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地上铺着光滑如镜的金砖,承尘上绘着鲜艳的彩色绘饰。屋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古董瓷瓶,正中央放着一座白玉雕的观世音菩萨像,一尘不染;下面的长案上放了一只雕刻着山河日月的鎏金三足香炉,冉冉红光里,腾出的香气袅袅散出醉人的龙涎香。
太后手握着笔,正在专心致志地抄写佛经,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有些不均匀,抬头转眸看了看一旁磨墨的珮兰,眉头微微一皱,道:“今儿个怎么失魂落魄的,瞧瞧你研的墨。”
珮兰看看砚台里浓淡不均的墨,连忙赔罪:“太后娘娘息怒,奴婢这就去换了水来重新给您研过。”
太后轻轻搁下笔:“罢了,今儿个就抄这么多吧,抄经定要专心才显得虔诚,这一耽搁,对菩萨未免不敬。倒是你,平日里最是稳重,怎么会出这样的岔子?说吧,发生了什么事,说与哀家听听。”
珮兰掩饰地笑了笑:“奴婢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太后娘娘字迹好看,走了神。”
“嗯?”太后有些不快,拖腔拿调地发了个鼻音,“你是才来的?今儿个才见过哀家写字吗?说这样的理由,也不怕闪了舌头。”
珮兰知道不好再瞒下去,犹豫片刻之后,勉强笑道:“太后娘娘息怒,奴婢昨晚上听说了一件事,本该给您说的,又怕您听了不愉快,想着何苦用那捕风捉影的事情扰着您,所以一时走了神。”
太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讲吧,你不说,早晚也有人说给哀家听的。”
“宫里头传——”珮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太后的神色,冲口而出,“汉王犯下这么大的事情,皇上还一直留着他,是因为太后娘娘为他求情,说太后娘娘旧日里,与那汉王有私。”
她说得又急又快,像是生怕慢一步,就没有勇气把话说完。
这句话,就是太后这些年怡神养气,也听得心中一惊,眼里射出一道精光:“什么时候开始传的?都是谁在传?”
“好像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单嬷嬷之前已经叫人打了一些多嘴的奴才,应该没人敢再乱说,只是这话听说是从汉王那儿传出来的,奴婢怕万一他再有什么不好的话说出来,到最后,成了您平日里所说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实在不敢瞒下去……”
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汉王虽然糊涂,应该不至于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乱说,再一个,听到这样的话,难道守着他的那些人不往上禀吗?只怕又是别有用心的人传出些风言风语,让皇上和哀家母子离心。不行,哀家得到逍遥宫去一趟,赶紧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珮兰连忙阻拦道:“太后娘娘三思,若是您自个儿亲自去瞧,奴婢担心,反而要坏了事。”见太后不解,她忙说,“太后娘娘,您细想想,传这话的人,如果真是别有用心的话,您要是亲自去问了,落在旁人的眼里,岂不以为您是去找汉王叙旧的,恐怕假事都会当成真的,到时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太后动了怒气:“哀家与汉王都一把年纪了,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还会和汉王藕断丝连,牵扯不清吗?如今身在这紫禁城里,什么事都不清楚,只怕你说的,还只是零星半点,要是不去问个明白,只怕哪一天这京城里都传遍了,哀家还蒙在鼓里。”
珮兰低首垂目,不敢再拦着太后,只一味苦劝道:“太后娘娘息怒,这宫里头的人闲着没事,往往就爱议论主子们,不过些是闲言碎语,您心里知道就是,何必去问个明白……”
太后言语如冰,狠狠瞪向珮兰道:“先前你吞吞吐吐,这说出来又拦着哀家,你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该知道这宫里头的事,凡是关于主子们的闲话,最早都不会是从奴才们口中传出来的,这事若不查出那后面推波助澜之人,只怕她们都会和你一样混账,以为这后宫里头,随意就能翻了天,今儿个她们议论哀家,明儿个就能议论皇上,后儿个,就能将这紫禁城的事,都说给外面听去。这时候,你竟然还敢拦着哀家!”
珮兰知道太后的脾气,越是生气,语气越是平淡,唬得不敢再接话,只低头垂手,立在一边静默不语。
太后还未曾按捺住全部的怒气,却见瑞香打了帘子进来禀道:“太后娘娘,皇后来了!”
胡善祥走进来,端然行礼道:“臣妾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方才还有些怒气的太后,此刻一脸慈祥:“怎么今儿个这么晚还到慈宁宫来,不是哀家说你,你如今怀着身子呢,可不敢有半点大意,这夜里走路,最怕冲撞神灵,以后可不许了。”
胡善祥却跪在了地上,发鬓之上赤金拔丝九凤步摇一阵乱颤,如同她迷乱交错的心事,她用手按了按胸口,像是要鼓励自己下定决心。
“母后,臣妾有一事相求。”
太后一愣,忙叫瑞香将她扶起,疑惑道:“你怀着身子呢,干什么要行此大礼,究竟什么事?”
“臣妾请求您允许皇上改立皇贵妃为后!”
胡善祥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却如同兵戈相击,铮铮声响振聋发聩。
从来不曾为什么动容的太后大惊失色,遽然起身,云鬓上戴着的碧玉玲珑簪随之乱晃,缀下细细的珍珠流苏一阵簌簌作响,胡善祥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打在她的耳边:“你说什么?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臣妾请求母后,请您允许皇上改立皇贵妃为后!”
一旁的珮兰、瑞香几个也听得张口结舌、震惊不已。
珠馥见太后惊怒的神情,忙上前用手里的锦帕先给胡善祥揩一揩额上细密的汗珠,劝慰道:“皇后娘娘这是与太后娘娘开玩笑吧?难不成您怕太后娘娘和皇上母子一条心,不护着您,所以说这样的话试探太后娘娘不成?这皇后之位,不是您的吗?怎么能说换就换?”
胡善祥知道这是珠馥在暗示自己改口,免得令太后生气,却只对珠馥笑了笑,轻轻推开她的手,迎上太后质疑的眼神:“母后,这后位别人都说,本该就是皇贵妃的,臣妾又何必坐在这位上惹人生厌呢!”
太后闭了闭眼,看向胡善祥微挺的小腹,终于克制住自己心头的怒火,温言道:“皇后怎么说起这样猪油蒙心的话来了?可是外面有人说了什么不该听的话?虽说你如今在孕中,该为皇子积福,不能徒增杀孽,但对那样嚼舌头的奴才,就该拔了舌头,让他们再说不出话来,怎么你反倒要让起贤来?哀家可从未听过皇上他说起要改立皇贵妃为后的话,就算你要让贤,也无从让起。”
“母后——”胡善祥泪光盈盈,平日里,她也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不知为何,怀了孩子,事事都想得周全,反倒脆弱起来,加之今天发生的事,实在令她心头不安,再听到太后这样暖心的话语,更觉得自个儿所受的那些委屈,有了一个可以承载的地方,只想把话一次说个明白干净。
“母后,臣妾也知道这些道听途说的话信不得,可眼下臣妾与皇贵妃腹中均是皇子,且庶伯嫡仲,臣妾如何能不担心?”胡善祥的眸光中翻腾着挣扎和犹豫,“而且,母后您心里头也清楚,皇上废后之心,一天也没有断过,现如今,为了保全臣妾的孩子,让他平安,您就允了皇上吧?”
“你这话说得不对,到底出了什么事,要你下这样的决心?是不是有人对你施加了狠手,吓得你要让贤来保全母子平安?”
太后听出胡善祥的话里含义,逼视着胡善祥的眼睛:“说吧,原原本本给哀家说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口口声声说‘改立皇贵妃为后’,你可想过,哀家若是真允了皇上,你腹中的孩子,可就没机会坐上太子之位了!”
胡善祥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晃,脸色惨白,再不重复先前所说的话语,半晌,方才道:“母后,臣妾不愿,可臣妾怕,要是不依着皇上所想的话,臣妾母子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太后有些不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一一给哀家道来,也好让哀家为你做主,你又不是不知道,哀家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让嫡长承继大统,不管皇上怎么想,在哀家这儿,你才是皇后,是父皇他为皇上亲自选定的正妻,哀家容不得其他人骑到你的头上来,你也得明白哀家这份心,咱们两人才好同心!”
胡善祥欲言又止,撩起胳膊上的衣袖,伸给太后看。
“母后,大公主身上也起了这样的桃花癣,太医们开了药,刚吃下去好些,第二天却又复发。臣妾没办法,只好请了法师来看看我们母女是不是中了邪……”
她伸出的胳膊上,星星点点的一片片淡红色斑,表面还有细小鳞屑附着,看上去甚是吓人。
胡善祥放下衣袖,悬泪欲滴:“……起了这桃花癣不久,臣妾就听到宫里头传出,坤宁宫里住着不该住的人,压服不了宫里头的那些冤魂,就会被其反噬,以至于生病落灾……所以臣妾就想,与其让大公主跟着臣妾受罪,不如让出这中宫之位,保我们母女平安。”
听了这理由,太后哭笑不得:“你这是疑心皇上为了达成心愿,所以找借口下手了?真是糊涂,皇上就算再怎么宠爱皇贵妃,也不会为了她伤着子嗣,这后面,还不知有什么名堂,你身为皇后,不想着查个清楚,反倒跑到哀家这儿哭诉,虽说关心则乱,可是皇后,你也该好好想想,传这些话的人,有什么意图?”
“可是母后,臣妾实在担心,这样下去,甚至会危及腹中的皇子啊!如果如母后所说,不是皇上,难道是长宁宫里的那位?不管如何,臣妾都觉得唯有让出中宫之位,才能一劳永逸。”
太后略一思索:“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按理,以皇贵妃的性子,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眼下她和你一样怀着皇子,说不准会为了那非分之想,使出什么手段来,哀家始终不相信,若是没有她在后面撺掇,皇上会一门心思地想着中宫易主之事?这么多年,你谦恭谨慎,六宫上下无不称道,皇上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无过废后,绝不可能,你别东想西想的,回去吧,这事交给哀家来处理。”
走出慈宁宫,胡善祥眼中的泪已经收尽,有一些冷意在她的眼底。
回到坤宁宫里,芷荷仍有些担心:“皇后娘娘,您说太后娘娘会不会疑心?毕竟皇贵妃是在她跟前长大的,虽然平日里太后娘娘很是护着您,可这样的事情,奴婢总觉得太后娘娘未必会相信是皇贵妃做的,奴婢刚才瞧太后娘娘的神色,像是不怎么高兴。”
胡善祥淡然道:“本宫也没有期待母后会相信,所以本宫自始至终,都只是说了个怀疑。再一个,本宫不过是让人传了几句话而已,这桃花癣可是真的,本宫知道母后会有疑心,但若是母后想到,本宫宁可使这样的昏招,都不忍对皇贵妃腹中皇子下手,定会明白本宫的苦楚,更加善待本宫的。”
她叹了口气:“本宫用这样以退为进的法子,也只是期望母后若不能对皇贵妃多些厌憎,也能更多顾念本宫一些而已。毕竟,无论本宫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皇上的欢心,这些年,若不是太后庇佑,本宫哪里能挨到如今!既然天意让本宫怀了一个皇子,那为了这孩子,本宫只好争上一争。”
若莲不解地问:“那皇后娘娘何不寻个办法,或是想个方子,让皇贵妃滑胎小产,那样的话,岂不是一劳永逸,更省心吗?”
胡善祥眼露厉色:“你们切不可有这样的想法,更不可背着本宫做出什么事情,不然,皇贵妃若出了事,本宫第一个不会饶了你们。本宫并不想皇贵妃的孩子出事,毕竟皇上子嗣单薄,不管是哪一个,都损耗不起,用这样的法子,不过是想着绊一绊皇贵妃,去了母后对她患上眼疾的怜惜,为本宫争得一些时间,等本宫肚里的皇子生下后,再立太子。”
若莲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并不敢违抗皇后之命,只得诺诺道:“皇后娘娘,您真是仁慈,都到了这一步,还想着护着皇贵妃的孩子。不过,依奴婢所见,太后娘娘早就对皇贵妃不喜了,您这么做,未免有些多虑。”
胡善祥嘴角轻扯,露出一抹嘲讽之意:“不喜?你们看得太浅了,不喜母后会只是让皇贵妃抄经?还送了一本母后珍藏的《地藏经》给她,那可是最利于孕期安神补益的经书,而且是皇贵妃自小就看的经书,只怕她就是默背,也不会写得太差。就是如今有了眼疾,依她的聪慧,恐怕也一样能想法抄出来的。”
芷荷、若莲都困惑地问:“奴婢愚钝,还以为这是太后娘娘为了您腹中的孩子,在寻机找皇贵妃的碴儿呢,怎么听您一说,倒好像是在护着皇贵妃一般?”
胡善祥闭了闭眼睛,睁开后,神色看不出半分悲喜,只是极为熟悉她的芷荷仍然听出了一丝凉意:“多年的情分,岂是那么容易淡的?母后为人执念,固守传统,最重嫡庶,她对皇贵妃的不喜,不过是怕动了国本,因此不愿皇上宠妾灭妻,并非是私心如此。在母后的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大义正统要紧,若本宫不是占了这个位分,她又何尝会对本宫如此庇佑!”
“母后只是不想中宫易主动摇国本而已,并非是真正厌憎皇贵妃,要不然,你们以为,皇贵妃屡次生产,都能够有惊无险,只是因为她自个儿小心吗?这六宫之中,母后若是真心想对付一个人,岂能容她活得如此逍遥自在?”
“本宫知道母后心里头,还是顾念皇贵妃的,这次借自个儿与大公主所患之疾,推波助澜,所求的,也不过是母后心里头,能对本宫多一些怜惜,对皇贵妃少一些照拂。如此一来,纵然本宫这次仍然生的是个公主,皇贵妃所生的是个皇子,也不会轻易被皇上立为太子。虽说太医都说本宫所怀也是个皇子,但本宫实在是不放心,先前又不是没有诊错过喜脉的事情。本宫不能赌那个万一。”
若莲道:“皇后娘娘不忍对皇子下手,那何不想个法子,让皇贵妃的眼疾好不了,那样的话,就算有个万一,立了太子,也定是归在您的名下,毕竟,这历朝历代,哪儿有让一个看不见的人当皇后的道理。”
胡善祥心头千回百转,到底叹了一口气:“罢了,本宫下不了那样的狠心,就这样吧,各凭天命。”
长宁宫里,孙清扬长发挽起,梳成飞天髻,戴樱桃红色的翡翠鎏金掐丝凤凰步摇,两旁垂下长长璎珞至肩膀,红翡翠滴珠耳环,一袭银红绣着牡丹的宫装长裙,袖口上绣着翡翠色夹着银丝线勾出的祥云,好似一枝娇艳的桃花,一举一动摇曳生光。一双美目仍然顾盼神飞,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她双目失明。
为了不让眼睛因为失明变得呆滞,她每日都会烫眼、运眼、转睛,甚至叫宫女们围在她身边,凭一点动静判断是谁在发声,努力如同常人一般“看”而不是用听去判断她们的方位。
听苏嬷嬷说起皇后这些日子因为桃花癣颇为烦恼,夜里去了慈宁宫之事,她嘴角轻扬:“本宫还以为皇后娘娘因为那桃花癣就会消停些,不曾想,她倒会拿这个说事,以退为进为自己博取同情。也罢,母后那儿,就不要用这个方子了,有皇后娘娘扰着她,她得不了清净,自是顾不得本宫这里了。”
燕枝不明白,问道:“奴婢知道皇后娘娘和大公主所生的桃花癣,不过是庄静姑姑调的一种香粉,让人身体过敏,虽然影响观瞻,却没什么大碍。可皇贵妃您又是如何知道皇后娘娘是以退为进,拿这事联系到您的呢?难道不会是宫里头其他别有用心之人,用这事说事儿,故意陷害皇贵妃您吗?还有,太后娘娘又是如何得知,这事和您无关,竟然都不来问您,奴婢可听说,那些嚼舌头的奴才,明里暗里的,都说是咱们长宁宫指使的呢。”
太后使人查谣言因何而起一事,结果查来查去,最初听到的人,都说是听长宁宫里头的人闲聊时说的,虽然问到长宁宫的人,个个懵懂,但太后从未就此事盘问孙清扬,这还是令她们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