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如鲠在喉,因为最终的拒绝竟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他一贯以为,当一个女人说“不”的时候,是在等待对方的坚持,然后再做出最后的决定,但事情到她这里就完全不同了:他不能冒险再犯第二次错误。他很有风度地退了出去,甚至还带着一点儿实属难得的优雅。从那晚起,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点阴影都不费吹灰之力地消散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终于明白,不跟女人睡觉,也能成为她的朋友。
莱昂娜·卡西亚尼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试图向其透露费尔明娜·达萨秘密的唯一一人。由于不可抗力,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都已经开始淡忘这件事了。毫无疑问,他们中的三个已把它带进了坟墓:一是他的母亲,她在去世前很久就把这件事从记忆中抹掉了;二是加拉·普拉西迪娅,她服侍着像自己孩子一样的女主人,直至善终;三是令人难忘的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是她把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夹在一本弥撒经书中带给他,而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她不可能还活在世上。此外还有洛伦索·达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他是死是活,他当年为了避免女儿被开除,或许曾将此事透露给弗兰卡·德拉路斯修女,但由此再往外传的可能性不大。再者就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所在的遥远省份的十一位电报员,他们发报时是知道他们俩的全名和准确地址的。最后,就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和她那帮桀骜不驯的表姐妹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其实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也应该算在其中。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在最初几年对本城的频繁拜访中,曾有一次向他透露了这个秘密。但她是偶然且在一个不适当的时候说起的,乌尔比诺医生甚至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左耳进右耳出,而是压根儿就没从任何一个耳朵听进去。原来,伊尔德布兰达是在讲到可能在花会上夺魁的诗人时提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她认为他是被埋没了的诗人之一。乌尔比诺医生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而她则毫无必要却也没有半点恶意地告诉他,那是费尔明娜·达萨婚前的唯一一位恋人。她告诉他,是因为她相信这件事是那么的纯真而且短暂,以至于它所激发的情绪不过是令人感动罢了。乌尔比诺医生看都没看她就答道:“我倒不知道那家伙还是个诗人。”随即,他便从记忆中将他同其他事情一起抹掉了,因为他的职业早已让他形成了某种道德准则,那就是适时地选择忘记。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这些秘密的保管人中,除了自己的母亲,其余都属于费尔明娜·达萨的世界。他这方只有他一人,孤独地背负着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多少次都想与人分担,但至今还没有人值得他如此信任。莱昂娜·卡西亚尼是唯一可能的人选,只不过他需要找到合适的方式和机会。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他正想着这事,可巧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竟爬上了CFC陡峭的楼梯。为了克服三点钟的炎热,他每爬一级便停下来歇一会儿,最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办公室时,裤子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我相信一场飓风就要刮过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这里接待过他好几次,都是来找莱昂十二叔叔的,但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与自己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
那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已经度过了自己的职业难关,正像个乞丐一样,手里拿着帽子,挨家挨户地为他的艺术事业寻求资助。一直以来,他最长久也最慷慨的资助人之一便是莱昂十二叔叔。而此刻,莱昂十二叔叔正坐在书桌前的弹簧靠背椅上,刚开始睡他那每日十分钟的午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稍等片刻,这里与莱昂十二叔叔的办公室相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叔叔接待访客的前厅。
他们两人在很多不同的场合见过,但从未像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一次感到自卑得恶心。在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十分钟里,他三次起身,盼望叔叔提前醒来,还喝了整整一保温瓶的苦咖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连一杯也没接受。他说:“咖啡是毒药。”接着便聊起一个又一个的话题来,根本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法忍受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出众。他用词精准流畅,身上散发出隐隐的樟脑味,魅力独特,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就连最为轻浮的言词,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也变得精妙无穷。突然,医生一下子转换了话题:
“您喜欢音乐吗?”
这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些意外。事实上,城中举办的所有音乐会或歌剧演出他都会前往,但他自觉并没有能力进行一番批评式的或全面的讨论。他对流行音乐情有独钟,尤其是伤感的华尔兹,很显然,它们和他年轻时作的曲子以及他那些秘密诗句异曲同工。他只需随意地听上一遍,接下来的整整几夜,就连全能的上帝也无法将旋律从他的脑海中抹掉。但这不是一个对专家提出的严肃问题的严肃回答。
“我喜欢加德尔。”他说。
乌尔比诺医生明白了。“嗯,”他说,“他现在正流行。”接着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到自己那许多新计划上去了:像往常一样,这些计划将在没有官方资助的情况下实现。他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强调,现在能拉来的演出质量低劣,令人泄气,与上世纪能欣赏到的那些节目简直有云泥之别。的确如此: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预售门票,就为了能把柯尔托、卡萨尔斯和蒂博的三重奏搬上喜剧剧院的舞台,可政府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三位是谁,而就在眼下这一个月中,拉蒙·卡拉尔特的侦探剧团,马诺罗·德拉普雷萨先生的小歌剧和说唱剧团,洛斯·圣塔内拉剧团(那些难以形容的、善于模仿和表演幻术的小丑们能借着磷火闪动的瞬间在舞台上换衣服),丹妮塞·达尔泰内(据广告称她是牧羊女游乐园的老牌舞蹈演员),甚至还有那个令人厌恶、敢跟斗牛近身搏斗的巴斯克疯子乌尔苏斯,所有这些人的演出票竟然都销售一空。不过,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就连欧洲人自己也又一次做了坏榜样,正进行着野蛮的战争,而我们倒已经在连绵半世纪的九次内战后,开始过上太平日子了。仔细算算,其实那九次内战完全可以视作一次:自始至终不过是同一场战争。这场令人陶醉的演说中,最引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的一点就是花会有可能重开,这曾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起的活动中最轰动、也最持久的一项。阿里萨不得不咬住舌头,以免说出自己曾经是它的执著参与者,那项一年一度的比赛吸引了很多大名鼎鼎的诗人,不仅有来自国内其他地方的,还有来自加勒比其他国家的。
谈话刚刚开始,热腾腾的空气就骤然凉了下来,一阵四处乱窜的狂风把门窗摇晃得噼啪作响。办公室连同房子的地基都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孤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些。他随便提了几句六月肆虐的飓风后,出其不意地谈起了他的妻子。他不仅视她为最热情的合作者,还把她视作自己一切倡议的灵魂。他说:“没有她,我会一事无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话,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他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害怕声音会背叛自己。但再听了两三句话后,他便明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那么多耗费精力的应酬之余,仍有富裕的时间去仰慕自己的妻子,而且程度几乎与他不相上下。这个事实令他茫然。但他没有做出自己本想做出的反应,因为此时,他的心对他耍了一个只有心才能耍出的婊子花招:他的心告诉他,他和这个他一直视作死敌的男人是同一命运的牺牲品,遭受着同一种激情带来的厄运——是两头套在同一架轭上的牲口。在二十七年无休止的等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头一次无法承受这种内心的剌痛:眼前这个令人钦佩的男人必须死掉,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
飓风终于扬长而去,但这强劲的西北风在十五分钟内已席卷了沼泽附近的好几个街区,毁掉了几乎半座城市。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又一次对莱昂十二叔叔的慷慨表示满意,没等雨完全停就离开了,还无意中带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借给他撑到车前的雨伞。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介意。甚至刚好相反:他很高兴地想着费尔明娜·达萨知道伞的主人是谁时会作何感想。当莱昂娜·卡西亚尼走过他的办公室,他还沉浸在这次激动人心的会面所带来的恍惚之中。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机会,无需兜圈子便可以向她吐露自己的秘密,就仿佛挑破要命的腌下脓疖似的:要么现在,要么永远都不。他开始问她对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这个人怎么看。她几乎想都没想便回答说:“他做了许多事,或许做得太多了,但我相信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接着,她思索了片刻,一边想一边用她那只有高大的黑女人才有的又大又锋利的牙齿,把铅笔上的橡皮一块块咬下来,最后,她耸了耸肩,以此结束这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话题。“也许正因为此,他才做那么多事吧,”她说,“这样可以免得去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试图留住她。
“让我难过的是,他不得不死。”他说。
“世上的人都是要死的。”她说。
“是的,”他说,“但他比任何人都更应该死。”
她一点儿也没听懂,又耸了耸肩,没说话便走了。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在将来的某个晚上,同费尔明娜·达萨躺在一张幸福的床上时,他将会告诉她,他没有把他的爱情秘密透露给任何人,甚至对唯一一个赢得了知情权的人也没有说。不:他将永远不会向人吐露这个秘密,即便是对莱昂娜·卡西亚尼,这并非因为他不想向她打开这只他珍藏了半辈子的宝箱,而是因为直到开启的那一瞬间他才发现,他已把钥匙弄丢了。
然而,那天下午最震撼他的还不是这件事。他沉浸在对青春岁月的怀念当中,一场场花会的情景历历在目。每年的四月十五,喧嚣声都会响彻整个安的列斯群岛,他始终是主角之一,但也和在几乎所有其他活动中一样,始终是秘密的主角。自首届诗赛以来,他参加过好几次,可就连末等奖中也从未出现他的名字。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参赛并非出于获奖的野心,而是因为这项赛事对他来说别具吸引力:第一次比赛中,负责打开火漆封口的信封并宣布获奖名单的人是费尔明娜·达萨,从那时起,他就注定要在此后的每一年都参加比赛了。
那天夜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躲在前排靠背椅的阴影中,翻领的扣眼上别着一枝娇艳的山茶花,随着他强烈的渴望上下起伏。他看见费尔明娜·达萨站在古老的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打开三只用火漆封着的信封。他问自己,当她发现金兰花奖的得主是他时,心里会有怎样的波澜?他能肯定她认得出他的笔迹,在那一瞬间,她定会回想起小花园杏树下刺绣的那一个个下午,想起信中那些干枯的栀子花的芳香,想起清晨风中那曲只属于两人的花冠女神的华尔兹。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更糟糕的是:金兰花奖,这个万人渴望的国家诗歌大奖竟授给了一个中国移民。这个不同寻常的决定引起了公众的骚动,甚至令大赛的严肃性受到质疑。但评判是公正的,评委会一致认为那首十四行诗精妙绝伦。
没人相信获奖的中国人是那首诗的作者。上个世纪末,为了逃避修建两大洋铁路时席卷巴拿马的黄热病瘟疫,他和其他很多中国人一起来到这里,到死都没有再离开。他们用中文生活,用中文繁衍后代,彼此间长得十分相像,以至于没人能分得清他们谁是谁。起初,一共也没有十个人,有几个带着妻子儿女和用来食用的狗。但没过几年,他们和那些人境时未在海关留下丝毫记录的不期而至的中国人,已经从港口郊外的四条巷子中满溢出来。一些年轻人在匆忙间变成了令人敬仰的族长,谁都无法解释他们哪里来的时间衰老。人们普遍凭直觉把他们分为两类:坏中国人和好中国人。坏的那些都窝在港口阴郁的餐厅里,面对着一盘葵花子炒鼠肉,或者像国王一样大吃大喝,又或者随时准备在桌前暴毙,大家怀疑,那些餐厅不过是在掩人耳目,里面进行的其实是贩娼之类的勾当。好中国人则是那些洗衣店里的人,他们继承了一门神圣的学问,能让交回的衬衫比新的还整洁,领口和袖口都熨烫得像刚出模子的圣体一样。那位在花会上击败了七十二名有备而来的对手的男人,就是这些好中国人之中的一个。
当费尔明娜·达萨头晕眼花地读出那个名字时,谁也没有听懂。不仅因为那名字本身就不同寻常,更因为无论如何没人说得准中国人的名字到底该怎么读。但也无需劳神,因为获奖的中国人已经从包厢的尽头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中国人早早回家时的那种完美微笑。他显然早已胜券在握,所以还特意为领奖穿上了春节时穿的黄色丝绸衬衣。他接过18K的金兰花,在质疑者震耳欲聋的嘘声中,幸福地亲吻了奖杯。他面不改色,只是在舞台中央静静等着,沉着得就像一位全能上帝的使徒:很明显,他那位上帝的神意远不及我们这位如此富有戏剧性。台下刚一安静下来,他便朗读了获奖的诗作。谁也没有听懂。但新的一阵嘘声过后,费尔明娜·达萨冷静地用她那捺人的沙哑嗓音又读了一遍,从第一句起就震惊了全场。那是一首正宗的帕尔纳斯派十四行诗,完美无瑕,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缕灵感的清风,显露出一位高手的深厚功力。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某位大诗人想出了这个玩笑似的主意,以此捉弄花会,而这个中国人自告奋勇助他一臂之力,并且抱定了至死保守秘密的决心。我们的传统报纸《商业日报》试图挽回市民的荣誉,发表了一篇博学或者说是晦涩难懂的文章,讨论了中国人在加勒比地区的久远渊源和文化影响,以及他们参加花会的充分权利。撰写此文的人毫不怀疑十四行诗的作者就是那位自称是作者的人,并以文章的题目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理由:《中国人皆是诗人》。即使真有阴谋,阴谋的发起者也早已带着秘密烂在坟墓里了。获奖的中国诗人活到了东方人的高寿,死前并没有仟悔。下葬时,棺材里放着那枝金兰花。他多少有些饮恨而终,因为生前没有得到他唯一渴望的东西,即人们对他诗人身份的认可。为纪念他的辞世,报界又回顾了那次已被淡忘的花会事件,再次刊登那首十四行诗,并配上盈润少女手捧丰饶之杯的现代主义插图。而诗歌的守护神也利用此次机会让一切归回原位:新一代觉得那首十四行诗糟糕透顶,于是谁也不再怀疑它的作者当真是那位已故的中国人了。
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记忆中,这场闹剧总是与当时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体态丰腴的陌生女人联系在一起。典礼一开始他便注意到了她,但之后,由于忐忑的等待,他又把她忘记了。她那珍珠母一样白皙的皮肤,她身上那种幸福丰盈的女人所特有的芳香,以及她那女高音般的宽大胸脯上别的一枝人造洋玉兰,这一切都引起他的注意。一袭黑色的天鹅绒长裙紧裹着她的身体,黑得就像她那双充满渴望和热情的眼睛。头发更是乌黑,用一把吉卜赛人的发梳别在后颈处。耳坠和项链是同一款式的,好几根手指上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而所有的首饰都嵌着闪闪发亮的泡泡钉,右边的脸颊还用眉笔画了一颗痣。在最后那片混乱的掌声中,她怀着真诚的哀伤看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眼。
“请相信我,我真心为您感到遗憾。”她对他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很感动,倒并非因为这份他应得的同情,而是惊讶竟有人知晓他的秘密。她向他道明原委:“我是从开信封时您翻领上那枝山茶花的起伏中看出来的。”她把手中的长毛绒洋玉兰拿给他看,并向他敞开了心扉。
“所以我才老早就摘下了我这朵。”她说。
她因失败而马上就要落下泪来,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用他那夜间狩猎者的本能改变了她的情绪。
“咱们找个地方去一起哭一场。”他对她说。
他把她送回家。到了门口,几乎已是午夜时分,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便说服她邀请自己进去喝一杯白兰地,边喝边看看她提到的这十多年来积攒的有关公众大事件的剪报和相册。这个花招即使在当时也已经很老套了,但这一次却不是他主动出击,而是她在从国家剧院回来的路上就说起她的剪报。他们进了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进客厅的第一眼便注意到,唯一一间卧室的门敞开着,床宽大而豪华,铺着锦缎床罩,床头饰有铜树枝。这让他有些慌乱。她想必注意到了这一点,上前一步穿过客厅,关上了卧室门。她请他坐在一张印花布的长沙发上,上面有一只猫在睡觉,然后她把收集的几个册子放到了中间桌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紧不慢地翻着册子,想得更多的是接下来的行为,而非正在看的东西。忽然,他抬起眼,看见她双眼噙满泪花。他劝她想哭就哭,用不着难为情,因为没有什么比哭泣更能减轻痛苦了,但他建议她先松开紧身背心再哭。他上前去帮她,因为那件紧紧束在身上的背心后面有两根带子来回交叉地系着。他并不需要将带子完全解开,刚解到一半,紧身背心就因内部的压力自己松开了,那对硕大的乳房终于自由地呼吸起来。
即便是在最顺手的场合,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从未摆脱第一次的紧张。他鼓足勇气用指肚轻抚她的脖颈,而她蜷起身子,像个被娇宠的小姑娘似的呻吟着,但始终没有停止哭泣。于是他又轻吻了一下她的脖子。他没来得及吻第二下,她就将她那贪婪、火热的庞大身躯整个地掉转过来,两人抱滚到地上。沙发上的猫惊醒了,尖叫一声跳到他们身上。两人像窘迫的新手一样忙乱地摸索着对方,但不管怎样总算找着了。他们在散了页的剪报册上翻滚着,身上还穿着衣服,大汗淋漓,比起自己闯下的爱的灾祸,他们更担心猫儿疯狂的抓铙。但从伤口还在流血的第二天晚上起,他们又继续这样做了好几年。
当他发现自己开始爱上她时,她已整整四十岁,而他即将年满三十。她叫萨拉·诺列加,年轻时以一本描写穷人爱情的诗集赢过一次比赛,曾有那么一刻钟出尽风头,但书从未出版过。她是公立学校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老师,靠工资生活,住在鱼龙混杂的赫塞玛尼老区恋人巷一幢租来的房子里。她曾有过几个短暂的情人,但没一个抱有跟她结婚的打算,因为想让那个时代和环境中的男人跟哪个女人睡过觉就娶哪个女人实在是太难了。自从她的第一个正式未婚夫逃婚以后,她自己也不再让这样的幻想滋生。她以十八岁所能付出的全部疯狂与热情爱着他,而他却在婚礼的前一星期逃避了自己的承诺,将她抛弃在绝境,成了被人耻笑的新娘。或者用当时的话来说,成了被人用过的未婚姑娘。然而,那第一次的恋爱经历虽然残酷而短暂,却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痛苦,而是让她有了一个模糊的信念,那就是不管有没有婚姻,有没有上帝,甚至有没有法律,如果床上没有个男人,那日子根本就不值得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她在做爱时必须吸吮一个婴儿用的奶嘴才能达到幸福的顶峰。他们把市场上能找到的各种大小、形状和颜色的奶嘴买来了一大串,萨拉·诺列加把它们挂在床头,以便在紧要关头伸手就能够到。
虽然她和他一样都是自由身,或许也并不反对把他们的关系公开,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一开始便把这种关系界定为秘密探险。他几乎总是在深夜才从后门溜进来,天亮前不久再踮着脚逃走。他和她都明白,在这样一所合租的人口众多的房子里,邻居们总是要比他们佯装的知道得多。虽然这只是走走形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却非要如此,在有生之年,他和女人交往时也一直如此,从未出过差错,无论是和她,还是和其他女人,都从未被抓住偷情的把柄。这么说一点儿也不夸张:只有一次,他留下了牵连的痕迹,或者说手写的证据,差点要了他的命。事实上,他一直都表现得就像是费尔明娜·达萨彻头彻尾的丈夫:肉体上不忠,心灵上却死心塌地;不停地努力摆脱自己所受的奴役,却又从不让自己的背叛给她带去痛苦。
但如果没有误解,这种秘密也不可能一直成功地深藏不露。就连特兰西多·阿里萨死前都坚信,她以爱抚养长大的儿子因为年轻时的首战失利,从此对一切形式的爱情都具备了免疫力。不过,他身边很多人的想法就没那么仁慈了,他们了解他诡秘的性格,知道他爱好各种秘教服饰和奇怪的沐浴露,于是都怀疑他并非对爱情,而是对女人具备了免疫力。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知道这些揣测,但从来置之不理,并不澄清。萨拉·诺列加也毫不在乎。和无数爱过他的女人一样,甚至也和那些并不爱他却在交往中让彼此都收获了满足的女人一样,她是按照他真实的样子来接受他的:一个过客似的男人。
到了最后,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她家里,尤其是在星期日的早晨,那一向是最平静的时间。她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来,将整个身体奉献给他,在那张装饰繁复的大床上,尽全力让他幸福。床一直是准备好的,在那里,她从不允许仪式性的做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明白,一个没有什么阅历的独身女子怎么会如此精通男人之事,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如此轻盈、如此温柔地控制她那鼠海豚似的柔软身体,就仿佛在水底游动一般。她辩解说,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抽搐了一下,对她的过去重新萌生了忌妒。他想,或许她要比她装出来的样子饱经沧桑得多,但他只好咽下这些猜疑,因为就像对其他女人说的一样,他也告诉她,她是他唯一的情人。很多事情他都不十分喜欢,比如不得不忍受那只暴怒的猫待在床上,萨拉·诺列加磨钝了猫的爪子,以防做爱时被它抓得稀烂。
然而,几乎就和喜欢在床上闹到筋疲力尽一样,她还喜欢将爱的疲惫献给对诗歌的崇拜。她不仅对她年轻时代的伤感诗有着惊人的记忆——当年,那些新创作的诗歌会装订成小册子在街上出售,两个生太伏一册——还会用大头针把自己最喜欢的诗钉在墙上,以便随时用生动的嗓音朗读。她还把修养与公民教育课的课文编成十一音节双行诗,就像正字法双行诗那样,但终究没能得到官方的赞同。她痴迷于朗诵,以至于做爱时还常常扯着嗓子背起诗来,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把奶嘴硬塞进她嘴里,就像制止孩子哭泣一样。
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两人联手把这首诗写了出来,她还拿它去参加了第五届花会,并坚信从未有人以如此具原创性的诗歌参加过比赛。但她又一次失败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送她回家时,她怒气冲天。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认定费尔明娜·达萨针对她搞了鬼,为了不让她的诗获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理睬她。从颁奖仪式开始,他便心情忧郁,他已许久没见到费尔明娜·达萨了,而那天晚上,他感到她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他头一次一眼便能看出她已身为人母。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新闻,因为他早知道她的儿子已经上小学了。然而,在那一晚之前,她已到了当母亲的年龄这件事在他看来从未如此明显过,她的腰身粗了,走起路来有些气喘吁吁,宣读获奖名单时,声音也磕磕绊绊。他试图理清自己的回忆,在萨拉·诺列加准备饭菜时,又翻起有关花会的剪报和相册。他看见杂志上的彩色画,门廊下作为纪念品出售的泛黄明信片,这一切就仿佛是对他荒谬一生幻影般的回顾。在此之前,一直支撑他的是一个假象,那就是世界在变,习惯在变,风尚在变:一切都在变,唯独她不会变。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头脑清醒地看见生活如何在费尔明娜·达萨身上留下痕迹,又如何在他自己身上留下痕迹,而他却除了等待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他从未和别人说起过她,因为他知道无法在说出她的名字时,不让别人看出他嘴唇的苍白。但那天晚上,正当他像之前无数个乏味的星期日晚上一样,翻看着那些剪报和相册时,萨拉·诺列加突然下了一句足以让他血液凝固的评断。
“真是个婊子。”她说。
她走过他身边,看到费尔明娜·达萨在一次化装舞会上扮成黑豹的图片时,说出这样一句。无需指名道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便知道她在说谁。他担心她将揭穿他的秘密,搅乱他的人生,连忙谨慎地展开自卫。他说,他只是认识费尔明娜·达萨而已,关系很浅,与她从来只是礼节性的问候,对她的私事也一无所知,但他十分肯定,她是一个令人景仰的女人,白手起家,凭自己的美德而备受赞扬。
“凭的是她为了钱而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萨拉·诺列加打断他说,“这是婊子的下下策。”
虽然不像她这样粗鲁,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母亲当初为了安慰他的遭遇,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且在道德上同样严厉。他惊慌失措得直入骨髓,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的尖刻,于是试图绕开话题。但萨拉·诺列加还没有发泄完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怒气,不允许他逃避。凭着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直觉,她认定费尔明娜·达萨就是夺走她奖杯的幕后主使。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她这样想:她们互不相识,甚至从未见过面,而就算费尔明娜·达萨了解比赛内情,比赛的结果也跟她没有分毫关系。但萨拉,诺列加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女人是有直觉的。”说完就结束了这场争论。
从那一刻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她。岁月也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那天生的丰腴悄无声息地枯萎了,她的爱欲总是因抽泣迟迟不来,她的眼皮开始显露饱经风雨的阴影。她已成昨日之花。而且,在失败的愤怒中,她没有在意自己喝下了多少白兰地。那一晚的她变了性情:就在他们吃重新热过的椰子米饭时,她试图算清他们两人在那首落榜诗作中的贡献,好知道各自应当分得多少片金兰花的花瓣。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以这种锱铢必较的拜占庭式竞赛自娱自乐,但他却利用这个机会来抚平自己刚刚开绽的伤口。两人陷入斤斤计较的争执当中,将近五年来貌合神离的爱情所积累的怨忿浮出了水面。
差十分十二点时,萨拉·诺列加爬到一把椅子上去给挂钟上发条,凭记忆调准了时间,或许是想不说话就提醒他该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迫切地感到要彻底斩断这种无爱的关系,于是开始寻找釆取主动的机会。他恳求上帝让萨拉·诺列加允许他留下来过夜,好让他有机会说“不”,有机会告诉她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为此,她上完发条后,他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可她却宁愿和他保持距离,坐在客厅的安乐椅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把蘸了白兰地的食指伸过去让她吮吸,以往前戏时,她总喜欢这样。她却避开了。
“现在不,”她说,“我在等人。”
自从被费尔明娜·达萨拒绝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学会了始终把决定权握在自己手中。如果不是处于如此尴尬的局面,他一定会继续进攻萨拉·诺列加,当晚的结局定是和她滚在床上,因为他坚信,如果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一觉,那么,只要他想,并且懂得如何打动她,她便会一直和他睡觉。基于这个信念,他什么都曾忍受过,哪怕在最为肮脏的爱情交易中,他也能看淡一切,只要不把最后的决定权让给女人就行,无论哪个女人。然而这一晚,他受到了如此的侮辱。他一口咽下白兰地,尽一切可能表达他的怒火,然后没有告别便扬长而去了。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同萨拉·诺列加在一起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最为持久和稳定的一段关系,虽说并不是他那五年中唯一的关系。他发现自己虽然在她身边感觉也挺不错,尤其是在床上,但她始终无法取代费尔明娜·达萨,于是他夜晚孤独狩猎的毛病又犯了。他把自己的时间和体力分配得井井有条,以让它们物尽其用。但无论如何,萨拉·诺列加曾一度奇迹般地减轻了他的痛楚。至少现在,他见不到费尔明娜·达萨也能正常生活了,不像从前,常常要随时放下手中的事,凭着自己的猜想四处去寻找她的踪迹,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一些最不可能的街道,以及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的虚幻之地,只要一刻见不到她,他内心的渴望便一刻不能停歇。如今,与萨拉·诺列加的决裂,让他那沉睡的思念又苏醒了,他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小花园的下午,回到了那永无止境的阅读中去,而且这一次,思念更加浓烈,他迫切地意识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必须死掉。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他生来就能让寡妇幸福,而寡妇也能让他幸福,对此他从不苦恼。恰恰相反,他时刻待命。在一次又一次孤独的狩猎行动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已对她们了如指掌,并最终明白了,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幸福的寡妇。他曾看见她们在丈夫的尸体前痛苦得发疯,恳求别人把自己也放人同一口棺木,活活埋入地下,以免独自面对前路无法预知的苦难。可随着她们接受了现实,适应了新的境况,人们就会看到她们从尘土中站起来,获得新生。起初她们像阴影中的寄生虫一样生活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向女仆们倾诉着心声,整日赖在枕头上:当了那么多年无所事事的囚徒,她们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为了打发绰绰有余的时间,她们为死者的衣服钉上以前从来没有时间去钉的扣子,把他们的衬衫熨了又熨,还给袖口和领口上蜡,让它们时刻保持完美。她们继续为死去的丈夫在浴室放上香皂,在床上铺好带有他们名字首字母的床罩,在餐桌他们的位置上摆好餐具,以防死者说不定什么时候没有事先通知就回来了,就像他们生前常做的那样。但当她们独自去望弥撒时,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自己意愿的主人,当初,为了换取一种安全感,她们不仅放弃了自己家庭的姓氏,甚至放弃了自我,可那种安全感不过是她们做姑娘时许多幻想中的一个罢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曾经疯狂爱着的那个男人一尽管他或许也爱着她们一给她们带来的负担有多么沉重,她们不得不照顾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喂他们吃喝,给他们换下脏兮兮的尿布,用母亲式的巧妙花招哄他们开心,以减轻他们清晨走出家门去直面现实的恐惧。可当看到他们受自己的鼓动离开家门,准备一口去吞掉整个世界时,她们又开始害怕男人会一去不复返。这就是生活。而爱,如果真的存在,则是另一回事:另一种生活。
然而,在孤独中休养生息时,寡妇们发现,诚实的生活方式其实是按照自己身体的意愿行事,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睡觉的时候也不用为了逃避可耻的爱情程式而装睡,自己终于成了整张床的主人,它的全部都归自己独享,再没有人跟她们争一半的床单、一半的空气和一半的夜晚,甚至身体也终于能尽情做属于自己的梦,能自然而然地独自醒来了。在偷欢过后的清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她们望完五点钟的弥撒出来,身上裹着黑纱,厄运的乌鸦从她们肩上飞过。一旦她们在晨曦中隐约看见他的身影,便会迈着小鸟般的碎步,穿到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去,因为单是从一个男人身边走过也会玷污她们的清誉。然而他坚信,一个忧伤的寡妇比其他任何女人心里都更可能藏着幸福的种子。
从拿撒勒的寡妇开始,他一生中结识了太多寡妇,这让他懂得在丈夫死后,一个女人会变得多么幸福。多亏了她们,之前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单纯幻想的东西,变成了一种他可以触摸到的可能性。他想不出费尔明娜·达萨有什么理由不像其他寡妇一样,因生活的锤炼而变得可以欣然接受他,而不必为死去的丈夫感到虚妄的自责。她将毅然决然地和他一起,去发现另一种双重的幸福,怀着一份能将每时每刻都变成生命奇迹的寻常之爱,以及另一份只属于她一个人、因死神的豁免而出淤泥不染的爱。
但事实上,他哪怕只是去怀疑一下费尔明娜·达萨距离他这些如意算盘有多么遥远,或许就不会如此热情高涨了:结婚那时,她才刚刚隐约望见地平线上一个崭新的世界,一切都在向她招手致意——除了挫折。在那个年代,富有有很多好处,当然,也有很多坏处,但半个世界的人都对它梦寐以求,认为它是获得永生的最可能的途径。费尔明娜·达萨当初在某种乍现的成熟之光中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很快,她就因遗憾与负疚感到了痛苦,但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那时,她也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深藏不露的理智让她做出了那样高瞻远瞩的决定,但多年以后,当她即将步人老年的时候,不知怎的,在一次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然谈话中,她突然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所有参加那次聚会的人都知道他是正值鼎盛时期的加勒比河运公司的接班人,很多人都十分肯定曾见过他多次,甚至还和他打过交道,但没有一个人记得清他是什么模样。于是,费尔明娜·达萨发现了潜意识中阻碍她爱他的原因。她说:“他就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影子。”的确如此:他是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的影子。然而,就在她抵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一个恰恰相反的男人的纠缠时,她却感到自己被负罪感的幽灵所折磨:这是她唯一无法承受的感觉。当它来袭时,她整个人都被惊恐笼罩着,只有找到某个能帮她减轻良心谴责的人,才能控制住这种情绪。从很小的时候起,每当她在厨房打破盘子,有人跌倒,或她的手指被门夹到时,她都会惊慌失措地跑到离她最近的大人跟前,赶忙指责他:“都是你的错。”虽然事实上她并不在乎到底是谁的错,也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无辜——只要把这种无辜从言语上确定下来就足够了。
这个弱点是如此明显,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及时发现了它对自己家庭的和睦具有何等威胁,所以每当他隐约看见它时,就赶紧对妻子说:“别担心,亲爱的,都是我的错。”没有什么比妻子突如其来的果敢决定更让他害怕了,而且他确信,这种决定的根源往往是某种负罪感。然而,拒绝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所带来的彷徨,绝非几句安慰就可以解决。有好几个月,费尔明娜·达萨总是在早晨打开阳台的窗子,思念着那个在空荡荡的小花园里窥视她的孤独幽灵。她望着那棵属于他的树,望着那条最不起眼的长凳,他曾坐在那里,一边想她一边读书,为她备受煎熬。接着,她又不得不关上窗,感叹道:“可怜的人。”直到后来,想要弥补过去已为时过晚,她甚至还为他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坚韧而失望痛苦过,并且不时地感到某种迟来的渴望,盼能收到一封永远不曾到达的来信。但当她不得不正视自己嫁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决定时,她在一场更大的危机中被击垮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在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就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后,也同样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更喜欢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事实上,她喜欢后者的程度不比喜欢前者多,而了解则更少,他的信不像前者那样炽热,也没有做出过那么多能证明其决心的感人举动。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追求从来不是用爱的语言表达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说是奇怪——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不管怎样,她反感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和洛伦索·达萨一心想为女儿选择的理想男人太像了,都不仅仅是酷似——简直如出一辙。不可能不把他看作父亲密谋的同伙,即使事实上他并不是。自从看见他第二次不请自来为她看病,费尔明娜·达萨就认定了他与父亲相勾结。和表姐伊尔德布兰达谈过之后她更加迷茫了。表姐由于自己也是爱情的受害者,于是更倾向于认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甚至忘记了洛伦索·达萨让她来是为了给乌尔比诺医生说好话的。只有上帝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做出了多大努力,才没有在表姐去电报室找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陪她一起去。她的确想再见他一面,与他当面对质以消除疑问,和他单独聊一聊,深人地了解他,以确认她冲动的决定不会将自己推向另一个更严重的后果,即在和父亲单打独斗的战争中俯首投降。但她最终还是投降了,在她人生的千钧一发之际,丝毫没有考虑那位追求者的男性魅力、他传说中的财富、他的年轻有为,以及他那许多实实在在的美德中的任何一项,而只是因为害怕失去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发现二十一岁已迫在眉睫时慌了手脚。二十一岁在她心里是向命运屈服的秘密界限。这个关键时刻足以让她按照上帝和凡人的戒律做出并承担自己的决定:至死不渝。于是,一切的疑虑都烟消云散,她毫无内疚地做出了理智指示她做的最体面的事:用一块没有泪水的海绵将有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记忆彻底抹掉,让他在她记忆中所占据的那块空间里长出一片罂粟花。她唯一允许自己做的是和往日一样的一声深深叹息,最后一声:“可怜的人!”
然而,最可怕的疑虑是从新婚旅行刚一回来开始的。他们才刚打开箱子,拆开家具包装,掏空她为胜任古老的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女主人和夫人角色而带回来的那十一只盒子,她就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错误的人家,这让她险些晕死过去,而比这更糟的,是还和一个没法指望的男人关在一起。她用了六年才逃脱出来。那是她一生中最糟糕的六年,婆婆布兰卡夫人的刻薄和小姑子们的愚昧陈腐让她绝望,而如果说她的小姑子们竟没有活活腐烂在修道院的囚室里,那是因为她们已经把囚室带人自己的内心了。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甘愿屈从于家族礼教,对她的恳求置若罔闻,他相信上帝的智慧和妻子无限的适应能力定会将事情协调妥当。母亲的消沉让他痛心,曾几何时,她对生活的喜悦能给最缺乏信念的人注入希望。的确如此:这个美丽、智慧、敏锐得超凡脱俗的女人,在将近四十年中都是她那个社交天堂里的灵魂和主体,然而,守寡的痛苦让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她还是原来的那个她,她变得懈怠,刻薄,与所有人为敌。对于这种蜕变,唯一可能的解释——就像她常说的那样一便是她怨恨丈夫明知故犯地为一群黑人牺牲了性命,而唯一正确的牺牲应该是为了她活下去。不管怎样,费尔明娜·达萨幸福的婚姻生活仅限于新婚旅行的那段日子,而那个唯一能帮她免于最终沉沦的人,却在母亲的淫烕面前吓得浑身瘫软。是他,费尔明娜·达萨把这个套住她的死亡圏套全部归咎于他,而非那几个愚蠢的小姑子和那位半疯的婆婆。但已经太晚了,她到此时才怀疑,在职业权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她嫁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
她在新出世的儿子身上找到了寄托。当他从她的身体里滑出去时,她感到一种摆脱了某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轻松。而当接生婆把活生生、浑身沾满油脂和血污、脐带还缠在脖子上的婴儿抱给她看时,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从她腹中出来的小牛犊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感情,这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在孤独的侯爵府邸,她学会了认识他,母子俩相互熟识了,她欣喜万分地发现人们爱孩子并非因为他们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养育中产生的情意。最终,在这个给她带来不幸的家里,除了儿子以外,她无法忍受任何事、任何人。内心的孤独,坟墓般的花园,以及整日在那一间间没有窗子的巨大房间里消磨时间,这一切都让她窒息。在没有尽头的夜晚,她觉得自己就要被隔壁疯人院里传来的疯女人的叫声击垮了。每天都要摆好宴会用的桌子,铺上绣花台布,摆上银制的餐具和仿佛在葬礼上用的那种大烛台,就为了让五个幽灵般的人用上一杯牛奶咖啡加奶酪饼当作晚餐,这种习惯让她感到羞耻。她诅咒每日下午的玫瑰经祷告,诅咒餐桌上的矫揉造作,诅咒众人对她无休止的批评:批评她拿刀叉的方式,批评她像街边女人一样卖弄风情地大步走路,批评她穿得像马戏团里的人,甚至还批评她像乡巴佬一样粗鲁地对待丈夫,以及给孩子喂奶时没有用披肩遮住胸口。当她第一次按照英国最新的时髦做法,邀人下午五点来家里喝茶,款以皇家饼干和花香蜜饯时,布兰卡夫人就出来反对在她的家里喝那些发汗时当药用的饮品,认为应该喝巧克力,配烤奶酪和木薯面包圈。甚至连她做的梦也逃不过她的指责。一天早上,费尔明娜·达萨说自己梦见一个陌生男人赤身裸体地在侯爵府邸的大厅里走来走去,还一把一把地撒灰。
“正派女人不会做这种梦。”
除了寄人篱下的感觉,还有两件更不幸的事。一是每天的食谱里都有各式各样做法的茄子,布兰卡夫人为了尊重死去的丈夫不肯改变这一习惯,而费尔明娜·达萨则拒绝吃。从小时候起,在还没有尝过之前,她就讨厌茄子,因为她总觉得它的颜色像毒药。只不过这一次,不管怎样,她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已经向好的方向转变了,五岁时,她曾在餐桌上说过同样的话,而父亲则强迫她吃下了为六个人准备的整整一锅茄子。当时她相信自己就要死了,先是因为她把已经变成碎末的茄子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接着又因为大家为了医治她而强迫她灌下一碗蓖麻油。这两样东西,不仅因其味道,更因她对毒药的恐惧,在她记忆中被混作同一种类似泻药的东西。在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邸令人作呕的午餐中,她不得不移开自己的视线,以免回想起蓖麻油造成的那种令人全身发凉的恶心。
另一件不幸的事是竖琴。一天,布兰卡夫人说:“我不相信一个不会弹钢琴的女人会是一个体面的女人。”这很显然是有的放矢。但这次连她的儿子都表示反对,因为他最好的那段童年岁月就是在苦役般的钢琴课上度过的,尽管成年后他对此心存感激,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妻子也遭受同样的刑罚,她才二十五岁,而且又个性十足。但他从母亲那里唯一争取到的,不过就是把钢琴换成了竖琴,并且用的是一个极为天真的理由,即竖琴是天使的乐器。于是,他们从维也纳弄来一把精美无比的竖琴,看上去就像金子做的,声音也像。它后来成为了城市博物馆中最珍贵的文物之一,直到这座博物馆连同里面的一切被一场大火吞没。费尔明娜·达萨屈从于这项奢侈的刑罚,尽力用最后的牺牲避免与婆婆冲突。她先是师从一位特意从蒙波斯城请来的顶级大师,可十五天后他竟突然去世了。之后,她又跟着神学院最好的乐师学了好几年,这位老师掘墓人般的气质让她的和弦都走了音。
她对自己的顺从感到惊讶。虽然内心深处,以及在和丈夫以前用来相爱如今却用来无声地争吵的时间里,她始终都不曾承认这一点,即她已陷人这个新世界里常规与偏见的乱麻之中,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起初,她常爱用一句话来坚持自己独立思考的自由:“让扇子见鬼去吧,现在已经是微风的季节了。”但后来,她开始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特权,开始惧怕丢脸和别人的嘲弄,于是表现出准备承受一切的样子,甚至包括屈辱。但她心中抱着一个希望,那就是上帝最终能怜惘布兰卡夫人,应答她在祈祷中孜孜不倦地恳求上帝赐她一死的要求。
乌尔比诺医生找了些宏大的理由来为自己的懦弱辩解,甚至都不自问一下它们是否有悖他的信仰。他不承认自己和妻子的矛盾源于家中压抑的气氛,而是认为那源于婚姻本身的性质:一项荒谬的、只能靠上帝的无限仁慈才得以存在的发明。两个几乎完全互不了解的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性格不同,文化不同,甚至性别都不相同,却突然间不得不承诺生活在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分享彼此也许注定有所分歧的命运,这一切本身就是完全违背科学的。他说:“婚姻的问题在于,它终结于每晚做爱之后,却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须重新建立起来。”而他们之间的婚姻则更糟,他说,因为两人来自两个敌对的阶层,却又生活在这样一座依旧梦想着回到总督时代的城市。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话。但对他们来说,两人结婚时是没有爱情的,而就在他们差一点要把它创造出来时,命运所做的却只是让他们面对现实。
这就是竖琴时期他们的生活状态。那些令人愉快的偶然片段已成了往事:曾经,虽然他们之间争吵不断,虽然她每天都要吃毒茄子,虽然他的妹妹们疯疯癫癫,虽然他的母亲依然如故,但如果她在他洗澡时走进浴室,他仍有足够的爱来邀请她为他擦香皂。而她会怀着欧洲之旅剩余的爱的碎屑顺从地为他效劳。接着,两人会忘掉种种不快,不由自主地心软,无声地渴求起对方来,最终在地上爱得死去活来,浑身沾满芳香的泡沬,耳朵里却听着女仆在洗衣房里议论:“他们没有再生孩子,是因为他们不再做那事了。”有时,他们从疯狂的节日庆典回到家,在门后伺机而动的怀旧之情也会一下子将他们扑倒在地,于是就会有一次美妙的爆发,一切又回到往昔,五分钟后,他们就又像蜜月中连门襟都无睱扣上的恋人们一样了。
但除了这些极少数的情况,一般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中总有一个比另一个更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时间,用香纸卷起一支支烟,独自抽着,又像年轻时独自在家那样,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爱中,又成了自己身体的唯一主人。她总是头痛,要么就抱怨天气太热;总是装睡,要么就是又来了月经,月经,永远是月经。以至于乌尔比诺医生为了发泄一下难言的苦衷,竟然在课堂上说,结婚十年后,女人一星期甚至能来三次月经。
祸不单行,费尔明娜·达萨不得不在她最糟糕的岁月里面对自己怎么也躲不掉、迟早都要来的事:她父亲那些无人知晓、神话般的生意背后的真相。省长在办公室召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把他岳父无法无天的行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他,最后一言以蔽之:“凡天上人间的法律,没有什么是这个家伙不曾冒犯过的。”其中有几件最严重的纠纷,是他依仗着女婿的权势做的,让人很难相信这位女婿和他的妻子能够独善其身。鉴于目标其实是保住自己的名誉,因为也就剩他的名声还站得住脚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动用了所有的权力,最终用他的担保掩盖了丑闻。就这样,洛伦索·达萨坐着最早的一班船离开了这个国家,并将永远不再回来。他回到他的故土去了,表现得就像以往为了慰藉思乡之情而不时地进行一次短期旅行一样,但这也不完全是自欺欺人: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常常登上祖国的轮船,仅仅是为了喝一杯水箱里装着的来自故乡的泉水。他走了,没有俯首认错,而是坚称自己无辜,并试图让女婿相信自己是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他走了,为他的姑娘而痛哭流涕——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嫁人后,他一直这么叫她——还为他的外孙而哭,为这片土地而哭,在这里,他变得富有、自由,并靠着不清不白的生意,成功地把他的姑娘变成了高雅的夫人。他走了,苍老且带着一身病痛,但他之后还活了很久,远比那些因他而遭殃的人希望的要长久得多。当他去世的消息传来时,费尔明娜·达萨不禁舒了一口气。为了避免他人问起,她没有为他戴孝,但接下来好几个月,每当她把自己关在浴室中抽烟时,便会带着一股无名火哭泣起来,她是在为父亲而哭。这对夫妻最为荒谬的是,在那段不幸的岁月里,他们在公众面前却表现得无比幸福。实际上,那正是他们战胜周围隐藏的敌意,取得最大胜利的几年。人们不甘心接受他们的那副样子:与众不同,行事新派,从而与传统秩序格格不入。不过,这对于费尔明娜·达萨来说却是手到擒来的事。所谓的世俗生活,虽然在她了解之前曾让她有过许多疑虑,但其实那不过是一套沿自传统的规矩,庸俗的仪式,事先想好的言词,在此之下,人们彼此消遣,为的是不致互相杀戮。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人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厅里弥漫着无数鲜花混在一起的香气,华尔兹乐曲绕梁飞旋,男人们汗水涔涔,女人们浑身颤抖,他们看着她,不知如何才能清除这个外部世界来的令人眩晕的眼中钉。所有这一切让空气变得稀薄。她刚刚年满二十一岁,除了去学校,几乎没有出过家门,但她仅仅环顾了一眼,便明白她的对手并非因仇恨而生出胆怯,而是因惧怕而茫然无措。她没有继续吓唬她们,而是大发慈悲,帮助她们了解她。没有一个人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就像她对那些城市的看法一样,她没有觉得哪座更好或哪座更糟,它们只是和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比如巴黎,尽管那里阴雨连绵,尽管那里的店主个个贪吝,车夫个个粗鲁,她仍将永远在记忆中把那里当作人间最美的城市,这与它实际是否如此毫不相干,而只是因为它与她最幸福岁月的回忆紧密相连。至于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手段更为机敏也更加堂皇。没有什么事少得了他们的参与:市民郊游、花会、艺术活动、慈善抽奖、爱国演出,乃至第一次气球旅行。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也永远是活动的发起者,且永远身先士卒。在他们那些不幸的岁月里,任谁也无法想象有谁能比他们更幸福,有哪对夫妻比他们更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