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2)

🎁美女直播

伊莲妮动身去斯皮纳龙格时,安娜十二岁,玛丽娅十一岁。吉奥吉斯要单枪匹马地对付家务,更重要的是,要在女孩们没有母亲的情况下把她们抚养长大。在两个孩子中,安娜一直比较难带,甚至在她会走路之前,就很任性,任性到有点难以控制,从她妹妹出生之日起,似乎生命就让她十分狂躁。所以吉奥吉斯丝毫不觉奇怪,自从伊莲妮离开家后,安娜愈发狂暴地反叛,只因她是长女,她拒绝操持家务,拒绝继承母亲的衣钵。她让父亲和妹妹痛苦地明白了这点。

玛丽娅性格娴静。她和姐姐这种脾气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下,即使她出于本能不得不对反抗安娜的压迫,她还是成了家里的和事佬。她不像安娜,从不小看家务活。她很自然就熟练了,有时甚至很喜欢帮父亲搞卫生、做饭,这种脾性让吉奥吉斯默默感谢上帝。像那个年代的大部分男性一样,让吉奥吉斯织补袜子,无异于让他飞上月球。

总的说来,吉奥吉斯似乎是个言语不多的男人。就算在大海上漂泊了数个小时,当他踏上陆地时,也没有与人交谈的渴望。他爱沉默的声音,晚上,他在小酒馆的桌边消磨时间——这是成人的要求而非自己选择的社交活动——他也一声不吭,听周围的人说话,仿佛出海时听波涛拍打船舷一样。

虽然家人知道他有颗温热的心,有着深情的拥抱,可刚认识的人会觉得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有时候几乎是不擅社交。那些和他很熟的人却把这当作宁静淡泊的表现,这种性格在他的处境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后,对他很有用。

对吉奥吉斯来说,生活只有苦难,少有其他。祖上都是渔夫,他也像长辈们一样,长期的海上漂泊炼就了他的坚强。漫长的海上生活通常在单调乏味、寒冷静止中消磨掉了,可是有时,整个漫长黑暗的深夜都用来与狂涛巨浪搏斗,有时那种夜晚,危险显而易见,大海可能为所欲为,一口将他吞噬。生活就是低身蜷伏在木划艇里,但一个克里特渔夫从不会质疑他的命运。对他来说,这是宿命,没得选择。

在伊莲妮被驱逐前的几年里,吉奥吉斯靠着往斯皮纳龙格运送物质赚点钱补贴家庭收入。现在他有一艘有马达的小船,一周两次载着装满生活必须品的柳条箱,去斯皮纳龙格,将箱子卸在防波堤上,让麻风病人自行收取。

在伊莲妮走后的头几天,吉奥吉斯片刻也不敢离开女儿们。似乎母亲离去的时间越长,她们的悲痛越强烈,可他知道早晚她们得找到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好心的邻居送来食物,吉奥吉斯仍然有责任做饭给女孩们吃。一天晚上,他亲自动手,当他面对着炉子不知如何是好时,玛丽娅唇边几乎露出一丝微笑。而安娜,只会嘲笑父亲的努力。

“我不吃这东西!”安娜叫道,把叉子扔到炖羊肉的盘子里。“就快饿死的牲口也不会吃它!”说着她眼里迸出泪水,这是她那一天第十次流泪了,安娜气急败坏地冲出房间。她连着三天除了面包什么也没吃了。

“用不了多久饥饿就会折断她的固执,”吉奥吉斯轻声对玛丽娅说,她耐心地嚼着一块煮得太老的肉。他俩坐在桌子两端。没有太多交谈,沉默偶尔被他们刀叉碰在瓷器上的叮当声、安娜愤怒的抽泣声打断。

她们得回学校上课的日子终于到了。回学校上课颇有魔力。一旦她们的头脑里除了母亲外还有其他东西可想,她们的悲哀便能慢慢减轻。这也是吉奥吉斯能再次掉转船头,朝斯皮纳龙格前进的日子。好奇中夹杂着恐惧、兴奋,他一路向前,越过这道狭窄的海水。伊莲妮不会知道他来了,得送个消息去通知她。消息在斯皮纳龙格岛上总是传得很快,吉奥吉斯还没把船拴在系缆柱上,伊莲妮就出现在那堵巨墙的墙角,站在阴影地里。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能做何反应呢?不能触摸,虽然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抚摸对方。只能叫着对方的名字,那是他们之前已说过上千遍的词,可是今天它们的音节听上去却像噪音,毫无意义。那一刻,吉奥吉斯希望他没有来。上周他为妻子悲痛伤不已。然而,现在她在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一样生动一样可爱。这种见面只为即将到来的分别添上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已。等会儿他只得再次离开小岛,驾着小船返回布拉卡。每次他来这里,总会有这样痛苦的离别。他的灵魂阴沉忧伤,念头一闪,他甚至希望他们俩都死了才好。

来岛上后的第一周伊莲妮有许多事情要办,时间过得很快,比吉奥吉斯感觉的更快。可当她听到有人看到他的船从布拉卡出发了,她心中马上掀起了狂澜。她来这里之后,有很多事情让她分心,事情几乎多到让她忽视曾发生的巨变,可是现在,吉奥吉斯就站在她面前,他墨绿色的双眼凝视着她,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多爱这个宽肩膀的坚强男人啊!与他分离又多么令她肚肠寸断!

他们几乎很正式地问候对方身体好不好,伊莲妮问了女孩们的情况。真实情况除了一带而过外,他能怎么说呢?迟早她们会习惯的,这他明白,到那时他就能如实告诉她孩子们的情况。今天唯一真实的是伊莲妮对吉奥吉斯的回答。

“那里什么样?”他冲大石头墙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情况还行,”她回答说,这种肯定与坚决让吉奥吉斯对她的担忧立刻减轻了不少。

“我和迪米特里有一所完全属于我们的房子,”她告诉他,“跟我们在布拉卡的家不一样。更简单些,可是我们全用上了。我们自己还有个院子,如果你能给我带些种子来的话,到明年春天,我们就会有一个香草花园了。我们门前的玫瑰已经开花了,不久那里蜀葵也会开花。这里真的不算太糟。”

吉奥吉斯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很宽慰。伊莲妮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叠好的纸,递给他。

“这是给女孩们的么?”吉奥吉斯问。

“不,不是的。”她抱歉地说。“我想写信可能太早了点吧,可是下次你来时,我会写封信带给她们。这是我们这边的房子里需要的东西。”

吉奥吉斯注意到她说话时用的是“我们”,一阵妒嫉袭来。他想,从前的“我们”包括安娜、玛丽娅和他自己。接着更痛苦的想法钻进他的心里,让他不禁十分惭愧:现在的“我们”却意味着那个可恶的孩子,是他把伊莲妮从他们身边带走的。他家的“我们”不再有了,“我们”被分开,被重新定义,坚若磐石的家被这种他几乎不敢想的脆弱取代了。吉奥吉斯发现自己难以相信上帝没有抛弃他们。前一刻他还是一家之主,转眼间成了领着两个女儿的男人。这两种状态相差十万八千里。

吉奥吉斯该走了。女孩们快放学了,他想赶在她们回来之前回去。

“我不久还会来的,”他保证。“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全带来。”

“我们说好,”伊莲妮说。“我们能不能不说再见?这个词没什么真正的含义。”

“你说得对,”吉奥吉斯回应说。“我们不说再见。”

他们笑着同时转身,伊莲妮向着阴暗的威尼斯城墙入口走去,吉奥吉斯回到他的船上。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吉奥吉斯再来时,伊莲妮写了封信,让他带回去给女孩们。可是当吉奥吉斯掏出信时,安娜极为不耐烦,她想从他手里夺过信时,信给撕成了两半。

“可是那是写给我们俩的!”玛丽娅抗议说。“我也要看!”

不过安娜已跑到前门门口。

“我才不管。我是大的,我要先看!”说着,她一扭身,跑到街上去了,留下玛丽娅沮丧而愤怒地在那里淌眼抹泪。

离她们家几百码远的一条小巷里,只有两所房子,安娜躲在小巷暗处,把分成两半的信拼起来,开始读妈妈写来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安娜和玛丽娅:

我想你们都还好吧?我希望你们乖、听话、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你们的爸爸告诉我,他第一次试着煮饭不太成功,可是我相信他会做得越来越好的,不久他会分清黄瓜和小胡瓜的不同的!希望用不了多久你们也能进厨房帮他,可是在他学着做饭时,对他要耐心点。

我来告诉你们斯皮纳龙格的情况吧。我住在主街上一所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楼下是一间房,楼上两间,有点像我们家。房子里很黑,可是我打算用石灰水把墙刷白点,等我把画贴上去,再摆上几件瓷器,我想房间看起来会很美的。迪米特里很喜欢有自己的房间——他一直与哥哥姐姐们住在一起,所以这对他来说可是很新鲜的。

我交了个新朋友。她的名字叫娥必达,她是管理斯皮纳龙格的人的妻子。他们都是好人,我们在他们家吃过几顿饭了。那房子是整个岛上最大最宏伟的,有大吊灯,每张桌子、椅子上都铺着蕾丝。安娜会特别喜欢。

我已经把些天竺葵插条种了下去,和家里的一样。我会写信的,在每封信里告诉你们这边的很多事情。同时,放乖点。我每天都想念你们。

爱你们,吻你们。

爱你们的妈妈*****

P.S.我希望蜜蜂在努力工作——别忘了采蜜。

安娜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慢慢走回家。她知道她会有麻烦。从那天起,伊莲妮分开,给两姐妹各写一封信。

吉奥吉斯比以前更频繁地往来这座小岛,与伊莲妮的会面就是他的氧气。他活着就是为了等待伊莲妮从城墙门洞里走出来。有时候,他们会坐在系缆柱的石头上;有时候他们会站在松树的阴影里,那树仿佛专为此从干涸的土地上生长出来。吉奥吉斯告诉她孩子们怎么样了,她们最近在做什么,向她描诉安娜的表现。

“有时候仿佛有魔鬼在她心中,”有天他们坐着说话时,吉奥吉斯说。“似乎这么久了,她也没放松下来。”

“呃,要是玛丽娅也跟以前不一样倒好了。”伊莲妮回答说。

“那可能是安娜经常不听话的原因,因为玛丽娅身体里似乎没长反骨,”吉奥吉斯想了想说。“我想坏脾气意味着孩子就这样慢慢长大了吧。”

“我很抱歉把这样的重担留给你,吉奥吉斯,我真的很抱歉,”伊莲妮叹了口气,知道她宁愿付出一切来面对抚养安娜时每日的意志较量,也不愿被缚在这里。

********

伊莲妮走时,吉奥吉斯还不到四十岁,可是因为焦虑背已有点驼,接下来几个月他老得快认不出来了。满头乌发从前黑得像橄榄,现在却成了跟桉树一样的银灰色,人们一提起他时,都叫他“可怜的吉奥吉斯”。那成了他的名字。

萨维娜?安哲罗普洛斯在管好自己家后,尽可能地帮他们。在静谧没有月光的晚上,吉奥吉斯知道鱼可能会很多,他想去捕鱼,现在玛丽娅和佛提妮一起睡已是常事,从头到尾,玛丽娅睡在佛提妮的小床上,安娜睡在地板上,紧挨着她们,两床毛毯当床垫。玛丽娅和安娜发现他们在安哲罗普洛斯家吃得比在自己家还多,佛提妮家好像突然多了好多人,她总算有一直想要的姐妹了。到晚上吃饭时桌上总有八个人:佛提妮和两个哥哥,安东尼斯和安哲罗斯,她父母,吉奥吉斯、安娜和玛丽娅。有几天,如果有时间,萨维娜会慢慢教安娜和玛丽娅如何收拾房间,如何拍打地毯,如何整理床铺,不过大部分时候她代她们做了。她们还是孩子,安娜对做任何家务都没兴趣。为什么她要缝床单、剖鱼或烤面包?她认定她永远不会需要这些手艺,从很小时起,她就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逃离,逃离她认为毫无用处的家务苦工。

就是龙卷风抓住她们,把她们抛到圣托里尼,女孩们的生活变化也不会像这样大。她们每天过得都一样,每天早上起来只有一些死板的事情做,安娜与一切斗争,永远在抱怨,质疑,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玛丽娅只是接受。她知道抱怨根本得不到什么东西,只可能把事情弄得更糟。她姐姐没有这样明智。安娜总是想与现状作斗争。

“为什么我得每天早上去取面包?”一天她抱怨说。

“你不是每天去,”她爸爸耐心地回答。“是玛丽娅天天拿,你只是今天去。”

“好,为什么她不能天天去?我是最大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她去拿。”

“如果每个人都问为什么他该为别人干活,那这个世界该停止运转了,安娜。现在去吧,把面包取回来。马上去!”

吉奥吉斯的一拳打在桌上。他厌倦了安娜把要求她做的每件小家务活变成一场争论,现在安娜也知道她把父亲逼到墙角了。

而同时,在斯皮纳龙格上,伊莲妮努力在适应,有些在克里特岛上根本无法接受的东西,在隔离区却习以为常;然而,她做不到,她发现自己想改变她能改变的一切。就如吉奥吉斯没能让伊莲妮不为他着急一样,反过来,她也把她在斯皮纳龙格上的生活和未来拿来与他分享。

她在岛上碰到的第一次真正的不愉快,是与克里斯蒂娜?克罗斯塔拉基斯,那个管学校的人发生的不愉快。

“我没指望她喜欢我,”她向吉奥吉斯诉说。“可是她的表现好像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一样。”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吉奥吉斯问,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是个无用的老师,对学生一点也不关心——她知道那是我对她的看法,”伊莲妮问。

吉奥吉斯叹了口气。伊莲妮从来不会把自己的看法放在心里。

就在他们刚来那会儿,伊莲妮就看出来学校教不了迪米特里什么东西。他第一天上学回来,一声不吭,闷闷不乐,伊莲妮问他上课做些什么,他回答“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