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妧听得她要为难颖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却尖利:“你就是坏女人,你害死了皇额娘。你一定还做过许多坏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这是报应!”
嬿婉的心彻底凉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心心念念要夺回来打击颖妃的女儿,她的心完全不向着自己。嬿婉心口一阵疼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激起锐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顺手抓起桌上一把戒尺,拉过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坏女人!这话是谁说的?是颖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开,却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离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红,死死忍着不肯求饶,咬着牙道:“你就是坏女人,谁都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额娘,额娘,快来救我啊。”
璟婳和永琰何曾见过嬿婉这番暴怒模样,早就吓得呆了。璟婳缩在墙角,紧紧捂着嘴什么也不敢说,永琰连反应的能力都没有了,只是喃喃:“别打姐姐,别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里会理会永琰的话,见璟妧不肯求饶,一味嘴硬,下手又凶又快,一下接着一下,“我才是你的额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这般乱糟糟的,乳母们吓得昏头,只晓得赶紧上前抱走璟婳和永琰,不让他们多看。璟妧何等机灵,趁着乳母们一窝蜂上来,立刻挣脱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连起身的力气也无,“我不是坏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为了你们,我不是坏女人!啊,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还是春婵警醒,和王蟾架起了嬿婉,慌不迭道:“小主,咱们快追七公主回来啊。这么跑出去太危险了。”
嬿婉立刻醒过神来,吩咐着去追,自己也跟了出去。
璟妧好容易逃脱出来,奈何饿了几日,腿脚着实不快,而且永寿宫一带她着实少来,也实在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着红墙根跑离永寿宫,离得越远越好。
眼看着乳母、宫人们追了出来,嬿婉气急败坏地跟着,璟妧再也忍不住,哭喊道:“额娘,救我啊!额娘!”
这一喊太过凄厉,颖妃本快步往永寿宫来,听得声音,几乎人都站不住了, 一转角循声过来,抱住了璟妧,母女俩抱头痛哭。璟妧受了多日的委屈,见了颖妃才宣泄出来,紧紧抱住她手臂不放,“额娘,你终于来了。璟妧好想你啊。”
颖妃仔仔细细看着璟妧,立即发现她手心的红肿。这个女儿虽非亲生,但一直爱如珍宝,哪里受过这般委屈。颖妃心痛得直落泪,连声追问:“怎么了?你的手怎么了?”
说话间嬿婉赶到了眼前。见了颖妃,嬿婉的慌张伤心旋即被掩饰不见,恢复了皇贵妃的尊荣高傲,清冷道:“本宫的女儿,不用旁人管教。”
颖妃不肯示弱,一把将璟妧拦在身后护住,“我是璟妧的养母,怎么不能护着她?”
嬿婉的唇角含着讥诮之意,居髙临下看着颖妃,“不过是养母,皇上己经将璟妧交回本宫抚养。”
璟妧躲在颖妃身后,咸福宫的宫人将她团团护住,不让永寿宫的人接触。璟妧声色更壮:“不,我是额娘的女儿,不是皇贵妃的女儿!”
颖妃微微一笑,打心底里觉得欣慰,面对嬿婉,也更不畏惧,“看来,璟妧并不认你。”
嬿婉一腔怒火无处可泄,便也不顾及颖妃的身份,作色道:“都是你教坏了璟妧!”
颖妃也不生气,眸中清冷之色愈加浓烈,“我并无教坏孩子,孩子懂得是非,她不喜欢你的为人。其实何止是孩子,即便你位同副后,权倾后宫,至少咱们蒙古这些嫔妃就不服你,不服你这种用龌龊手段上位的女人!”
自从嬿婉封皇贵妃,宫中奉承无数,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气?一时间心血翻涌,气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春婵在后,轻轻扯了下嬿婉的袖子,低声道:“您是皇贵妃,您教训谁都是应该的。”
是呢。皇贵妃之尊,与这般寻常嫔妃闲言什么,教训便是。且不说这宫里大了一级就足以压死人,嬿婉有子,颖妃无子,就是尊卑之分。
嬿婉的怒色冷却少许,肃然道:“早知道你不服!本宫就教你个乖,教你什么是心服口服!来人,颖妃犯上不敬,给本宫带下去杖责。”
杖责是重刑,何况嬿婉未说杖责多少,便是要挫颖妃的锐气。咸福宫的宫女们,几个胆小的早就冒了冷汗,颖妃根本无所畏惧,只是打量着嬿婉,“我虽然是妃位,但我的背后是蒙古各部。你是皇贵妃,却毫无根基,风雨飘摇。”她含笑逼近,“许多事,不在位分,不在儿女多少,而在前朝后宫,势力交错。这一点,你比不上我。”
嬿婉气得发颤。她们就这般肆无忌禅么?仗着家世,仗着母族,不将她这宠妃放在眼里,还要任意击打她的弱点。
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到如今,撕破脸都不够了。
嬿婉索性下令:“还干看着做什么?给本宫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对颖妃下手。
立刻有宫人跪下求情:“皇贵妃娘娘息怒,皇贵妃娘娘息怒。”
这是真真儿忌惮颖妃的母族势力了!嬿婉眼前一阵晕眩,立刻鼓足了气势再要喝令。却听得一个沉稳女声道:“吵吵嚷嚷做什么?哀家去看了永璂回来,都不得清静。”
太后积威多年,无人不服,当下所有人都跪下了: “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一身青金色锦袍,一头花白头发以翡翠扁方馆住,略略点缀几件金器凤簪,不怒自威。
太后目光扫过嬿婉,将她看得如水晶玻璃人一般,“当了皇贵妃日子也不短了, 还不能令嫔妃信服,看来哀家是得好好教导你。颖妃,你到底位分低些,也该懂得尊卑上下。有什么事不许当着奴才丢份儿,你们到慈宁宫来吧。”
嬿婉哪敢吭气,只得诺诺答允了。颖妃正要揽住璟妧起身,太后伸出手,和颜悦色地拉住了璟妧,笑吟吟走到前头去了。
进了慈宁宫,众人一时无话。嬿婉纵然声气再高,不知怎的,在慈宁宮里,一盆火焰被冰水泼倒一般,就不敢言语了。
太后将璟妧拉在身边,吩咐了福珈为伤口上药。璟妧也争气,一口也不言痛,即便药粉刺痛伤处,也只是一缩手,很快咬牙忍耐。
太后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是珠帘深锁下的一抹轻烟徐徐,“再动气也得顾着体面,当众争执,不怕奴才们笑话?往后还怎么服众?嫔妃和睦,才是后宫祥瑞之兆。”
二人规规矩矩答了“是”。
太后便温然看着嬿婉,“尤其是你,皇贵妃。你身负皇帝重望,主理六宫事宜, 更当稳重。”
嬿婉哪敢回嘴,立刻认错。
太后又看颖妃,你出身蒙古,又但也得自重身份,不可当众顶撞。”
颖妃何等乖觉,立刻俯首认错,然后道:“原是臣妾见了璟妧大哭,心疼不己, 所以情急犯上,顶撞了皇贵妃。”
璟妧适时站出,为养母辩白:“皇祖母,皇贵妃打孙女,孙女手痛。”
太后听得璟妧的称呼,便有些许不满:“皇贵妃到底是你额娘,你即便是在穎妃膝下长大,不叫皇贵妃额娘,也得称呼一声令娘娘。”
璟妧顾不得福珈阻拦,上前拉住颖妃的手,情真意切,“皇祖母,这才是儿臣额娘。”
太后怜惜璟妧,也不肯为难她,慈爱道:“你这孩子,虽然没规矩,但也足见颖妃一直疼你。罢了,既然如此,七公主还是交由颖妃抚养吧。”
嬿婉见太后这般轻描淡写就将璟妧交给颖妃,这一番心思岂非付诸东流,忙含泪道:“太后,颖妃年轻,难免对孩子骄纵宠溺,璟妧脾气野性子大,断不能再由旁人教养,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来养吧。”
太后见她情急,也不斥责,只温和道:“你身边己有几个孩子,再带七公主怕也顾不过来。有颖妃为你分忧也是好事。”
颖妃听嬿婉说璟妧的不是,哪里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并非皇贵妃所言那么不堪,否则怎会那么得皇上疼惜?”
嬿婉一双妙目圆睁,瞪住了颖妃,气势凜然,“颖妃说得轻巧。璟妧到底不是你亲生,养娘怎如生娘亲?”
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宁宫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福珈波澜不惊,太后的唇角依然笑意温然,可双眸中尖锐的忧惧一闪,己将嬿婉钉死在了原地。太后蔼然微笑,但那眸子里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双膝发软,匍匐跪倒在地。
太后轻轻道:“是么?”
这两个字,几乎压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己经匍匐在地,不知该如何再显示自己的卑微与无措。巨大的惊惶让她冷汗淋淋,拼命称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错。是,是生娘不如养娘亲,养育之恩大过天。”
太后身坐重重玉绣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详着嬿婉,“什么生娘养娘的, 皇贵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没你想得繁复,孩子是谁养大的,愿意跟谁走,那就是谁的孩子。璟妧,你要跟着谁,你自己说。”
璟妧紧紧攥着颖妃的手不放,依恋而郑重:“皇祖母,孙女自小到大都是额娘照顾,生病是额娘喂药,天寒是额娘添衣。额娘最疼孙女。”
颖妃激动不己,一把搂住了璟妧,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话语未落,已然满面泪痕。
太后冷眼看着嬿婉,“孩子什么都懂。这是她自己选的,你也细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当孩子的额娘!她病了冷了的时候,你正忙着争宠吧,可有照顾分毫?”
这话己经是极厉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发抖,只能请罪不己。太后浑不理会,只叮嘱颖妃:“好好照顾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记着,孩子和谁亲,谁就是她的亲额娘。”
颖妃感激涕零,哪里还能说什么,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谢恩。
太后道:“你不用谢哀家,要谢就谢皇贵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宫皇后之死。”她呵一声轻笑,“皇贵妃,你也不用让哀家相信什么。要是连一个孩子都认为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么分说呢?”
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慈宁宫,她深知方才的情急之语戳痛了太后的心。什么养母生母,最为太后所忌讳。她也明白,从此,她再不会得到太后的任何偏帮与支持了。更刺心的是,仿佛谁都认定了如懿是她所杀。连辩白,她都无从辩白起。然而更坏的消息很快传来,皇帝得知了嬿婉对太后的冒犯,索性下旨将永寿宫中嬿婉养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顾,且只许嬿婉一月见一回。
这其实是不合规矩的,擷芳殿探视,素来是半月一回。皇帝此举,无疑是不喜嬿婉与孩子们多亲近。
永琰被进保带走前,只有一句话,“额娘,你今日的样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说的可怕是什么,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我害死乌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坏女人,是她自己作死,与我无关!永琰,你要相信额娘。乌拉那拉如懿才是坏女人!”
嬿婉的印象里,永琰很少违逆自己,但他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您别这样说皇额娘!”
嬿婉紧紧搂着永琰,“你是我的亲儿子,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记着,你只能帮额娘!”
永琰害怕地看着嬿婉,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进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经是欲哭无泪,想要追出去再说什么,进保伸手恭敬地拦住,“皇贵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气,最不喜欢旁人违逆圣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宫娘娘吧。”
死了的乌拉那拉如懿,想起那个女人,她不该快活大笑么?怎么如懿反而成了她头顶的金箍儿,拘束着她往后的每一步了。
永璘还小,乍然被抱离生母身边,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声啜泣:“孩子,还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远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为什么啊?”
可是她连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万苦求来的皇贵妃的尊荣,不能不要。除了忍耐,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左右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以后会亲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宄竟算什么呢?嬿婉扬起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尘沙从远处卷来,不见天日。她悲楚地想,于这个庞大的皇室而言,她不过是个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这样想着,眼角的泪也干涸了。无泪可流,是更深的苦涩吧。
然而当着皇帝,嬿婉到底什么也没说。皇帝心情稍稍平复之后,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寝。
有时候皇帝半是调笑:“孩子不在身边,清静许多吧?”
嬿婉一怔,赶紧露出惯常的温顺笑意,“是清静。臣妾可以专心为皇上打理后宫事宜。”
皇帝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捏捏她的下巴,头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轻轻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宫越发看不透了,在皇上眼里,本宫是不是就是一个料理后宫事务的工具,一个生孩子的工具?”
春婵连忙劝慰:“您老这么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
嬿婉不言,她真是害怕皇帝,多年承恩,她其实并不知他心里怎么想。一度承恩承宠,看着乌拉那拉氏落败,她几乎舒了一口气,以为胜券在握,可是眼下,却连皇帝有没有为乌拉那拉氏之死疑心自己都不知道。每日活在这样的揣测里,能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是有什么办法,路是她自己选的,己然到了这一步,除了硬着头皮走下去,哪里还有退路?
京城的秋来得很快,转眼就是落叶萧索之际。西风叹息着穿过红墙深影的重重宫阙,掠过残花衰草,凝成霜冷气韵,将这宫苑覆上薄寒。如懿去世己经数月,无人再提起她,宫闱内苑,在嬿婉的操持下,也并未有差错。偶尔得闲,皇帝便与嬿婉在御花园闲步,若是哪日香见肯作陪,皇帝的心情便又好些。
那一日天青云淡,天际是碧淸瓦蓝的颜色,远远眺望,更见万物清明,御花园内一列高大枫木己经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似无数火焰瑟瑟跳动。皇帝着一袭家常暗青团纹长袍,明黄带子一系,衣挟当风,风骨闲适。香见容颜无瑕,如芝兰玉树,令人难以移目。嬿婉素知香见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又是不能生育之身,所以从来宽忍之至。当着皇帝的面,更是妹妹长妹妹短,无比客气。香见对谁都淡淡的,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远处几个小宫女踢着绣球,笑声郎朗传来,如银铃铛般清脆。香见好奇地瞥一眼,皇帝便察觉,示意她一同上前观赏。
那是三个十六七岁的宫女,五彩的绣球在她们纤细的足尖似有了生命一般,轻巧地飞来飞去。为首的紫衣宫女最是灵巧,踢起绣球时发髻上的粉色花朵娇柔颤动,衬得她清秀的容颜也似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皇帝一时看住了,颇有几分神往之情。嬿婉微微沉下脸,王蟾知趣,立刻道:“哪儿的宫女那么没眼色,没见皇上和娘娘来了么?”
宫女们吓得停住,慌不迭跪下请安:“奴婢给皇上、皇贵妃娘娘、容妃娘娘请安。”
嬿婉吩咐了众人起身,香见便撇嘴:“狐假虎威,她们踢得好好的,非要打断!”
皇帝看香见很喜欢那绣球游戏,便温言道:“你喜欢,等下朕叫她们踢给你看。”
香见笑意冷清,“人家本是自己玩儿,等要踢给我们看,多少胆战心惊的,哪里还踢得好看呢。”
嬿婉笑吟吟打趣:“容妃这话说的,好像咱们多么吓人似的。”
香见美眸微转,似笑非笑地看着嬿婉,“有的是蛇蝎心肠的人。哎,那小宫女不就被吓着了么?畏畏缩缩的。”
皇帝指着那紫衣宫女,笑言道:“容妃说你呢,别吓着了。”
那紫衣宫女立即上前,语意玲珑:“多谢皇上关怀。奴婢等自己踢绣球玩儿,不想打扰了皇上和娘娘,但请恕罪。”
她这一番话既撇清了香见和嬿婉的言辞交锋,又谢了皇帝的好意,最是圆滑不过,连皇帝也瞩目于她,“口齿好伶俐,抬起头给朕瞧瞧。”
这一瞧不打紧,一双水波潋滟的星眸盈盈望向皇帝,分外清定,仿佛两丸乌墨水晶微微折射出摄人的光芒,让人心神摇曳,不可宁定。皇帝怔了怔,便看向了嬿婉。嬿婉迎着皇帝的目光,再去看那小宫女,笑容有些勉强,“这丫头倒有几分像臣妾年 轻的时候。”
那宫女无比乖觉:“能有几分像皇贵妃,那可真是奴婢的福气了。”
皇帝再问她姓名差事,她也答得流利:“奴婢汪氏,名芙芷,在御花园当差,照料花草。皇上瞧,那几株老梅树,就是奴婢专司照料的。可惜,现下不是开花的时候。”
长得有几分肖似,又是侍弄梅花的宫女,嬿婉猜到了几分,一颗心便直直地往下坠去。
皇帝凝神看着那几株尚未开花的老梅,颇为感慨:“一朵花,未必要到开的时候才最美。早早移个适合它的地儿,等着含苞待放才好。”
嬿婉觉得脸颊都笑得僵住了,“皇上,一个小宫女,在御花园照顾花草挺好的。”
香见的话便不肯饶人了,“哦,皇贵妃不喜欢有人长得像你?那翊坤宫娘娘那时候别也不喜欢你的容貌与之相似吧?”
皇帝也明白嬿婉之意,便道:“香见,好好儿地提她做什么?”说罢,又笑着看嬿婉,“皇贵妃,朕记得当年你也是宫人出身啊。”
嬿婉只觉得足下生刺,站也站不安稳了。谁不知道她是宫女出身,一路艰辛才走到这皇贵妃之位。这份身世来历,素来为嬿婉所忌惮。只为宫里的妃嫔,几乎每一个都在家世上胜她许多,不是官宦之女,便是豪族之后。而她,若是出身再好些,何至于如此辛苦,失去那么多,才踩到这万人之上的地位。
于是嬿婉便低了头,温言婉顺:“皇上好记性。臣妾记得永和宫还有屋子空着。”
皇帝并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是望着西六宫方向道:“翊坤宮的庭院空着有些曰子了吧。”
嬿婉的心口剧烈一跳,正要说什么,皇帝己经吩咐道:“汪氏封为惇常在,挪去承乾宫吧。”
香见似笑非笑,“除了宝月楼,承乾宮我也偶尔去住。你若住下也好,省得那儿常空着地儿。”
芙芷忙忙谢恩,“容妃娘娘不嫌弃嫔妾,嫔妾谢过大恩,必不敢给容妃娘娘添堵。”
嬿婉连忙答应:“臣妾明白,会将承乾宫打扫一新,再让惇常在住进去。”
皇帝点点头,知道嬿婉立刻要去忙汪氏入住承乾宫之事,便携了香见的手往前走。那汪芙芷何等聪慧,不消皇帝嘱咐,便跟在了身后。
皇帝走了几步,回首见芙芷跟随,有些好笑,“你怎么跟着朕来?”
芙芷脆生生道:“皇上既然封了臣妾为常在,臣妾自然要常常在您身边伴随,才算遵从了圣旨呀。”
皇帝忍俊不禁,笑着伸手点了点芙芷的额头,“不错,不错。”
如此这般,连香见也忍不住笑了。皇帝难得见香见高兴,益发开怀,如此,芙芷的青云之路,便更顺畅了。
待得芙芷从惇常在晋封为惇贵人时,已然是深寒天气。宫中的日子过得轻忽,春夏秋冬的流转也格外迅疾。海兰久驻深宫,除了必不可少的节庆宴饮,从来都是足不出户。这一日大雪将至,香见送了些日常物用,也不急着回去。
延禧宫本就偏僻,除了香见和婉茵,极少有人来往。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幽静,几可将人沉溺其中。海兰闲来无事,仔细擦拭着如懿生前喜欢的一个摆设,香见陪在一旁看了半日,便道:“惇贵人很得皇上喜欢。你看中的人,果然不错。”
海兰笑笑:“有她在,我便知道皇上有没有放下姐姐。而如今最难受的便是魏嬿婉了吧。”
香见不假思索,“有了惇贵人,皇上连到宝月楼看我也少了,我正好落得清静。”
海兰颔首:“容貌肖似姐姐,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也很像姐姐年轻的时候。而且一得宠就住进承乾宫,可见前途无量。”
“我不知道翊坤宫娘娘年轻时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她后来的样子,皇上己经不喜欢了。”
“无论姐姐犯下什么大错,她年轻时的样子,是皇上最留恋最喜欢的。”她注目于香见,“你知道么?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女人固然适合这宫闱生活,可皇上最喜欢的,是跳脱于规矩之外自由自在的天性。这是你得宠的原因,也是姐姐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原因。”
香见沉默片刻,看着海兰的动作,“你把翊坤宫娘娘的遗物都挪来延禧宫了?翊坤宫还空着呢。”
海兰轻轻摇头,“我看翊坤宫很快就会有新人居住,姐姐曾在延禧宫与我同住,我这儿一直保持着姐姐还在时的样子。就好像,她还活着。”
心底难过汹涌而至,香见湿了眼眶,“她真的己经死了。”
海兰微微一笑,恬静如一枝静静绽放的白梅,“不,姐姐只是去御花园赏花了。她很快就会回来。”
香见喉头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良久,才微微点头。
海兰看着她,似乎想起什么事,便问:“这个时辰是去给皇贵妃请安的时候了,你自然是不会去的吧。”
香见颇有倨傲之色,“我自然不会去。不过惇贵人,也不会去吧。”
合宫嫔妃请安是宫中对女眷至尊的敬意。如懿死后,享受这份尊荣的自然只有一人之下的皇贵妃嬿婉。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绪颇不宁静。一众嫔妃行礼之后便默然无言,令得气氛馗尬而无趣,而更馗尬的,是长久以来空着的两个座位,那是属于惇贵人汪芙芷和容妃香见的。
晋嫔是嬿婉的亲信,最是不满:“都这个时辰了,惇贵人还没来。咱们合宫向皇贵妃请安,容妃是得了皇上准许不用致礼的,怎么惇贵人也得了旨意吗?”
颖妃笑道:“惇贵人起初还是迟来,如今索性不来了。这个脾气,定是皇上纵出来的。”
颖妃嘴上似是责怪惇贵人的恃宠生骄,可那背后的意思,嬿婉如何不知,无非是取笑嬿婉不敢去动皇恩深厚的惇贵人罢了。
果然跟着颖妃的禧贵人便道:“惇贵人最得皇上宠爱,就算不来皇贵妃也不会说什么吧。”
嬿婉只得息事宁人,免得她们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悴贵人得宠未久,难免不懂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吧。”
恭贵人便笑:“那也要惇贵人受皇贵妃的教才好啊。只怕她不听劝呢。”
嬿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另起了话头,“眼下就快腊八了,宫中自然是要过腊八节的,不知诸位姐妹觉得如何办好?本宫虽然受命掌六宫事,也要听听姐妹们的意思。”
众人默不作声,都各自看着别处。或是拨弄手绢,或是看花出神。蒙古嫔妃们倒是一致,都看着颖妃以她马首是瞻。
既然无人答话,嬿婉便按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既然诸位姐妹都无想头,那本宫以为……”
话未说完,倒是香见的声音朗朗泼进来,她自顾自道:“我倒以为,一切节庆都有先头翊坤宫娘娘掌管后宫时的成例可以遵循,何必再出主意?”
嬿婉被截断话头,心中大为不喜,但定睹看是香见,少不得忍耐。她低头抿了抿茶,不动声色地抿去了唇角的愤慨之意,听着春婵替她发作,“容妃娘娘真是稀客。”
香见冷笑:“你主子若不喜欢我来,大可去吿诉皇上。”
香见的唇角微微一扬,笑意明媚,却也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
嬿婉忍耐着微笑:“盼容妃来还来不及呢。容妃方才说要援引翊坤宫娘娘昔日旧例,只怕皇上会介怀。”
香见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是皇贵妃自己满心主意,只想施展吧?只是皇贵又有一定把握,你的意思皇上就很喜欢么?”
庆妃的性子谨慎,想了想便道:“因循守旧也并非不好,至少当年翊坤宫娘娘主持节庆,皇上和太后都很满意。”
婉嫔便点头:“庆妃所言极是。”
颖妃也是推波助澜,不肯有一刻消停,“皇贵妃大可推陈出新,只是万一太后不喜,皇上不喜,那可怎么说?”
嬿婉深吸一口气,将那笑容撑得更加饱满,“年节下的安排,正月里的赏赐,本宫都想添一倍……”
香见照旧打断她,“翊坤宫娘娘从前怎么做,皇贵妃最好也怎么做。”
那语气里毫无尊重之意,晋嫔实在气不过:“怎么皇贵妃娘娘还拿不得自己的主意么?乌拉那拉氏早已为皇上厌弃,为何要遵循她留下的旧例?”
颖妃不喜嬿婉,更看不上晋嫔,讽刺道:“晋嫔你大概是忘了,翊坤宫娘娘的旧例多是遵循从前孝贤皇后所留下的规矩。孝贤皇后与你都是出身富察氏,你如今要改,岂不是驳了同族的颜面?”
这一来庆妃更是忧心忡忡,“是啊,皇上最尊重孝贤皇后,这些规矩改不得。还是翊坤宫娘娘那时候怎么办,咱么也怎么办吧。”
庆妃虽然无宠无子,但是太后一手提拔,皇帝对她也十分客气。她这般言语,众人更不会有异议。嬿婉一肚子气发作不得,只得看着其余人等,再三追问意见。
颖妃见众人沉默不言,笑吟吟道:“若是皇贵妃此刻得太后万分钟爱,顺太后心意略作更改也无妨。但若失了太后欢心,一做即错,那就不好了。”
谁不知自从七公主被送回颖妃身边,嬿婉便彻底失了太后的欢心。慈宁宫请安觐见,甚少有她的份。便是每回去了,太后也总有理由推说不见,或是与命妇福晋们聊天,将她撂在外头,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想到此节,蒙古嫔妃们都低头暗笑。
嬿婉满腹气苦,只得道:“既然大家都这么看,那就一切遵循旧例吧。”
这一仗锋羽而归,嫔妃们得意的得意,怕招惹是非的也不愿多留,也便散了。
嬿婉于人后更是气不过,“你瞧瞧这些人,变着法子给本宫添堵,从未真心顺从本宫!”
春婵替她捶着肩,好言劝慰道:“小主别急,凭她们怎样,您都是六宫第一人, 地位最尊的皇贵妃。”
嬿婉抚着心口,将一阵抽痛忍下,缓过一口气道:“就因为本宫只是皇贵妃,也是嫔妃,颖妃、容妃她们眼里才没有本宫,就连小小一个惇贵人都敢藐视本宫。若本宫是皇后……”
这念头不过一转,想想也无十分把握,便住了口。春婵想着要哄她高兴,便絮叨着该去擷芳殿看几个孩子,嬿婉才稍稍平和,起身更衣打扮了,便往擷芳殿去。
半年不见,永琰看嫵婉的眼神己经有些拘谨了。嬿婉嗔怪了一番乳母们教导不善,让母子之间失了亲热,便哄着抱着永琰。
因着皇十四子、皇十六子早夭,这个懵懂年纪的十五阿哥永琰,便更为珍贵。且十七阿哥虽好,到底还在襁褓之中,而永琰生性乖巧懂事,很得皇帝的喜爱。这一来,更让嬿婉看到了未来光明的希冀。
嬿婉将爱子抱在膝上,左右端详。永琰有些不好意思,“额娘,我都读书开蒙了,不可这般亲昵,师傅教诲过的。”
嬿婉笑着轻斥,吻着儿子光洁的额头,“胡说!你是额娘的孩子,额娘身上掉下的肉。”
永谈一脸天真:“可皇阿玛说,我得听师傅的。”
童言无忌,而幼小的孩子,最容易在心中记下亲近之人的教诲。嬿婉顺势屏退了仆妇宫人,一一叮嘱:“你在尚书房可以听师傅的,但你心里得明白,你什么都得听额娘的。”嬿婉郑重了神色,紧握住儿子的双手,“永谈,额娘不在你和永璘身边,但你要记着,我们是母子,血浓于水,你们的心只可以向着额娘。将来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得向着额娘。知道么?”
嬿婉声声逼迫,永玻乖乖地点头。嬿婉这才放心,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个不够。浑然未察觉窗外墙根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挪了出去。
皇帝听完来自擷芳殿的禀报,目光冲和,面色平静,眉头眼角皆沉静如水,不着喜怒之态。他只专注在一幅施工草图上,研宄半日,又慎重添上一笔。李玉伺候皇帝曰久,知道越是如此,皇帝越是动了真怒。他暗暗咋舌,天家最忌讳母子过分亲近,来曰外戚专权。皇贵妃这般教导皇子,实在是其心可诛了。
充当耳目的小太监回禀完毕,又垂手退了下去。皇帝头也不抬,吩咐李玉,“去告诉皇贵妃,她要料理后宫的事,以后半年去擷芳殿见一回儿女们就可以了。”
李玉应承了。皇帝又吩咐:“朕要在养心殿里设一座梅坞,里头所用必得都是梅花图案,周遭还要遍植梅花,你将这草图送去内务府,看看何处还需改动。”
皇帝这些日子心思全在建梅坞上头,李玉不敢怠慢,忙接过草图去了。
殿中静到了极处,皇帝揉一揉疲倦的双眼,坐于锦绣软枕之中,听着窗外风声簌簌,如泣如诉。无边的孤寂如水浸满,将他沉溺到了底处。偌大一个深宫,竟然无人能解他心底事。这样的寂寞,几可噬骨。半晌,他才听见外头进保的叫叩门声。
他忽然想起,半个时辰前,他曾派进保去承乾宫接了惇贵人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情恣意的女子,自然是比不上昔日如懿的慧心玲珑。可那样天真无拘无束的女子,才比那些背负着野心与规矩束缚的女子,可爱许多。
皇帝想了想,还是愿意见见她,哪怕她浑然未知自己为何驟然得宠。这样.的无知,让他觉得安全。
嬿婉才出擷芳殿,暖轿便被李玉恭敬地拦住了。他三言两语将皇帝的旨意说得分明,浑然不顾那位尊贵的皇贵妃己然面色慘然。她根本连自己错在哪儿都不知道,就要接受着母子分离愈深的后果。
李玉连唤了几声,嬿婉才回过神来,李玉躬身退下,“奴才赶若去内务府交代梅坞建造之事,先告退了。”
嬿婉喃喃:“梅坞?什么梅坞?”
李玉含笑道:“没什么,不过是皇上喜欢梅花,所以打算在养心殿建一小憩之所,遍用梅花图案而己。”
说罢,他匆匆告退。嬿婉呆呆地望着那冬日灰白的天色,含馄暧昧的天际,一丸落阳慘淡,带着昏黄的毛边,白晕晕一团。风声凄冷,那风是越刮越大了,吹得她几乎站不住脚。有泪滾烫地落下,灼得她措手不及。落日渐坠,心也一分分沉寂下去,周遭的一切陷入庞大而无边际的暗淡与昏沉中,无声无息将她沒没于阴影成下。
嬿婉似哭似笑,十分惶感:“皇上果然还念著她,一个惇贵人还不够,皇上还要建一个梅坞!”
存婢待要劝慰,嬿婉却是认死了, “皇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过问,可是他心里明明就是放不下。乌拉那拉氏,她好狠,她拼着一死,就是让皇上忘不了、放不下她。还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杀了她。她……她算计得我好苦啊! ”
春婵明知嬿婉所言是真,然而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又怎么和己逝之人争去。万般苦楚在心头,只得劝了嬿婉回宮才是。然而嬿婉最伤心的是不能与亲生儿女亲近,这一悲非同小可,一时间谁也劝不住,便往养心殿去。
养心殿里正在上灯,烛火通明如流水傾泻,照亮美人的明眸星灿。
芙芷抹着皇帝喜爱的海棠色胭脂,微垂螓首,一弯累丝凤的金珠颤颤垂到髻旁。她依偎在皇帝身边,软语低声:“皇上不是刚画了一幅梅坞的单图送去内务府了么?怎的又画了?”
皇帝左看右看还是不满意,继续专注于此。
芙芷略感无趣.还是尽量寻了话头来说::“皇上很喜欢梅花么?所以要建梅坞?臣妾曾在御花园种植梅花,来日梅坞的梅花,可否由臣妾照料?”
皇帝颔首道:“你若愿意,自然是好。”
皇帝笑笑,挽住她的纤细柔荑,“等联改好这个再说,咱们先去漱芳斋听戏。”
二人正说笑着出了养心殿,却见嬿婉扑上台阶,满面是泪。皇帝笑吟吟关怀备至,“咦?京城风沙这么大么?皇贵妃眯了眼睛?”
嬿婉落泪凄楚,正要哀求。皇帝笑意愈深,“听闻里皇贵妃料理后宮事务十分妥当,处处循照旧例,未曾妄改。朕很欣慰。”
这分明是要她遵循如懿留下来的规矩!
原来,后官的一切,他部了如指掌。他知遒她的难堪,她的委屈,她的劳心劳力却无人尊重。而他,全然不在乎。
嬿婉凑厉地喊道:“皇上!”
皇帝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径自说道:“你既为联的皇贵妃,一切要以后宮诸事为要,旁事切勿挂怀,免得分心劳神,如慧贤皇贵纪、淑嘉皇贵妃那般憔悴伤身。 ”
语气是关切的,仿佛他在意着绝她。可强烈的恐惧紧紧撰住了她的心声声。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是怎么死的,她再清楚不过。
芙芷还在那儿火上浇油,“慧贤皇贵妃、淑嘉皇贵妃都頗有家世,还有亲人厢顾探望,送来名货药材,令皇贵妃仿佛不是吧。”
皇帝温和地扶住嬿婉, “所以皇贵妃,你更得善自保养,无须为儿女事劳心了。好了,别跪着了,起来吧。”
嬿婉的手臂被皇帝触碰着,无端起了密密的—展栗子。她在颤抖,可始没有办法,再恐惧,她也不得逃离。末了,她狠狠地咬着牙关,才能使出最后的力气,强撑着道:“臣妾闻得皇上口谕,特来……特来谢恩。”
皇帝微笑,眼里闪过一丝冷意,携着惇贵人离去了。嬿婉身子一软,坐在玉阶上,听着风声呜咽如泣,再无半分挣扎的力气。
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己是过了二月。身为皇贵妃,年下自然有无数要事要忙碌,而手下的奴才们办享并不利索,乎日频出,几乎让她焦头烂额。好容易应付了过去缓过神来,人却憔悴了许多。白日里辛苦操劳,夜里思子情切,连心口的疼痛也日复一日加剧了。
春来得晚,二月二撤了地龙,宫里还是森寒料峭,少不得又添了火盆。夜来无聊,嬿婉正无趣地闷坐着,想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哀伤,却是敬事房的徐安来传旨宣她侍寝。
嬿婉颇有些意外,自从汪氏得宠,皇帝几乎只召幸她与香见,偶尔想起旁人,也不过是颖妃、诚贵人之流。细算着她也有小半年不曾承宠了。
春禅喜不自胜,一壁替她上妆更衣,一壁嘟嚷:“里上传召总是好事,小主若是能得皇上欢心,说不定阿哥和公主就可以回到您身边了。”
是啊,她的指望,不就是这个么?
于是强打了精神,打算在床笫间百般迎合讨好,可皇帝并无那样的心思,只是嘱咐她睡下,便侧身熟睡了过去。嬿婉莫名其妙,心中惴惴,这一夜自然睡不安稳。到了三更时分,窗外风声更重,犹如在耳畔呜咽。嬿婉心念一突,想着这心痛症该传太医来瞧瞧了。这样蒙昧间睁开眼来,正对上乌沉沉一对眼珠,吓得她“呀” 一声惊呼,倏然缩到了床角。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嬿婉慌乱了半晌,才发觉那是皇帝冷漠的眼,她惶恐地缩起身体,“皇上怎么这样看着臣妾?”
烛火燃了半夜,垂下累累珊瑚般的烛泪,火焰子跳了一跳,照得皇帝的面庞阴晴不定。皇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旧事睡不着。”他定一定,“皇贵妃,今儿是二月十八。”
嬿婉只觉得脑子都僵住了,含含糊糊道:“是,是什么日子?”
皇帝沉浸在某种思绪中难以自拔,“那一年朕巡幸杭州,也是二月十八,如懿上了龙舟与朕争执,一气之下断发。”
恐惧的情绪狼奔豕突,占据了她的心与身。嬿婉口干舌燥,言语连自己听了都觉乏力,“这么久的事了,皇上别再为此生气了。”
皇帝微笑:“朕不是生气,朕只是好奇。那一晚,皇贵妃,你在做什么呢?”
嬿婉张口结舌:“臣妾……臣妾不记得了。 ”
那声音比哭还难听。皇帝根本毫无兴趣,他翻身躺下,恍若无事人一般,“哦,不记得了,那睡吧。”
嬿婉怎么敢睡,她害怕地睁大了眼睛,强自镇定着。四下阒然,有腊梅的花味入夜弥香。她痛恨这种气味,深入骨髄。她知道,他是故意将这花供在殿内。他的心底有森然寒韵,那是怀疑、冷漠和疏离。
而她,无计可施,只能活在他的这种情绪之中。因为她太过明白,只要他疑心起,任何人都逃脱不得,翻转不得。任谁都是。
皇帝闭着眼睛,却知晓她的木然与慌张,慢悠悠道:“怎么?睡不着了?要是睡不着,让李玉早些送你回去。”
她简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牢笼般的养心殿。
窗外风雪蒙蒙,那雪朵夹着檐下吹落的冰喳儿,沙沙地飞舞,天空和大地是融为一体的昏黑与茫然,只有远远近近几盏昏黄的灯笼,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几点冰喳儿飞落在嬿婉脸上,粗粝的冰冷让刚从温暧中出来的她凜然一颤,刚想将那冰冷掸去时,那冰碴儿迅速化得只剩下一抹凉意。
嬿婉再淸楚不过,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这冰凉凄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么?璟妧的厌恶,永琰、永璘和璟婳的离开。那个汪氏,简直就是乌拉那拉如懿的阴魂,颖妃、容妃、愉妃,她们个个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后,太后也不是善碴儿!还有皇帝,他的疑心永远不会散去。而她所余的,居然只有一个皇贵妃的头衔,虚空的名位。
嬿婉虚弱到了极处,一口气上不来,那种绞痛再度袭上心头。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婵怀中,仓皇离开。
皇帝闭着眼,却无法沉睡。殿内火烛燃到了尽处,摇摇晃晃,终于熄灭。.外头风雪渐歇,檐下灯笼晃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只让人愈觉清冷。皇帝轻轻叹息,想起白日里尚书房师傅禀报永琰素日的功课,那可算是一个争气的孩子。暂且留着嬿婉,也不过是看在她还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废弃,若再想看重永琰,这孩子只怕终身都要背负着生母带来的屈辱,没有任何登上大宝的机会了。
细想来,他似乎也没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儿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终于平伏下气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绢子,轻轻擓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诊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顺理成章地晋封了颖紀为颖贵妃,庆妃为庆贵妃,为嬿婉协理六宫事。而容妃虽然名位未升,却是车着皇贵妃的分例,超然于众人。这般相安无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满三岁,合宫大庆。此时距嬿婉晋令皇贵妃,摄六宫事己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实足是皇帝的老来幼子,疼爱逾常。按理说,皇帝这般疼爱幼子,自然也是爱屋及乌,宠爱皇贵妃魏氏。
然而这些年,皇帝只与她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谁都清楚。皇帝专宠的,唯有容妃寒香见与惇嫔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宠之后的第二年,皇帝的万寿节后,她很快搬出了与容妃同住的承乾宫,成为翔坤宮新主人,独掌一宫事务。
用皇帝的话说,便是“汪氏细心,由她照顾翔坤宫花草也好”。
当然在后宫诸人看来,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亊。乌拉那拉如懿己死,荒落的翊坤宫总会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卧病的皇贵妃而己。
再者甚得六宫尊重与皇帝爱宠的,便是颖贵妃。除了养育七公主,联姻蒙古,颖贵妃所得的尊荣,早己不下于皇贵妃所有,隐隐有夺其锋芒之意。而于嬿婉,孩子一个个生下,也只能养在擷芳殿,由嬷嬷们悉心照顾。而她,一年中能见孩子的,不过寥寥两三面。
这般主理六宮的权柄宠眷,反而不能将孩儿留在身边养育。宮里自然有颇多闲言闲语。但皇帝与太后的说法却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宫事务,那自然是要专心专意,不可为旁事分心了去”。
据说那日芙芷在翊坤宫赏花时闻言,对着宫女们便是一声冷笑:“如此说来,皇贵妃不过是个紫禁城后宫的管家罢了。”
芙芷那时己是惇嫔,这般不将皇贵妃放在眼里,自然是恩宠深厚的缘故。然而言辞锋芒锐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对后宫之事的力不从心,便是位同副后又如何?颖贵妃所领的蒙古妃嫔自然是不屑于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颖贵妃马首是瞻,公然与她冷然相对。容妃独领盛宠多年,我行我素惯了,便是庆贵妃、愉妃、婉嫔等少伴君侧的妃嫔,也是安静度日,几乎不去应酬她。
后宮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维持着面子已经极为辛苦。芙芷更是数度叫嬿婉下不来颜面。几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面前分说,她含泪絮絮半曰,皇帝停笔只是茫然问:“什么? ”嬿婉便再也说不下去。
偶然太后听闻,还要含笑奚落:“说来你当皇贵妃日子也不短,怎还是这般不得人心?倒叫哀家疑惑,这皇贵妃的权位你还不拿得稳?”
嬿婉低着头,听着刺心之语,只能低眉顺眼地诺诺,含恨吞下屈辱。怎么能不要权位呢?拼了一切得回来的,就算拿不稳,也不可轻易弃了。
好歹,好歹还有皇十五子永琰呢,那孩子,是最得圣心的。
一开始,总还是有盼头的。便是圣宠大不如前,到底也是唯一的皇贵妃,摄六宫事。这五年来顺应帝心,绝无错漏。而离那个名分尴尬的皇后如懿去世,已然满了三年。三年丧期己过,再度立后也順理成章。这几乎就是封后的前兆,当年的乌拉那拉如懿,何尝不是如此一步步登上后位。
然而她心底知道,那是不会了。除非,除非有一曰母凭子贵,她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皇家少年知事早,十岁的永琰什么都懂,在来请安的间隙轻声问:“额娘就这么盼着封后么?”
嬿婉抚一抚鬓发上累垂的九凤金丝转珠步摇,柔声道:“额娘苦心保全了自己半世,若真有那一天,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永琰不置可否,只轻轻摇了摇头,“额娘这些年人前风光,可人后的酸楚,儿子也知道些许。譬如七姐姐一直养在颖贵妃膝下,连她婚事您都不能做主,皇阿玛只和颖贵妃商议,将七姐姐嫁到蒙古。至于九姐姐,在擷芳殿这些年,也不能与您亲近。”
嬿婉被儿子说中刺心事,心底酸涩。这些年,纵然有宠,可皇帝偶尔看向她的目光,却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自己真的算是宠遇有加么?可皇帝的心思,她也从未真正明白过。
这样想着,她的语调不觉冷然,“不过是女儿罢了,不在身边也无妨。她们的婚姻,只要对你有助益就好。永琰,只要你争气,你皇阿玛喜欢你.額娘就有问鼎后位的指望。”
永琰轻声道:“那皇额娘……”
嬿婉怔了怔,旋即正色,“她己经不是你皇額娘了,你这一声若被外人听见,不知又要多几多麻烦。”嬿婉忽然有些伤感,低声说,“额娘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身处后位,难免有一日要步乌拉那拉氏的后尘,可是如果额娘真有那一日,或许她的处境也会好过些。”
永琰凝神片刻,“皇阿玛不是那样可以轻易转圜的人,尤其是皇……乌拉那拉娘娘……”
他并未再说下去,因为进保己经过来,匆匆告诉她皇帝风寒发热的消息。
皇帝素来最重养生,很少风寒,至于发热难受,更是难得了。嬿婉担着皇贵妃的职责,不能不去看望。
进了养心殿,转过暖阁,皇帝却不在寝殿,而是在殿后的梅坞,那是一个小小阁子,一色的冰裂纹棂格窗,房内一切所用,皆是梅花纹饰。夏日纳凉,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只是,嬿婉并不喜欢去。每到此处,她便会想起,想起那个喜爱梅花的女子。
是。哪怕那人己然身死魂消,哪怕胜利的是自己。想起她,嬿婉还是恨意横生。
当下她便对李玉道:“既然皇上得了风寒,怎还在梅坞歇着,不挪去寝殿?”
李玉诺诺,只道皇上乏累不愿挪动,嬿婉也不好发作,立対般勤上前去。
皇帝身子不适,侧卧在榻上,睡得酣熟。房中药物的苦涩中有一缕淸香溢出,那是一种难得的汤饮,几近失传,唯宫中仍有秘藏,名叫桑落青梅饮。每至桑落时,取存着的青梅和泉水酿制而成,香醑淸甜,又有微酸,别调氛氲,真是淸香四溢,闻之心悦。
嬿婉知道多半是皇帝饮药后嘴里发苦,喝了这个,于是问道:“太医来过了?”
果然李玉道: “是。己经喝了药,皇上才睡下了。”
嬿婉问:“何不早来禀告本宫?”
李玉倒也会说话,“皇上连容妃和惇嫔那儿也未知会,只打算睡会儿就好。但皇贵妃不一样,您位分尊贵,底下人必要来禀吿。”
这番话听着舒心,嬿婉也不敢与李玉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多计较。恰见桌子上放了一盏紫铜飞鸾烛台,雪融纱灯罩上面画着笔挺一枝蘸水桃花,光晕朦胧,泛着流水漾春的暖意。
嬿婉随手拨了拨,调转了话头道:“是暖雪灯,放在这儿倒也别致。”
李玉忙道:“是。皇上前些曰子吩咐的,以后都用这个灯。”
皇帝本就生得白净,加之风寒体热,双颊上泛起酡红,轩眉漆黑,让光影映着面颊,越发显得轮廓有致。
殿中有汤饮的甜香,中人欲醉。
她记得《诗经》里的句子,皇帝曾经教过她,还是听翊坤宫中的人念过: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有些句子记得模糊,她还记得最末的诗句: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隔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那仿佛,是一个女子错付了终身的诗。
嬿婉来不及喟叹,那是故事里的事,与她并不相干。人世花开花落,她顾着自己还来不及。
她想着皇帝这回风寒突如其来,若能悉心照顾左右,说不得会勾起皇帝旧情,缓和她与他实则脆弱无比的关系。于是她上前细看皇帝,轻轻唤了皇帝几声,见皇帝只是熟睡,也不敢再唤。
嬿婉松一口气,“皇上忙于国事,偶感风寒也是有的,只是下回你得提点着,别让皇上伤身。”
李玉苦笑:“是,只是奴才劝不住。”
这些年皇帝的性子益发孤行,嬿婉当然知道。当下也就吩咐了李玉出去,自己一人伺候。
李玉忙道了是,含着一抹笑跪安出去。
嬿婉殷殷挪过一个十香花团锦软枕,轻轻抱住皇帝的脖子意欲放柔了伺候。皇帝忽然一动,挪了挪头,眼角忽而有一滴晶莹滑落。嬿婉暗暗吃惊,更加纳罕,只觉得心里无数个念头突转,目光忽然落在榻上一只音玉匣子上。
她知道的,那是皇帝的爱物。心底的曲意温婉忽然凝成了一抹冷笑,她目光冷冷注视,见匣中竞是空的,并无它物。
哦,这么些年了,皇帝病中决绝,终于肯撂下她了么?
嬿婉心头一松,正要扬起唇角。忽然瞧见皇帝家常穿的赭色团福袍的胸前,露出一色娇艳。她的心思微微一颤,伸手一扯,才见皇帝虚拢胸前的是一方丝絹,大约是经年的旧物了,还是乾隆初年的花样,绣着几朵淡青色的樱花,散落在几颗殷红落枝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