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2 / 2)

化身 渡边淳一 661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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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以为雾子打电话要来吊唁母亲,趁此机会将钱送还给她,或许她会收下,没想到雾子的意志竟会如此坚定。

其实不必想得那么细致,雾子有她自己的个性。最后说是有约会,匆匆离去,秋叶反倒觉得痛快了。更使他高兴的是,雾子将住址告诉了他。

不用再问,说不定连电话号码都一起写上了。

两个月来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双方都恢复了平静。

双方不会再去追究胜负、互相漫骂、弄个水落石出。秋叶平静的同时又很孤寂地将雾子留下的信拿在手里。

雾子说:“面对面很难表达真正的心情,考虑再三,都写在信上了。”

看来,一方面来吊唁,一方面来送这封信,是雾子来的目的。

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秋叶抱着期待和胆怯的心情,拆开了信。

前略。这几个月来我的行动,不知如何向您表示歉意,事到如今,说几句谢罪的话也无济于事。近来,我终于平静下来,想把我真正的心情告诉您。

现在再说此话,似乎是多余了,其实我是非常喜欢您。

如果我们俩的关系继续下去,那么我会永远待在您身边,离不开您;其实也不尽然,因为总有一天您会讨厌我。

一开始,我得知您和史子小姐的关系,受了很大的震动,倒不是因为您和其他女性来往。而是像史子小姐这样美貌、富于魅力的女性,尚且留不住您,那么我呢?

人生,特别是男女之间邂逅的前后顺序具有很大意义。

拿我和史子小姐比较,我不比史子小姐好,只是我们相逢在史子小姐之后。我们相逢后,是我打动您的心,这是最大的原因。

以前,您曾经说过,结婚是惰性,是弱者受到伤害时的保险,那么不结婚的女人也就没有这种保险。

自从和您相识后,我不再憧憬婚姻生活,您给我带来肉体上的欢乐,从此我远离了世上人人享有的幸福。

就说是保险吧,此刻对我来说,为结婚所付出的牺牲太大了。

如果一定说是保险,那就是我在“安蒂克秋”的工作,目前收入还没有保证,但它支持着我的心灵。

在您温柔的爱的怀抱里,这几年我生活在无可名状的孤寂和不安之中。

男人不是上帝,不能要求男人来拯救自己,一味要求只会增加男人的负担。我懂得了这个道理,浅薄的女人只能一步一步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

我真的感谢您,您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我已经意识到,不能再过分依赖您,沉浸在爱的怀抱里。我越来越感到不安。

请允许我,让我一个人和这不安作斗争。如果我战胜了不安,我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您所爱的女性。

我相信您一定会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秋叶大三郎先生

八岛雾子

读完信,秋叶将信笺装回信封里,闭上了眼睛。

从宽广的玻璃门中射进来的秋日的阳光,照得他头晕目眩,那抖动着的光的粒子促使秋叶去反刍信的内容。

这是分手的信,还是惜别的信?

一开始,雾子说:“我非常喜欢您。如果我们俩的关系继续下去,那么我会永远待在您身边,离不开您。”

念到这里,只能认为是倾诉爱情的信,至少证明雾子直到现在还爱着自己。

再往下念,雾子又摆出新的道理。首先对这几个月自己任性的行动表示歉意,虽然喜欢,最终成了分手,而且表示让自己一个人和这不安作斗争。

雾子决心分手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信中举出连史子这样优秀的女性都没有留住您,那何况我呢?

雾子说她接近史子是无意的,其实史子的影子不会对她没有影响。

雾子认为秋叶的爱从史子转移到自己身上,那么用不了多久,又会移到别的女人身上。雾子觉得一味依赖男人,只会有虚无的结果。因此在男人抛弃下自己之前,寻找生存的意义,做一个像样的人。

她最后那句话,请允许我,让我一个人和这不安作斗争,如果我战胜不安,我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成为您所爱的女性。

雾子现在是一个人生活,说不定也能回到自己身边,读完了这封信,至少不能完全否定她的想法。

“难道有朝一日她还会回到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秋叶突然感到无限的孤寂。

秋叶已经五十三岁了。

即使雾子回心转意回到自己身边,自己能不能像过去那样满足她的要求?

想到这儿,秋叶一刻也不能等待,马上想见能村。

只有能村,才能真实地说出对雾子的看法。

秋叶和能村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两人的关系不如以前融洽了。但在母亲葬礼时,他前来吊唁,似乎又有了转机。

关于雾子的问题,没有和他深谈,能村也不主动问他。

平时没有什么客套,什么话都可以直说,但从不越雷池一步。他是一位有自知之明并有节制的人。

然而,能村却是秋叶和雾子的牵线人,或者说是媒人。从一开始认识到亲密结合过程,能村了如指掌。这次母亲的死讯是能村告诉雾子的,今天雾子来吊唁,恐怕也是他促成的。

现在,两人的关系已到了这样的状态,似乎应该向他汇报。

秋叶将雾子的信装进背心的口袋里,向收银台的公用电话走去。

女侍者伺候着另一拨客人,暂时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向窗外眺望。

秋叶瞧着她的侧脸,拿起电话拨号,立刻就听到能村的声音。

“稀罕,有事吗?”

“你有没有时间?”

“今天不行,明天8点以后有空。”

“那么明天我在茧酒吧等你。”

茧酒吧是他俩常常会面的地方。

“前些天我偶然在涩谷碰见她。”

秋叶拿着电话,点点头。

“今天她来吊唁了。”

“啊!她还是去了。我把令堂大人的死讯告诉了她,她说不知道,我倒吃了一惊,后悔不该跟她说。”

“没什么。”

“就你和她两人?”

“那倒不是。”

秋叶摇摇头,朝玻璃门方面注视说道:

“关于她的事,我想和你谈谈。”

“知道了。”能村似乎早已料到,痛快地答应了。

“现在你在哪儿?”

“在家附近,马上就回去。”

秋叶本想把和雾子见了面的事告诉他,终于没说出口。

一阵子没来,银座一带已刮起了秋风。

一个月前,由于天气炎热,游客减少,失去了生气。随着秋凉,又恢复了往日热闹景象。

秋叶背对着热闹的街道,从大楼底层向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酒吧很小,一推门进去,所有客人尽收眼底。能村已来了,坐在靠门口的座位。

“今天没有派对吗?”秋叶问道。

能村腾出旁边的座位,点点头。

“很久没有见面了,我不敢怠慢。早就来了。”

从入夏至今,还是初次和能村见面。

秋叶要了一杯兑水的威士忌,女老板走近来瞟了秋叶一眼,说道:

“好久没见了,还是搂着小妞寻欢作乐吗?”

“别逗了,他最近死了母亲,正发愁哩!”

一听能村的话,女老板立刻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老板何必要谢罪呢?”

一谈起母亲的话题,女老板识相地走开了。秋叶将话题转移到目前对银座的印象。

“好久没有出来喝一杯了,还以为银座不如以前热闹,其实不然,还是歌舞升平……”

“都说太贵了,太贵了,但银座的买卖依旧十分红火。”

一见四周没人缠着,秋叶轻声问道:

“昨天你见她了吗?”

“她去吊唁了吧?”

“我们俩还在附近的咖啡店喝了一杯茶。”秋叶把这几个月的遭遇简略地说了一通。

从雾子去美国、回国后变了、两人的争吵、雾子突然搬家等等,照实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提到雾子和达彦的关系。

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和今天的谈话没有直接关系。

“她愿意一个人生活,这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秋叶说罢,能村摸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说道:

“已经发展到这样的程度了吗?”

“是的,没错。”

“你能够心平气和吗?”

“当然不,但她有她的理由。”

秋叶发现这口吻似乎是在替雾子辩护,不再往下说了。

“真没想到,你们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说分开就分开,就这么简单吗?”

男女关系的虚无,秋叶的体会比能村更深。

店堂里已满座,一对客人离去,另一对家人填补了他们的空缺。没等客人坐下,秋叶掏出雾子给他的信。

“这是她昨天留下的。”

能村瞅了一下信封反面“八岛雾子”姓名,开始阅读信文。

秋叶喝着威士忌等他读完。

柜台的尽里首是一位带着女性来的客人。他是电视节目制作人,是这家酒吧的常客。几乎所有客人都知道他们正在热恋。

周围的客人都是些熟人,和这二位一起有说有笑。

去年这时候,秋叶常带着雾子来这儿喝一杯。此刻尽里首的那一对,就像去年的秋叶和雾子。

男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女方则在一边用自己的小手绢替他擦嘴巴。

秋叶茫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对热烈的场面。能村看完了信,将信笺装回信封。

“原来是这样……”

“……”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不是想跟别人结婚,才提出和你分手。看了这信,事实不是如此,并不是她讨厌了你,瞅准时机出逃。”

“她还一点一点地拨还我投资的钱。”

“看来,她还是个认真的人。”

“可是,一开始你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认为田部君比她温柔。”

“不,不,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毕竟雾子比较年轻,富于魅力。”

“看来,田部君比她老练多了。”

“那是啊,再说年龄相差太大。”

“你还是离不开她吗?”

“那倒不是,只要她自己愿意,我也不想再违背她的意志。年轻的女人总是易变的。”

这是秋叶深切感受到的。

“是啊!年轻人每天都在变,特别是女人变得更快。”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能村瞅着货架上的酒瓶,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看来,我们这些人就像渡船的船老大。”

“船老大?什么意思?”

“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客人送到对岸。”

能村所谓的客人就是女人。

“这么一想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吗?”能村说。

秋叶没有答话,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能村的话不是不可理解。年轻的女人就是把中年人当作她们渡船的老大。二十多岁的女人精神世界正在飞速发展,特别是二十二三岁到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最最容易动摇。

秋叶和雾子是这个年龄段。

如果不能和她结婚,那渡船的老大趁早撤退,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开始就不要碰女人,这是能村的看法。

此刻秋叶才懂得这番话的意义。如果没有自信一直照顾她,那么只能甘心情愿地当“船老大”。

然而说实话,落到这个地步也太孤寂了。过去为雾子所付出的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唉!白忙活了一场……”秋叶不由得自言自语道。

过了一会儿,能村说道:

“她不是说还喜欢你吗?这不就足够了吗?”

雾子的信上虽这样说过,但对秋叶来说,仅仅这一点似嫌不足。

“你不是当事人,你不会理解的。”

“是的,我不是当事人,很难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是啊!你把你喜欢的女人培养成自己的情人。”

“可是刚培养出来就飞走了。”

“不管她飞到哪儿,但她不能否认是你给她这样好的机会。”

“是吗?”

“你们热恋时,是你最最关心她。现在她羽毛丰满,离你而去,无论如何,她已给你留下最好的回忆,这不很好吗?”

听着能村这一番话,秋叶似乎增加了勇气。

“老缠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那是啊,结了婚的同样各走各的阳关道,最后离婚拉倒。”

能村喝干了一杯威士忌,百无聊赖地对秋叶说:“怎么样,再换一家喝喝?”

秋叶点点头表示同意,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站了起来。

秋风拂过秋叶的脸庞。

出了茧酒吧,沿着林阴大道有好几家酒吧,最后一站是“魔吞”,今夜打算喝个够。

“把过去的事全部忘掉,喝个酩酊大醉如何?”

能村一说正合秋叶的心意,尽管脑海里还不时浮现出雾子的身影。为了彻底忘却,在途中给史子打了个电话,无人答应。

深更半夜上哪儿去了?难道也和男人在外面喝酒,或许出差去了外地。

史子有史子的生活方式。

想到这儿,突然感到异常孤寂。和能村分手,回到家里已过午夜2点。

过去,为了怕吵醒正在熟睡的母亲,总是蹑手蹑脚地上楼去,现在已没有这种顾虑。一晃一摇地走进书房,打开窗户坐在床沿,心想去掏根香烟,却掏出了雾子的信。

秋叶一怔,把信装回口袋里。

现在再看信,雾子也不会再回来。已经过去的事,不会再回来了。

秋叶就这样仰卧在床上。

从敞开的窗户刮来阵阵夜风,舒服极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连续好几次,秋叶这才痛切地感到自己真是孤身一人了。

妻子离婚走了,母亲去世了,史子已远去,和雾子分了手,身边已没有人了。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

“真是这样吗?”

秋叶嘟囔了一声,雾子的身影又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第一次在“魔吞”见到她时,她那天真小鸟依人的脸庞;吃酱鲐鱼时那喜出望外的表情;在西班牙斗牛场上兴高采烈的笑容;在法国高级餐馆里喝葡萄酒的大方举止;以及在“安蒂克秋”接待客人时,稍稍皱起眉头尽力控制自己感情的表现……这一张一张面孔,通过秋叶的脑海已渐渐远去。

男人爱女人并把她培养成才的戏剧终于落下帷幕了,以后是那女人独闯天下的第二幕。

从幼稚到成熟,自己所担任的角色必须退出舞台了。

“渡船的老大!”

秋叶嘟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自然而然喊出了“雾子”的名字。

这喊声随着秋风拂去,暗淡的台灯光照着秋叶疲惫不堪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