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袁瑷薇心里的芥蒂并未消去,但有了这场说笑,到底不像前段时间那样红眉毛绿眼睛地针对孙清扬。
一群人就在抄手游廊下的椅上坐着,不时逗弄挂在廊檐下的八哥、鹦鹉。吃着宫女们奉上的石榴,喝着茶闲话女孩子们的话题。
何嘉瑜因为和孙清扬两个一道给永乐帝侍过疾,言语中,对她又比别人多了几分亲厚,孙清扬也感念她那夜里的安慰话,虽然后来到锦衣卫没受罪其实全得益于朱瞻基的安排,但何嘉瑜的那份情,她还是记在了心里,对她自然也比从前亲近些。
说话间,孙清扬就对何嘉瑜笑道:“何姐姐,你头上的那朵牡丹花得拿下来了,花瓣有些卷边呢。”
何嘉瑜回头看了她的随侍大宫女晚萝一眼。
晚萝忙一手扶着她的云鬓,一手把那朵粉红色的牡丹花取了下来,正准备转手递给跟前的小宫女去扔了,何嘉瑜伸过手去,“拿给我看看。”
晚萝的手缩回来,把花儿放在何嘉瑜伸过来的手上。
粉红的重瓣牡丹花,可能因为是离枝已久,失了水分的缘故,外层的花瓣微微卷起,有点泛黄。
何嘉瑜手捻着花儿,把花瓣一片片撕下,扔进游廊外的花丛里,待手上只余下中间的黄色花蕊时,方才开口淡淡地笑道:“这样好看的花,连一个早晨都戴不过去就枯了,败了。人说花无百日红,我看哪,这离了枝的花,连半天也红不过去,凭它怎么漂亮,这但凡没了水分,很快就会凋零,让人不待见了。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顺手将手里的花蕊扔了出去。
本来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被何嘉瑜这么一说,有些就想得深了些,面上再没有过节的喜气。
何宜芳比刘维年纪还小些,像是不明白何嘉瑜这种年华易逝的感慨:“这花不好看了,姐姐再换一朵就是,何必不开心呢?”扬声就叫身边的宫女去牡丹园里给采一朵来。
看到她鲜活娇嫩的容颜,何嘉瑜有些妒恨,家里头还不是认为自己不中用,所以巴巴地选了这个何宜芳送进宫来。
只是平日里,何宜芳总对她跟前跟后,所以,她对这个堂妹的感情里,除开妒恨之外,还有种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的期盼。
当下,何嘉瑜压了压自己心里那种酸酸的滋味,提醒她道:“妹妹,这可不是咱们端本宫里,一草一木都得娘娘们同意才能动用呢。你方才没听你孙姐姐说向丽妃娘娘讨要桂花吗?她尚且不敢吩咐奴才们径自去摘花,何况是你?虽说娘娘们讲到这内宫里就和在咱们自己家一样,但这不过是客套话,你做事说话都要想一想,别犯了忌讳。”
何宜芳觉得她扫了自己的面子,面上有些不高兴,却又不敢表露,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堂姐的厉害的,所以只低头“嗯”了一声,对那个听了她的话,并没有走开的宫女喝道:“还不给我倒盅茶来,白养着你不成?”
孙清扬见她们姐妹有些嫌隙,不欲掺和进去,就借故走开。
站在她们跟前的其他人,或是要到园里看花去,或是去观鱼……三三两两,走了个干净。
何宜芳越发觉得没趣,看着何嘉瑜面沉如水地盯着自己,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是在宫里,不比家中可以任性,妹妹若是觉得我提醒你是多事,以后我不再说你就是。只是若连这一点点,你都觉得受了气,那以后可还怎么忍得下去?在宫里,你比别人年轻比别人漂亮,却未必能够赢到最后。我看妹妹今日,实在孟浪了些,你想一想我的话,是为你好还是害你,若是想不过来,以后大家见面,就和其他姐妹似的点个头道个好就是,不必再论本家姐妹的情分。”
听到何嘉瑜虽然言语淡淡,但那隐藏的冷意,何宜芳还是打了个冷战,但她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加之这次进宫前,父亲说何嘉瑜至今无出,已经没有大用,以后何氏一族的门楣还得靠她如何如何,所以面上虽然恭敬,心里却不以为然。
就像进宫后的这些日子,她唯何嘉瑜马首是瞻,其实是按母亲所说,毕竟堂姐进宫多年,能够提携她的地方很多,有堂姐在前面挡着,她大可扮弱装小。
想到这些,她眼中的泪光更盛,欠身施礼道:“姐姐教训的是,妹妹方才确实不该草率做主,更不该叫旁人看了我们姐妹的笑话,今后妹妹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姐姐如同今日一般,照拂二三,万不可就此生分……进宫前,母亲就再三交代,叫我一切都听姐姐的,万不可做出那令亲者痛,仇者快,姐妹反目的事情来。姐姐念着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就原谅妹妹吧。”
何嘉瑜看了她半晌,那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俏模样,淡淡地说:“今儿个让她们看了笑话,也好,至少她们会认为你是个没脑子的,防备少几分,以后也多些机会。但你要记得,只要殿下一日没有为君,端本宫里头的人,就必须同心同德,我今儿个提醒你,不光是为了你我都姓何的情分,还因为我们都是端本宫的人,就像清扬提醒我是一个道理。纵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你年纪小不懂事,以后那样轻率的举动,也再别有了,不然闹出大事来的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何宜芳见何嘉瑜竟然识破自己方才那么做,是为了叫人觉得她年纪小不懂事,从而掉以轻心,心里就对何嘉瑜真心恭敬了几分,有些发愁地说:“姐姐看出来了?那她们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何嘉瑜冷哼一声:“那倒不至于,我看出来,是因为虽然进宫的时候,你年纪还小,却多少已经能看出几分性情,她们怎么能知道你小小年纪,就心思深沉?而且,你装得那样可怜,我若不是这些年在宫里经多了风浪,也险些被你瞒了去。”
何宜芳挨着她坐下,扯着她的衣袖笑道:“好姐姐,别生气了,芳儿年纪小,你有时间,就多教教我嘛。”
何嘉瑜叹了口气:“不怪你心里轻慢我,这进宫都六七年了,我还一直无出,家里头着急,我何尝不急?只是这宫里头的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看这端本宫里,不光是我,就是最得皇太孙殿下宠爱的孙贵嫔,不也一样没有一男半女?现如今只有太孙妃前两年生了大妞,个个都疼她如珠似宝,你如果能够一举得男,即使是庶出,别说殿下,就是母妃,还有皇爷爷,谁对你不是十二分地看重?”
何嘉瑜语重心长,娓娓言道:“你只要记得,除开想想办法,早些怀上皇嗣这件事,其他的论一时长短,争一时风头,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以后如何说话做事,心里自然就有数了。”
何宜芳怔了一会儿,靠着何嘉瑜说道:“不光是我,还有姐姐也要想办法呢,最好咱们姐妹能够一道儿怀上,那就真真是双喜临门了。芳儿真是命好,能够得姐姐这样掏心剖腹的指点,要不是有姐姐提携着,像我这样说话做事欠缺考虑的笨人,到了这宫里,只会给咱们家惹是非呢。”
何嘉瑜心里涌上一股凄然悲楚之意,皇太孙殿下自永乐十五年大婚以来,将近七年的时间,几个妃嫔里只有太孙妃一人生了个女儿,所以这些年,不光是众人的避子汤停了,太子妃还一直找太医给她们调养身子。
可惜,这几年,她吃的药都能堆成小山了,却总不见有动静,每每让太医诊脉,总是含糊其辞,言语闪烁,只怕自己的身子,很难承孕了。
她眼角余风看了看靠着自己的何宜芳,或者,就等她怀上,抱在自己跟前养吧。
王安公公不是给自己说了嘛,祖父送这个何宜芳进宫,就是希望她生下麟儿,抱给自己的。
所以,自己当然要不遗余力帮她、助她、护她,期盼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走得离何嘉瑜她们远了些,刘维笑问道:“赵姐姐,你平日里,最爱当和事佬,怎么刚才她们俩姐妹怄气,你也不劝上一劝?”
赵瑶影扬了扬帕子,作势要打她:“好啊,你个小妮子,竟然笑话起我来了,难道你不期望咱们宫里头一团和气吗?”
刘维撇了撇嘴:“期望啊,可惜,并非人人都如此期望,而且,就是人人都有这期望,也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女人之间,为了一朵花一件衣裙都能比个半天,何况在这宫里头?所以啊,我的期望就是不期望。”
“与人为善,总是好的。”
对赵瑶影的老好人做派,刘维一向不以为然:“赵姐姐,你可忘了那句话,人善被人欺。我看孙姐姐这样就很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虽然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真有谁要惹到跟前了,就绝不会轻饶她。赵姐姐,你别成天死读书了,书里头那些话,全信了害死人。”
孙清扬伸手扭了扭她的小脸:“我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吗?不过你这妮子有句话倒是说对了,尽信书不如无书,才学可以向书中学,也可以向人学,尤其这人情世故,非得跟着别人才能揣摩体会得清楚,书里头讲得再有道理,都还得自己去悟。就像刚才何嫔似的,若何姐姐说她,她只知埋怨,不知悔悟,早晚还得碰几个钉子,才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刘维乖巧地抬了抬下巴:“像我,你们每次说我,我都立刻就改,所以就少碰好些钉子,人人都喜欢。”
见她自己夸自己,赵瑶影和孙清扬都笑了起来,赵瑶影更是直接说:“对,我是个读死书的,不像刘妹妹你,不读书,光是听话就一马平川了。”
刘维眨了眨眼睛:“赵姐姐,你这话是贬我还是夸我呢?还有,既然你知道自己被那些个大道理所困,为何不改呢?”
赵瑶影无奈地笑了笑:“性格如此,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每回出现事情,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如何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惹事最好。这些年被你们经常说,已经改了好些……”
说话间,她跟着已经走到前面的孙清扬往鱼池上的长桥走去。
赵瑶影的性格和胡善祥有些相像,不过胡善祥是无为而治的态度,虽然与人为善,却并不会刻意为之,即使是周全诸事,也会因为她的太孙妃身份,和其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平衡着她们几个之间的冲突,而赵瑶影则是期望着大家一团和气,自个儿也朝这个期望上努力,有时甚至会文过饰非。
她们的这种性格,都和成长的环境不无关系,因为幼年不得人疼爱,就会渴望、在意别人对她们的态度,期望能够通过讨好别人,获得更多的关注和爱。
特别是赵瑶影,幼年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察言观色上总带有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别人会讨厌她。
这种性格,成年以后她自己虽然有所发觉,但要完全改掉,却很不容易。
转身看到赵瑶影被刘维说得有些犯愁的模样,孙清扬安慰道:“赵姐姐,别被小妮子吓着了,与人为善总比为恶好。不管是什么性格,也不可能完全掌握命运的,谁能保证自个儿一生坦途、永远顺利啊?人生就是这样,胜胜负负,进进退退的,只要不因为遇到一点挫折,就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不去一味地屈从于命运,那么风雨之后,就总能见到彩虹!”
赵瑶影听了眼睛先是一亮,又黯然下去,低声说道:“清扬,话虽如此,但你别忘了,我们是女人,在这宫里,只能像金丝草、金丝雀一样,依附着男人生活,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在这宫里,没有子嗣的女人,就像秋天的蒲扇一般,早晚都是丢弃的命运。等到那一天来到,没了皇太孙殿下的庇护,我们还能有什么?又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事事顺心如意呢?”
孙清扬握着赵瑶影有些发凉的手,诚挚地说:“赵姐姐,你想得太多了,殿下他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就算一直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他也不会做出那等绝情之事的。况且,我们也都是……最早就跟着他的人了,宫里头,总不会少了我们几碗饭吃。”
她本想说,我们也都是皇权争夺的受害者,纵使不育,也是因为男人们的权谋之争,终觉得兹事体大,不便说出口,而且,说出来不定更加重赵瑶影的心事,连带着刘维都会心焦。
刘维年纪小些,本没有这份担忧,听了她俩的话,有些恍然大悟:“赵姐姐是因为这次何嫔她们三个进府,所以心里有些担忧吧?”
这一次,和何宜芳同时纳进端本宫的,还有徐嫔——徐澜羽,焦嫔——焦甜甜两位。
徐澜羽出自皇太孙朱瞻基祖母一族,是已经罢官为民,第三代魏国公徐钦的孙女,虽是庶出,却也是当嫡小姐养大的,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焦甜甜的父亲是个七品县令,因为她才貌出众,被选送进京,纳入了端本宫给朱瞻基为嫔。
面对这接二连三进府,又年轻又貌美的女孩子们,也难怪赵瑶影会焦急忧虑。
听了刘维所问,赵瑶影苦笑了下:“以前人家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我还觉得可笑,到了这会儿才明白,真真是我们这些宫里头女人的写照。我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想,就盼着有个孩子,有个一男半女傍身,也免得听到她们那些叫‘姐姐、姐姐’的娇嫩声音,心里头堵得慌。”
刘维哄她开心:“你不喜欢人叫你姐姐啊,那我以后唤你名字,瑶影,瑶影——”
孙清扬忙喝住她:“别没大没小的了,你赵姐姐不是那个意思,她是这段时间没睡好,思虑过重。前些日子里,这京城里头权势交替,官员任免,让人目不暇接,看着胆战心惊。就是咱们后宫里头,也不平静,除开你个没心没肺的,谁没有一点儿心事?”
刘维悄悄吐了吐舌头,扔了些宫女才拿来的鱼虫到桥下的水里,只见数十尾红色的锦锂浮出水面,抢食鱼虫,煞是好看。
孙清扬倚在栏杆上,转向赵瑶影笑道:“赵姐姐不用担心,在这宫里头,有我的就有你们的,即使真有那么一天,咱们三人也能一道做伴,不会孤单的。你看看,先前我是最小的,只有姐姐,从妮子开始,这前前后后多了四个妹妹,比起你这个一直在当姐姐的,岂不是更失落?”
“若我们的心思总放在殿下身上,为他今儿个去哪歇息烦恼,明儿个约谁观月担忧,岂不天天都是愁眉苦脸的?这样下去,再漂亮的容貌也是一脸苦相了,别说殿下看着不开心,就是咱们自己瞧着,也会厌烦,李太白在《将进酒》中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咱们虽然身为女人,但也得有那股子豪气——就算有一天会当掉衣服,也要喝了这眼前的美酒才好。”
孙清扬拍着鱼池上的栏杆轻唱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赵瑶影和刘维听她轻唱中有种纵情欢乐的痛快,声音婉转如黄鹂出谷,清脆直冲云天,不由有些痴了。
刘维索性将裙子半挽起来,拔了发上的一支细长花簪,跳起了公孙大娘的《剑器》之舞。
她本来就是将门之后,喜武厌文,这一舞,身形矫健中就有了光曜九日的逼人气势,今儿个又是一身海棠红的衣装,整个人在那里舞着,看上去美丽得耀眼,张扬得夺目,尽管只是她一个人在舞,却看得人觉得仿佛光影四动,流光溢彩,似乎一朵花就有着满园子繁花盛开、昌盛之极的美丽,看得人心里不由自主就生出浓浓的喜悦和豪迈之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