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会,太子以监国之名明令天下军需供给,朝中官员及其家眷不可参与,又专门挑选了可靠的民商,配了督察,安安稳稳地保证了军需物资的供应。而胡潆到达安庆时,以皇太子诚敬孝谨七事密奏,消除了永乐帝对太子的怀疑。
七月中,得到这消息时,太子妃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盅道:“阿弥陀佛,这一关可是过去了。”
她没点明什么,单嬷嬷却知道她所指,也高兴地说:“这也是您和太子爷夫妻同心,所思所想一般无二,服侍的内侍不是说了吗,胡大人喝了那茶,十分高兴,虽然后来太子爷令他退下守着,没有听见详情,但从两人的神情来看显见是相谈甚欢。这下好啦,您和太子爷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还得了胡大人的相助,东宫以后就更稳妥了。”
太子妃满意地点点头:“大事上,我们夫妻还是同心同德的。这次好在有胡大人偏向东宫,化解了父皇的疑心,将此事化须弥于无形,没有合那些人的意。”转眼,她又有些担忧地说,“只是这次他们失了手,未必下次不会有其他招数,还是要小心为上,还有瞻儿那边也是,这都成亲快一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看埈儿,一妃两嫔,倒有两个怀了身孕,抢在皇太孙的前面了。一想到这,我这心啊,真是半忧半喜。”
单嬷嬷笑起来:“太子妃最是慈爱、周到、体恤,不是奴婢夸口,这上上下下的,可寻不出几个您这样慈爱的婆婆。靖郡王妃和孙嫔有了身孕,那好东西就和不要钱似的搬过去,早晚使人查问情况。”她宽慰道,“皇太孙这边也是殿下一直说她们几个年纪都小,怕生养影响身子,所以让避着没有生。其实靖郡王妃比太孙妃还小一岁多呢。要不……先选个岁数大点儿、易生养的稳妥人过去,帮着开花结果,引得龙子凤孙跟着来?只是怕太孙妃嫔们不会乐意。”
单嬷嬷所语,是寻个人给朱瞻基做通房丫鬟,怀了子嗣后或去母留子,或以母身份低贱,将其子嗣寄在太孙妃的名下,这个在民间,常有高门大户为其嫡妻所用,视为招弟。
听了单嬷嬷此语,太子妃皱了皱眉:“这事可由不得她们,再等一等吧,若是一年期满,还没有什么动静,也只有试试这个法子,你现在就留意,挑个好生养的,要有了身孕,就过在太孙妃的名下。按理,她们也不该吃这样的干醋,那通房丫鬟和她们相比可是尘土和云朵一样,要连这个都容不得,以后瞻儿有了三宫六院,岂不闹腾死?”太子妃起身站在窗前,悠悠地嘘了口气,“这一辈子可长着呢,宫里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这个事要是定下,你也帮我看着,到底谁敢为此闹腾,家和万事兴,进了这府邸,就该明白不是在普通百姓家里头。”她冷静地说,“后宫的女子,争风吃醋这些事情,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压在心里,嬷嬷平日里多敲打她们,纵有这般心思,也半点儿不许给我露出来,更不可以借此生事,闹得家宅不宁,东宫不安。”
单嬷嬷频频点头:“您说得是,老奴眼下就开始留意合适的人选。”
身为皇太孙,瞻儿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的嫡子长孙,子嗣不丰,无法传承天下。
太子妃转过头,看着桌上青花瓷的孔雀牡丹灯笼瓶中那石榴,暗暗期盼,盼太孙妃能够早日怀上一男半女,一来不用什么通房丫鬟去堵那几个的心,二来她也可以放下一多半的心。
梧桐院里,胡善祥歪靠在美人榻上,听着窗外林木间鸟儿的鸣啾之声,隐隐然觉得困倦。正想丢了手里打算给朱瞻基做的小衣,倒在榻上好好睡上一觉,就听帘子轻响,芷荷走了进来,神情间颇有些犹豫。
胡善祥懒洋洋地抬声问道:“怎么了?”
芷荷低声道:“胡尚宫来了,太孙妃要不要见?”
胡善祥一听大姐胡善围竟然过来了,想起上回她和自己说的那些个话,也有些犹豫,不知道她这会儿来,是不是还是为那事情。沉默片刻方说:“让她进来。”
芷荷轻微地叹了一声,上回与胡尚宫相见,她家主子哭了半晌,这回还不知会有什么事情。
她走到廊下按规矩行礼后,将立在廊下一脸平静的胡尚宫带了进来。
胡尚宫身穿翠蓝色宫锦面的齐膝夹纱袄,上用银错金丝绣着玉兰花,下系一条软轻烟的蓝色宫锦长裙,将她修长的身段裹将得越发俏丽窈窕,头上的牡丹髻中间插了根绿玉珊瑚钗,明艳夺人之余更显得清丽逼人。
胡善祥打小在这个漂亮的大姐跟前就自惭形秽,现今虽然当了太孙妃,居移体,养移气有了几分威仪,却仍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见胡尚宫向她行礼,忙说:“大姐请起,你我姐妹何必如此多礼。”
胡尚宫没有听她的,仍然干脆利落地跪下请安。
胡善祥有些诧异胡尚宫的恭顺,这个比她大五岁的姐姐最是心高气傲。当日进宫本是奔着妃嫔或太子嫔去的,谁知当时尚在世的仁孝皇后说她年纪虽小,才色出众,竟然派去做掖庭令,直到隔年仁孝皇后身故,王贵妃又指她做了尚宫留在身边侍候。
外面的人羡慕她不用女色侍奉皇帝,还当了正五品的女官,比她父亲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官阶还高,胡善祥却深知在姐姐心里,十分愤然不平。
的确,对于胡善围来说,那些个才貌不及她的女子,都能为婕妤、做妃子,凭什么她就该屈居人下?
没有实现理想抱负的胡善围,把这个愿望寄托在胡善祥身上了,不,应该说是她更看重的二妹和四妹身上,只是不巧八字合下来,三妹胡善祥被选中成了太孙妃。她只好调整策略,改为扶持这个在家里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妹。
上一回,姐妹俩就为了如何固宠之事起了争执,胡善围拿出大姐的威风,说了许多按现在的身份其实属于儹越的话语,甚至把胡善祥气哭了,如今见她这样守规矩,自然觉得奇怪。
难不成姐姐已经放弃了上回的想法?胡善祥不敢断定,言语就有些淡淡的:“起来吧,你我姐妹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动不动就跪,多麻烦。”
胡善围却惊异不过短短数月,她三妹的身上已经起了奇妙变化,再不是过去那个可以捏扁、捏圆的面团,言语、眉宇间甚至有了上位者的风华。
因着这种变化,胡善围虽然顺从地站了起来,却不敢像从前一般直觑胡善祥的神情,只垂着眸子低声道:“奴婢今日正好领了差事来太子府,所以就来看看太孙妃。”
她声音温柔和软,并不提上回发生过的事情,面上也没有因为如今要跪拜胡善祥现出委屈之色。
“姐姐既是有差事在身,我也不久留你了,芷荷,把前些日子我得的那支兰花老翡翠琴钗拿给姐姐。”
胡善祥向胡尚宫解释:“那钗比姐姐带的绿玉珊瑚钗水色还要好,正好配姐姐的这身衣服呢。”
胡尚宫见她明知自己来是有事,却根据自个儿的话如此托词,虽然接过芷荷手上的钗一丝不苟地谢恩,面上却微有急色。
芷荷递上东西后,就沉默地退了出去,这姐妹两个的事情,她一个做奴才的,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胡善祥微笑着看向姐姐,轻声道:“姐姐今儿个来,还有事吗?”
那次哭过之后,她想明白了,自己现在并不是胡家那个受气包胡三娘了,即使是明慧如大姐,也要屈身下拜,姐姐若是为自己好的话,当然可以听一听,若是只为着她自己好,为着胡氏一族的富贵荣华,自己实在不必给他们做盾牌。毕竟,胡府之中,真正叫自己挂念的,也不过只有母亲钱氏一人。
胡尚宫抿抿唇,轻笑道:“奴婢这次来,是要说个好消息给太孙妃听,父亲要被皇上擢升为正三品的光禄寺卿了。”
看到胡善祥微惊却并没有露出喜色,胡尚宫又说:“母亲也会被封为正三品的诰命。”
这个消息才真正令胡善祥开怀:“有了这个封号,以后那些个姨娘们就不敢欺负母亲了吧?”
胡尚宫笑了起来:“谨遵太孙妃出嫁那日的嘱咐,母亲的衣食居所,如今都是府里最好的。有了这个诰命在身,她以后可以横着走了。”
胡善祥微怔:“如此,也不枉我嫁过来所受的种种委屈。”
“太孙妃这说的是什么话,皇太孙是龙子凤孙,这多少女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您可是正妃,只有您给人委屈受的,哪儿能受别人的委屈?您看,和您同日嫁进府的太孙贵嫔,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胡尚宫得意地说:“孙贵嫔的父亲如今仍然是鸿胪寺序班,虽说到了天子脚下行走,却只是调职没有升官,仍然是个九品小官。父亲却直接由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升到了正三品的光禄寺卿,皇上的心里孰轻孰重,明眼人一望可知,您又何必自轻自贱呢?”见胡善祥不语,胡尚宫又说,“您如今是皇太孙正妃,太子妃又那么看重您,就该拿出些威风来,灭灭这府里嫔妾们的张扬之气,别让她们仗着皇太孙殿下喜欢,就不知天高地厚,这上面还有皇上呢,殿下再喜欢,她们也蹦跶不到天上去。”看胡善祥不为所动,胡尚宫又劝她,“从皇上擢升父亲这件事上,太孙妃还不明白吗?皇上并不喜欢那孙氏,这就是您的尚方宝剑,而且,咱们家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这正妃之位要是保不住,那些个人还不知道怎么作践母亲。”
“她们敢!”胡善祥断喝。
胡尚宫苦笑道:“她们有何不敢?父亲表面虽然对母亲照顾、服帖,私底下,却最是听那几个姨娘的话,当日我进宫来,何尝没有告诫过父亲,也不过好了个两三年而已。母亲性子懦弱,又因为生了我们四个姐妹坏了身体,姨娘们生的几个兄弟虽然寄在母亲名下,充作嫡子,内里却还是和她们一条心的。”她见胡善祥面色似有松动,又道,“我往年对你不喜,也是因为你性子太像母亲,怒其不幸、恨其不争罢了,你在家中时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我在宫中尚能说上几句话,只怕父亲就会做那以妾为妻的勾当。你就算不为自己争,难道也不为咱们苦命的母亲争吗?你真要她去做那下堂妻,孤苦伶仃至死吗?”
胡善祥没有注意到姐姐言语中的敬称已经换成了你,听到胡尚宫的话,她面色不豫:“有二姐和四妹,她们不敢怎么样的,而且六妹、七妹待母亲还好。”
胡尚宫冷笑:“且不说她们现在年纪还小,这好能有多久很难说,只说她们将来也是要出嫁的,等你二姐、四妹嫁人后,母亲膝下就会冷清不少,往年也是她们两个泼辣些,在府里母亲的日子还好过,可等她们嫁了人难不成还管娘家的事情?”
胡善祥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姐姐讲得也有几分道理。”
看见妹妹对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胡尚宫趁热打铁道:“只有你,将来会母仪天下,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坐着,就没人敢对母亲怎么样,现如今母亲得了三品诰命夫人,这不也是因为你吗?你如何能够撇得清,又何必非要和胡家泾渭分明呢?”
胡善祥犹豫:“皇爷爷并不喜欢外戚坐大,这在太祖的家训里,也是列明的。”
胡尚宫叹了口气:“咱们又不专权又不干政,不过是保住自己手中有的,图个胡氏一族平安富贵,太孙妃您何必推三阻四?罢了,您都无心,奴婢又何必说得过多,什么都是命,只盼您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屈膝福了福,做出屏声静气要退出去的模样。
胡善祥见姐姐一举一动,皆有章法,并没有因为自己如今得势就乱了规矩,想到她也是为了母亲,为了自己几个姐妹,心软道:“不管如何,那害人性命之事,我是不做的。”
胡尚宫见她答应,欢喜地笑了起来:“那是当然,奴婢也不是那心狠手辣之辈,如何会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
“你我姐妹,当着人前要守那些个规矩,在人后在我这屋里,姐姐就不要如此了,免得妹妹听着惶恐。”
胡尚宫推让再三,才笑道:“就依妹妹所言,在人后咱们仍然是姐妹,在人前才是主子和奴才。”
胡尚宫眉眼弯弯的样子娇俏而动人,心道,等到有一日,她的妹妹母仪天下之时,她何尝不能效那武则天的姐姐——韩国夫人,来个姐妹双宿双飞。
以她的容貌,就是那宫中素有美名的太孙贵嫔孙氏,也不遑多让,岂会久居人下?
她往日对那王贵妃逢迎,何尝不知道王贵妃的心思,就怕她生得美貌引得永乐帝动心,为了避嫌,她也从不在皇上面前出现。
皇上已经老了,太子的外貌实在平常,肥头大耳的叫人生厌,只有那和自己年纪相当相貌堂堂的皇太孙,才是良配!
胡善祥却不知道她姐姐的这番心思,见大姐与自己亲厚,倒也圆了儿时羡慕人家姐妹情深的夙愿。虽然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才有的变化,但自小缺少亲情的她,仍然十分高兴:“姐姐今儿个既然来了,不如喝点儿茶,用了晚膳再走。”
胡尚宫笑眯眯地道:“喝盏茶可以,用晚膳就算了,回去我还要到贵妃娘娘那里交差呢。”
“芷荷,把母妃前些日子赏的那‘忘忧’给泡一壶来。”胡善祥扬声召唤退到外间侍候的丫鬟,又和胡尚宫说,“姐姐今儿个到我这儿来,也算是贵客,姐姐有差事在身,不宜饮酒,咱们就以茶代酒,喝上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