦啊迷茫啊,全都抛在脑后,剩下的只有鲜活的愤怒,将他从刚刚的恐惧中有力的拉了出来。
列车长愤怒起身,指着酒保就要说什么,却在对方的微笑下,慢慢反应了过来。
他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是被“死亡”勾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神明死亡。
他是神明亲手创造的造物,对他而言,世界上只有神明是重要的。
但他就像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只能看着皇帝沉迷于妖妃的美色,日渐误国,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尤其害怕……池翊音,亲手弑神。
深知黎司君对池翊音感情的列车长可以很肯定,如果说有谁能够弑神,那就只有池翊音一人。
就算游戏场选拔出再多的候选人,世界意识为了达到它自己的目的,做出了再多的谋划,那些人或事物都无法杀死神明。
这本来就是神明的造物,是神明创造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有东西能彻底杀死神明?
祂不过是因为对世界已然失望,所以玩闹般与世界意识达成了协议,像是在看着生命自行走向死亡前最后的挣扎。
神明冷眼旁观,为了验证祂的结论。
——以世界的毁灭。
可……原本没有情感的神,却多了喜爱的灵魂,甚至为了他,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就连弑神都要经过神明的同意,如果不是神明允诺,池翊音,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像幻觉中那样,那样…………
只要稍微回想起在幻觉中神明死亡的模样,回忆起池翊音杀死神明后,是如何冷酷的将神明遗弃,就令列车长心痛却愤怒,手掌无法克制的在颤抖。
“池翊音,池翊音!”
他重述着池翊音的名字,咬牙切齿。
酒保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
他是列车NPC,与列车同存共亡,从一开始就只承担功能性,却没有被植入情感,他的程序中只有“理智”,没有其他的干扰项,因此也就没有恐惧。
即便他关上了车门,也将黑液的影响阻隔在了门外,救回了列车长,但当他直面黑液时,最深的恐惧也不过是被回收销毁,重新成为一串无用的代码。
酒保只有微笑。
“您打不过池翊音。”
他无情点出事实:“您的上司甚至不会允许你伤害池翊音,如果您产生了这种念头,那在您靠近池翊音的瞬间,就已经会被销毁了。”
列车长哽了一下,愤怒也卡壳了。
酒保却啪啪鼓掌,一副快乐的模样笑眯眯道:“您真是个优秀的列车长!为了实现我的梦想,甚至不惜自己死亡以腾出位置吗?您放心,您死了之后,我也会记住您的。”
列车长:“想都别想!就冲你这话,我就要多活个几百年,活到死!”
但在他情绪回落之后,也慢慢察觉到了列车上的异变。
不仅云海列车已经全部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就连这节车厢外的世界,都割裂开来,让他无法查探。
至于原本应该归属于列车的NPC,更是除了眼前的酒保之外,一个都无法感知和命令。
像是所有的列车员,以及其他包厢的酒保,都已经被销毁处理了一般。
诺大的云海列车上,只剩下了他和眼前这个气死统的酒保。
列车长:坏消息,NPC末日了。好消息,我还活着。坏消息,是和一个毒舌到气死人的家伙一起…………
他无语了片刻,随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云海列车共设有七个停靠站,每一站都对应着神明创世的七天,将创世的路重走一遍,成功的人,就会获得成为新神的资格。”
“但是,为了保证资格的独立性和绝对权威,所有的停靠站,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
列车长的神情严肃:“只有列车长,有资格在向总系统申报后,实时将列车引导向下一停靠站的线路。”
“可问题在于,我之前并没有来得及将线路重新设置。”
列车长惊悚:“那这趟列车在驶向哪里?是谁在操纵它的方向!”
云海列车与现实中的火车不尽相同。
火车需要铁轨,并且铁轨是固定不会变动的。
虽然云海列车也需要轨道,但问题在于,它的轨道在云层上,而云是流动的。
这就意味着它的线路在实时更改,需要与系统校对之后,才能获得最准确的路线,从而得以驶向既定的目的地。
可现在,列车长的工作并没有来得及完成,那失去控制的云海列车……
列车长惊悚的看向车窗外的黑暗,为自己心中冒出的可怕猜测而抖了抖。
“不……是吧?!”
列车长欲哭无泪:“池旒!我的一生之敌!!啊啊啊啊啊!!”
池旒劫持了系统,甚至对上了世界意识,想要通过吞噬世界意识,来获取可以弑神的方法。
而为了弑神,自然要清楚黎司君的弱点和软肋,向最薄弱处发起攻击。
因此,池旒操控着本应该是玩家敌人的“死亡”,反过来利用它来试探黎司君,想要看出黎司君心底最深的恐惧。
而这个过程中所波及到的所有人,包括池翊音与列车长,以及所有的玩家和NPC在内,他们所被牵连受到的伤害,对池旒来说都无关紧要。
想通了这一切,并且恰好也在被波及范围内的列车长:“你要和世界意识斗法就斗!为什么要伤害我!”
他仰天咆哮,张牙舞爪。
却连酒保都吓不到。
“您可以将这些话留到下次见到池女士的时候再说。”
酒保微笑:“但现在,我想,您要先与我说再见了。”
列车长愣了下,连忙收回视线看向他。
却见黑色的粘液已经透过门缝渗透了过来,慢慢沾染在了酒保身上。
就像是硫酸,慢慢腐蚀着酒保的身躯,使得他的笑容褪色,身躯消散,在列车长眼前慢慢变得浅淡,透明。
最后,酒保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却慢慢闭上了眼睛。
轰然溃散。
列车长一惊,连忙想要伸手拽住酒保。
可他手中抓住的,却只有一捧荧光尘埃。一张开手,就被风吹散,消失在了眼前的黑暗中。
他的喉咙滚了滚,酸涩到无法说出话来,眼眶赤红。
列车长抖着手慢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车门。
刚刚还怒吼的毒舌,也已经为了救他而挡在他前面消失了。
现在,他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车厢前后与窗外都已经被浓稠的黑液包裹,四面没有出路,眼前还是逐渐侵占车厢的死亡。
列车长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坚定,主动迈开脚步,走向已经在被渗透的车门,一把拉开。
那一瞬间,门外的狂风冲进来,将他的发丝衣角吹刮而起。
列车长眯了眯眼,只觉得脸被吹得生疼,甚至睁不开眼。
他惨淡一笑:“不过是,直面恐惧而已……这到底是在考验玩家还是在考验NPC啊!池旒你,你你你!”
可即便愤怒到了极点,列车长也不敢多说池旒一句坏话,只能无能狂怒。
然后被黑液一口吞没。
咕叽咕叽的声音响起,像是怪物在咀嚼口粮。
而空旷的车厢内,已经再无一人。
只有不断蔓延的黑液,逐渐将车厢吞噬覆盖,再也没有留下半分身影。
黑暗降临,笼罩一切。
而在那之中,一双新的眼睛睁开,居高临下冰冷的注视一切。
远远在列车之上的苍穹。
……
池翊音在跟随萧秉陵的幻影向前走时,就觉得不太对劲。
身边的代码从他身边以人类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快速滑过,一串串莹莹绿光,如同无数萤火虫飞舞。
但是身周不断跳出的提示框,却让池翊音明白这些看似美如梦幻的东西,带来的到底是怎样惨烈的结局。
世界在崩塌,所有的数据在自行消亡。
这串代码代表着的是塌陷的地表,那串代码是喷发的火山。
被海啸吞噬的生命,死于天灾人祸之下的人们……
所有现实中被忽略的细节,都在眼前的代码中被关联起来。那些被人类轻视,不以为意的小事情,都像是扇动的蝴蝶翅膀,帮助一场飓风的到来。
世界在毁灭。
从每一个被人类看到却忽略的细节开始。
不仅如此,就连游戏场,都在陷入毁灭的倒计时。
在进入新世界之后,曾经游戏场的一切就已经被隔绝在外,不会让玩家们得知。
池翊音也因此而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但是现在,代码却在说……游戏场的暂居区,迎来了一场大清理。
像是清扫屋子中的尘埃,丢掉没有用的工具那样。
所有不具备资格的玩家,都被冷酷的丢弃。游戏场不再以温和的假面示人,而是露出了狰狞残酷的内里,如同一台大型的人类绞肉机,将所有人绞成肉馅。
低等级和利用手段投机取巧的玩家,都死在了那场清理之中,被无情的扔到了垃圾桶里。
不过短短几天时机,游戏场的人数就已经飞速下降到了原本的一半,甚至这个数字还在下降,令人触目惊心。
那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但当它变成了数字,好像就如此轻易的抹消掉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否定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的爱恨喜憎,一生的风景与痛苦……
所有的一切清零,冷酷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也不过一场数字游戏,人命不过是指尖的嬉戏。
在A级玩家们在新世界经历考验,试图打通游戏场甚至成为神明的同时,游戏场里也在面临着一场大型的更迭。
——以人命为代价。
即便是对其他人的生死存亡并不感兴趣的池翊音,垂在身侧的手掌也不自觉的在发抖。
面对如此庞大如山洪海啸的死亡,没有任何人能保持冷静,无动于衷。
物伤其类,总有哀愁。
但是,当池翊音注视着那些飞速变动的数字而震惊的时候,萧秉陵就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隔着无数代码,静静注视着池翊音。
他的眼神如此冷淡平静,看着池翊音的时候,就像是在检视着一块猪肉的好坏,视线不带一丝温度。
在看到池翊音的神情时,萧秉陵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眼中带着不赞同。
“你与他们,并不是同一种生物,又为何要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
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回荡在虚空中的回声,带着幻觉般的不真实感。
“人类没有关心过你,也没有爱过你,你为何要考虑他们的生死?他们是否死亡,与你何干?”
萧秉陵话音响起的同时,代码也起了变化,所有的代码都在向池翊音回放着从他进入游戏场至今的记忆。
甚至是游戏场里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的直播间曾经出现的恶意……
玩家们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攻击,每一声嘲笑与否定,都被忠实记录了下来,并且重现在池翊音眼前。
“你看,他们希望你去死,辱骂攻击你,并不对你抱过期待。那你现在,又为何而愤怒?”
萧秉陵缓缓摇头,似乎是在失望:“会长看重你,对你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你会是她的备用计划。但是在我看来,你远远无法比得上会长。”
“不过是一个……用来摆脱世界意识的工具,凭什么占据我的神明如此重要的期待。”
冰冷的杀意在四周涌动,这片独立黑暗的空间,突然对池翊音不友好了起来,似乎想要将他杀死在这里,以此来斩断池旒对他“不正确”的期冀。
池翊音发觉了萧秉陵的意图,却在抬眼的时候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关心人类,我关心的,是世界。我将它视为我的所有物,为它标记所属权,任何伤害私有财产的行为,都不被饶恕。”
“池旒想要如何做,与我无关。但是别搞错了——我也不是池旒的傀儡!”
“你在挑衅之前,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