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猎人阿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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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谢谢您!”良伯伯说着又老泪纵横。

阿迅看见那几间大瓦屋时,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还好,洪鸣老师不在,只有鸦坐在那间厢房里整理图书,还有一位阿迅见过的女孩,叫小勤的,在帮鸦的忙。

“啊,您来了,我正要找您!”鸦欢快地说。

鸦领着阿迅离开她的书店,到她母亲的客厅里坐下。

“伯伯和伯母不在吗?”阿迅问。

“到茶场买茶叶去了。我问您,您都想好了吗?”

鸦说这话时站在他旁边,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脸严肃。

“我决定了。我昨天在家里写计划书。”

阿迅从对面墙上的大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苍白的脸。

“啊,阿迅!我太激动了!我要是早一些认识您,怎么会犯那样的错——不,我说错了,我一激动就胡说八道。我是想说,您做出了最最正确的决定!我真——阿迅!”

“我也是这样。我今天是来感谢您的,鸦!我给您带来了我最喜爱的几本小说。”阿迅用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太好了,阿迅。我一直在找这本,我听人说起过,可是它绝版了。唉,阿迅,您怎么早两年没出现?不过您现在出现了也正好,现在我的生活变得这么圆满。”

阿迅低头微笑着,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很幸福。

他们谈论了一会儿书店的事,阿迅给鸦出了几个主意,然后阿迅站起来说他还有急事,得马上离开。

“让我送一下您吧。”鸦说。

鸦同阿迅向外走时,小勤追了出来。

“鸦姐姐,这里有个顾客在捣蛋,我对付不了!”她喊道。

“不要紧,小勤,我知道你对付得了!”

鸦头也不回地走,小勤只好回去了。

“多么好的天气啊。我昨天快活得忘乎所以了——一下子来了三个顾客!阿迅,您是个预言家!”

“鸦,我在想,您该有多么幸福:爱人、事业、个人爱好,全都有了,形成了一个圈,还有支持您的父母。”

“您不也是一样吗?您只差一个爱人了,没关系,我们会给您介绍一个最好的。不,不用了,您马上要去学校,您在学校里就会碰见她的,我敢保证。”

“我的确很喜欢那些老师,没想到自己也有资格做老师了,您看我是不是合格?”

“太合格了,阿迅!您的学生们一定会像您一样勇敢、漂亮、博学。您就是我心目中的森林王子——哈,您的车来了。”

两个小时后阿迅又回到了家里。

尽管同鸦已经见过几次面了,他还是激动得什么也干不了。

他给自己做了晚饭,吃完,收拾好屋子,又洗了澡,穿上睡衣,便坐下来检查他写的计划书。他的字里行间不断出现鸦和她爱人洪鸣老师的脸。鸦的脸是很清晰的,洪鸣老师的脸则只有一个看不清的侧面,因为他从未见过他。他的最终的目标的确像鸦说的,就是要培养一些森林王子。他能否让孤儿团那些桀骜不驯的小英雄们走进山林?在外人看来猎人是孤独的,这其实是误会。猎人的生活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交流和沟通,所需的只是耐心和观察力。动物和山林的确比人的世界简单,但里面也有复杂的假象圈套,也有激情与残忍……啊,鸦!他多么感激她,一定是她对洪鸣老师说了那么多夸奖他的话,而且她为他做的考虑多么贴心啊。

他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将计划书修改完。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个人从山下朝他家走来了。这么晚了,会是谁呢?他站起来,拿了手电筒走到院子里去。外面刮着风,有一点冷,他回到屋里,加了件厚衣服,再出来时,那人已经到了院门外。阿迅快步走过去。

“是您,良伯伯!”

“我睡不着,就往您这里来了,夜里走路真愉快啊,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打猎的时光。这座陨石山来过老虎,阿迅知道吗?”

“我还不知道呢。”

“果然没有走漏消息。只有我和另外一位老猎人知道。好几年里头我一直在想,这里没有食物,虎来到这里必定另有所求。它当然不是来求偶的,因为它终日孤孤单单地蹲在那块石头上……”

他们说着就进了屋,良伯就不再说虎的事了。他欢呼着,凑近那些书柜去看那些书,口里“啧啧啧”地发出羡慕的感叹。

“我的天,您还有海德格尔的书,我年轻的时候迷死他了。我这是怎么了啊,我本该一直读书,结果却掉进了酒坛子……我这个老混蛋,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良伯伯,您是来同我商量如何培养小猎人的吧?”

“当然!我一路上都在想,我那个时候就看出来,阿迅将来会拯救我们的事业。我发誓要跟着您干!”

“不用发誓,您下个星期二早上到我这里来吧。”

“阿迅,您就像我的儿子——我其实没有儿女。我真羞愧……我刚才提到那只虎,因为我直到今天夜里,在我往您这里来的路上,我才真正理解了它。谢谢您,阿迅!我今夜太幸福了。”

他从一个脏兮兮的袋子里拿出一包茶叶来送给阿迅,然后就告辞了。那是一包上等的茶叶。

阿迅将良伯送到院门外。他返回时,小鸟们发出喧闹,有一大群停留在他的门口。阿迅蹲下身,它们就跳到他的肩膀上、头上,激动地啄他的头发。屋子里面,鹦鹉在大声说:“鸦,是您吗?是您站在那里吗?”

天快亮的时候阿迅才睡着。他醒来时已是中午。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起来一看,又是良伯。

“您工作得太辛苦了,我在厨房里帮您做了饭,同我一块去吃吧,免得凉了。”他笑嘻嘻地说。

“谢谢您,良伯伯,我收拾一下就去厨房。您这么快就来了,昨夜是睡在哪里?”

“就在山下的草棚里胡乱对付一夜了,这些年我总这样。本来我都不想活了,同您谈过话之后,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良伯伯的饭菜做得很好,炖了一碗野兔,他其实非常能干。阿迅注意到他已经刮了脸,换了干净衣服。

“良伯伯,您就住在我这里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了,我俩都得搬到学校去住。”

“那怎么行!这是您的家。我吃完饭就要回去。不过我想把那本海德格尔的书借去读一读。我们猎人应该属于读书人一族的,我们天生适合读书。要不是——唉,还是不说了。”

分手时,阿迅将海德格尔的书送给良伯了,良伯高兴得跳了起来,说:“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派上用场!”

阿迅回到书桌边。他倾听着良伯欢快的步子,一直到他下了山,转了弯,渐渐消失。阿迅想,书是个好东西,这些年里他要是不读书的话,会变成良伯那样吗?他想起来了,对,就是这个,一定要将那些草莽小英雄引上读书之路!他奋笔疾书,又写了一页,写着写着,又为孤儿团的少年流了几滴泪。流泪之际,鸦的形象又在字里行间出现了。奇怪,从前他并不像现在这样容易伤感,应该是鸦影响了他。

他将小沙发挪到壁炉前,想象鸦来到这里时的情景。他比比画画的,将一个靠枕当作鸦,将一本小说递到她手中。

“我最喜欢的是那种不拘一格,又非常朴实的故事。如果我觉得作者不够朴素,我就不愿读他的书。”他对着空中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只鹦鹉模仿想象中的鸦的口气说道。

“另外我还喜欢在小说中冒险,冒险的阅读才过瘾。我认为小说家应该是冒险家,当然是胸有成竹的那一类冒险家。如果他是一名不够老练的冒险家的话,他就不能带领我们跨越死亡的鸿沟。”

“我也爱死而后生的那种故事。”另一只鹦鹉接着模仿。

阿迅大吃一惊,它们从未见过鸦,怎么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于是他问它们俩:

“你们在哪里听过鸦的声音?”

“当然是在阿迅说梦话时!”这回两只鸟一齐回答。

“可我发不出鸦小姐的声音啊!”

“我们揣摩出来的。”老一点的那只说。

阿迅红着脸,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可是他立刻又跳了起来,因为他看见鸦的笑脸出现在对面。他想,还是去劈柴吧,只有体力劳动可以征服这种激情。他脱掉外衣,只穿一件白衬衫走到院子里去了。

他干得满头大汗,脸上浮着青春的红晕。这时他才记起自己今天满三十岁了。他将柴火拢成一堆,往柴棚里搬。刚刚搬完,打算休息一会儿时,又听到有人上山来了。

进屋后洗完脸,换了衣裳,阿迅便走到院门那里去张望。

但是并没人上山来!也许那个人走了一半又下去了?听脚步声有点像良伯,很可能是他。老人是多么的迫不及待啊!是啊,生命如此短促,要是不抓紧,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从心底升起对那些前人深深的感激,要是没有他们写下的书籍,他阿迅也很可能会虚度年华。还有鸦,也是书籍挽救了她……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周围的人。

阿迅不再激动了。他又回到书桌前写起来。有好几次,他听到山下的那个人上来了又下去了。他想,那人同他一样也是满腔热情。他一直写到天黑,然后点上煤油灯又写。

鸦送走了阿迅,回到大厢房改成的阅览室里。

小勤低着头在写卡片,一副心虚的样子。

“小勤为什么讨厌阿迅呢?他是心地善良的猎人啊。”

“鸦姐姐,我觉得他要偷走你的心。我——我很生气。”

小勤走到鸦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

“他那么英俊,又是单身一人,还那么爱你,你就一点都不爱他?”

“小勤不要乱说啊,阿迅知道我有爱人,他怎么会爱我?都是你在瞎猜。他是我的好朋友。”

“就算是这样吧,我不会再说了。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罢了。其实我也知道阿迅是好人。我小的时候,他还帮我家修过篱笆。”

“原来你们是熟人,太妙了!你从前对他印象如何?”

“印象不深。他的女友那时是住在我们这里,后来她离开了他,他就剃了光头上山去了。这里所有的人全知道。”

小勤的信息使得鸦很吃惊。鸦的确很喜欢这位年轻的猎人,她同他一见如故,她觉得她同他的关系充满了温暖。也许她和他的祖先来自同一个地方?要不然她怎么会觉得他像她家里的兄弟?在阿迅面前,鸦感到彻底的放松,哪怕刚见面时也如此。这种情况在鸦身上很少出现。其实她一直想当面问他,从前在城里那一次,他是怎么会注意到她的,那时她在他眼中又是什么形象。但是她忍住了没问,她担心真的像小勤说的那样,将她同他的关系搞得复杂化。还有他的职业,鸦对猎人的工作所知甚少,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认识了阿迅,她觉得自己很容易想象他工作的场景了,她甚至买了两本有关狩猎的书来读。

阿迅这次来她家,事先托人告诉了她。她不感到意外,因为这和古平老师聘请他的事有关,而这个主意是她想出来,又告诉洪鸣老师的。见到他,鸦心花怒放。但他很拘谨,不肯在她家久留。鸦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近期一定要去一次他山上的那个家,同他深入地聊一下。

一家人坐在一块吃晚饭时,鸦告诉两位老人说猎人阿迅来过了。

“阿迅前程无量。”舒伯说。

这话鸦爱听,鸦高兴地往舒伯碗里夹菜。

“阿迅就像我儿子。”母亲说。

但他俩都不问阿迅这次来有没有事。鸦暗自惊叹:她的父母真敏感啊。但听得出来他们对阿迅的信赖是毫无保留的。一名猎人得到周围人毫无保留的信赖,当然是因为他人品好。

鸦整个晚上情绪非常好。她开始读阿迅送给她的那本《阿里山的猎人》。这真是一本美丽的书,她读了几页就被吸引住了,于是放下书,织了一会儿毛衣。这是她的习惯,当她读到特别喜爱的书时决不一口气读下去,她更喜欢预测后面的情节。

洪鸣老师来电话了,他告诉鸦学校里的一些事,鸦仔细地听着,帮他出主意。然后鸦又告诉他今天来了三位顾客,是附近的邻居的亲戚,特地慕名而来的。她们一来就坐在那里不动了,一人捧一本书入迷地读,真是些可爱的女子。离开时这三位都要申请加入鸦的读书会。放下电话后,鸦有了一种感觉,她觉得那电话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打来的,还觉得洪鸣老师的声音有点沙哑——大概他太疲劳了。鸦不是那种喜欢回忆的人,她平时尽量不去想过去的事,她要埋葬自己的过去。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她所住过的教师宿舍已经离她那么遥远。想到这里,鸦不禁打了个寒战。但她马上振作起来,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不,我不再是她了。”她说的“她”是以前的那个她。可是她心爱的人那么辛苦,又那么孤单,鸦感到惭愧已极。最近她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洪鸣老师会不会终于认识到同她鸦的相识是一场错误?他俩彼此相爱,可是彼此相爱的人就应该厮守一生吗?鸦在成长,终于成长到可以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了。那些书籍拓宽了她的眼界,使她变得冷静了。尽管冷静,一想到洪鸣老师的孤单,她还是掉了几滴眼泪。要不是爱上她,洪鸣老师肯定会找到一位事业上的帮手,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说不定现在已经有了孩子。

上床之前,她读一会儿《阿里山的猎人》,回忆着她和阿迅的纯洁的友谊,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了。她正要上床睡觉,电话铃又响起来了,她意外地听到了徐姨在说话。

“鸦,你要睡了吧?我实在忍不住了,非给你打电话不可。我是来向你报喜的,我要结婚了!”

“啊,徐姨!多么好,祝贺你!他是谁?”

“是我那死鬼的同事。这事我总觉得不太好,我应该还要等得久一点才对。我那死鬼会不会生气?”

“伯伯在地下会非常高兴!人生苦短,徐姨您说是不是?一定要抓住机会。”

“鸦,你给了我勇气,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由于徐姨的电话,往事又在鸦的脑海中复活了。她看到了巨大的、熟悉的阴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她干脆起床,来到了院子里。虽然天还不太冷,但她怕感冒,穿上了那件棉睡衣,还拿了个棉垫放在木椅上。一会儿两只猫都来了,有一只偎在她怀里,另一只黑猫警惕地立在旁边,眼睛在黑暗中亮闪闪的。鸦惆怅地看了一眼厢房,那里面黑洞洞的。那些书籍也都睡着了吗?一阵凉风吹来,她心里那团黑雾更浓了。她听到院门那里吱呀一响。

是小勤,她慢慢地移过来。

“对不起,鸦姐姐。”她轻声说。

“为了什么呢?”

“为了白天的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鸦姐姐,您要是不生气,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您。”

“我保证不生气。”

“好,我说。我错怪您了。我现在又想,既然姐夫不能老和您在一起,也许这位猎人更适合您。我今天对他不礼貌,是因为嫉妒。他是我儿时心中的王子呢。”

“小勤瞎说,你在做媒吗?怎么可以?”

“我不说了,您仔细考虑吧。”

她悄悄地走了。这时母亲房里的灯亮了。

“丫丫,你在干什么?”

“我透透气,马上回去睡。”

她回到床上,奇怪的是她平静地入睡了,睡得还不错。

第二天早上她对自己说:“我的病彻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