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后侧有一池水,春天时,夫子撒下了一袋种子,施一袋肥,本预与众生风雅赏荷,夏天时,只长出一片死胖死绿的荷叶,其他的种子都死了。
重暑来的时候,孙夫子硬生生撑了场面,对着硕大的荷叶,和众生吃了一局酒席。人道流氓易醉,书生易痴,这会儿反了,书生一个比一个像流氓,喝得不亦乐乎。孙湖看着满园翩翩少年,心中豪气万千,哈哈笑道:“试看昭三公九卿,吾昌泓山文武几何!”
黄四吃酒吃得飞快,似是十分喜欢这杯中物,伸出舌尖去接琼浆玉露,一身湖色长衫在风中吹出了水墨晕染的春光,待到壶空,却抱着一把古琴撑坐在水草之上,他弹的不知是什么,只令人感觉到仙人之曲才有的无穷美妙,应了孙夫子之豪言,倒是拔高澎湃起来,微微垂目一笑,魔道成了仙家,欲望脱俗起来,风停不了,人看不够。
孙夫子闭目,银筷敲打杯沿,一应一和起来。曲毕,黄四郎竟仰天倒头就睡,一头炭黑的长发像绿藻一般浮在了清水之中,似一萍聚,却又快散。
少年章三十分紧张疼爱这小兄弟,看他酒后狂悖,恐着了凉,便慌忙去池边接他。池塘边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却绊了少年章一跤,他一个重心不稳,扑通栽进了水中。晏二转眼,却瞧见少年章在不足半人高的池中一边扑腾一边骂:“哎呀!我不会游泳!哎呀!这荷叶这么滑溜,抓不住啊!”他越扑腾反而越远离岸边,另一个小兄弟醉得不省人事,心中暗自觉得二人荒唐无德,死死皱着眉头,捣了捣姬谷道:“大哥速去速回!”
众人看这兄弟四人,看笑话看得喜滋滋合不拢嘴,扶苏无言无表情地瞅了瞅晏二,真想问一句—孤长得就这么像你家养的冤大头?但鉴于他不大惹得起这判官,便脱了外衫,跳进了水中。
少年章扑腾着抓到了那唯一的一株荷叶,风吹起时,送来清爽之气,一呼一吸,她脑海中竟瞬间浮现了许多画面,这荷叶莫非也有前世今生?竟似比人还要复杂。章三不察,鼻息一窒,天旋地转起来,如死了的一块皮子,握着荷叶的茎,缓缓垂头滑入了水中。扶苏远远游来,却觉鼻翼间荷叶清香益发浓郁,岸边的人影都被大雾笼罩起来,浓稠得似入了油缸,除了那株荷,什么都瞧不清了。章三白皙的手还在滑落,他托起少年的下巴,这人却忽然怔怔无知觉地睁开了双眸,那被水氤氲的倾城绝色就这样如明月摊开在少年手心。扶苏怔了怔,心跳漏了半拍,似乎想起什么,又忘了什么。他回过神,荷叶却变得硕大无比,宽可遮天,汪着一湖碧水,朝着他的额头泼来。
扶苏紧紧搂着胸前的少年,直到窒息。
扶苏曾得过一本天书,做过一二荒谬之梦。今时,又有一梦,倒不在黄粱小米一锅煮熟之机,反在无花之荷下得到一二虚妄真知。笔者录至此时,也觉感慨,世人之梦颇繁,亦颇烦。然前因后果,巧合中便有定数,想吾亲亲众人也愿世事通透自由,方觉活得洒脱爽利。则此一荷叶生梦,便须得一提。
公子扶苏醒了过来。世界变了,他也变了。
眼前之景全不认得,遥遥便听到洪钟之音。
扶苏自觉全身濡湿,低头却见自己一身漆黑干瘪,四肢细长,从头上垂下两条长长的丝绦,无力地匍匐在脚边。
他……成了什么?
抬起眼,却见周围的一切大得可怕。远处有几个穿锦缎丝绸的女子一路粗声震耳而来,她们高可参天,宛若《志怪录》中所记载的巨人。这些女子路过他的身旁,脚大如船只,娇俏地跺一跺,地竟也跟着抖了三抖,扶苏险些站不稳,只得用手吸着地面。
“姐姐们听说了吗?二公子今日在宫中作赋,一举夺魁了呢。”其中一个巨大的女怪物张开了猩红双唇,唾液喷洒在扶苏身上,好似下了阵雨,扶苏躲在一块焦枯的叶后,似是牡丹开败后的残枝,只是比他素日所见,亦大了许多倍。
“二公子今年不过七岁,却这样出息,不愧是殿下所养。当真是龙生之子,果与凡俗下贱很是不同。”另一个梳着明月髻的少女巨人也张开了口。
“嘘,此语莫让大人听到。大人仁厚,虽不爱那凡夫俗女,但是大公子、小姑娘到底是亲生,咱们在殿下身边侍奉,言语更需谨慎。”这一个年纪老些,声音也稳重一些。
“呸!提起那等贱妇,犹觉可恨,前些年已然病入膏肓,谁知竟还能勾引大人,生下这小贱种!大人许诺过殿下,得了殿下,便再也不入那村妇屋中,小贱种竟是生生打我等同殿下的脸了。姐姐又不是不曾见,殿下那些日子伤心成了什么模样!”明月髻巨人喷出的阵雨更剧烈了,扶苏担忧地拉了拉叶子。
“唉,那孩子倒也十分不争气,已三岁,竟还不会说话,一脸痴傻模样。大公子不喜欢她,大人一年到头,也难得瞧她几眼。”老成稳重的感叹了一番,便携二女匆匆离去了。
扶苏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未回过神,却忽而察觉天慢慢变得阴沉,逐渐阴沉,更加……阴沉……
莫非真要下雨了?扶苏裹着叶子转过身,却看到两只黑得不像话,大得不像话,以及……凶残得不像话的眼珠。
熊!熊!熊!
扶苏喉咙干痒,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经被一巴掌拍晕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一只巨熊,而是一个……巨婴。
大大光亮的脑袋,胖乎乎的小手,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匍匐在地上,虎头鞋早已磨烂,露出血糊糊的脚丫。眼下青光,眼中凶光,双爪支起,正十分严肃,却又隐隐有些兴奋地瞧着他。
“啊!”巨婴十分有气势地用食指点了点扶苏,扶苏在泥中滚落。
扶苏支撑着想站起来,巨婴却咯咯笑了起来,一只手十分凶残地捏起他的两条丝绦,另一只手则摁住他的身躯朝后拖。
不过一霎时,两条丝绦脱离了身体,扶苏发觉自己十分痛,比那日手臂被射中还要痛苦许多,似乎这时才明白,丝绦并非外物,而是此刻的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他变成了同巨人一样的怪物,不,也许他们不是怪物,只有他才是。那对他而言巨大的婴孩双眼晶亮地瞧着他,裂皮的小嘴张着,许久,在他脚下,滴下一滴丰沛的口水。扶苏对着干燥泥土之上的那一个“小湖泊”怔怔照着,直到口水被泥土吸收,曾经相貌十分美妙的少年这时才反应过来—在婴孩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只秋天里将死的有趣的值得玩弄一番的蟋蟀。
公子扶苏遇见一只极胖的荷叶,变成了一只极瘦的蟋蟀。他觉得人生像个磨盘,他就是那头围着磨盘转的牛儿,天不叫停,这荒诞的命运便怎样都停不了。
眼前的巨婴,不,确切说来,这是一个两三岁的幼儿,她蜷起冻得有些红肿的小手,然后,一把,拢住了扶苏。
公子扶苏虽然极其厌恶麻烦,但心中颇有经韬纬略,万事只要肯狠下心,总有一番成就。偏他自幼仁慈漠然,甘于平淡,这才碌碌无为到今日境地。可这会儿,他闭上了眼—等死。因为,面对的是这样纯真野蛮的生物,任何纵横捭阖之道、阴阳权谋之术都是无用的。
他感到荒唐,却又一次笑了。总算,不是死在成氏的手中,这已万幸,并且于他而言,足够仁慈。
可是,那又脏又年幼的孩子没有捏死他,而是双手把他捧起,放在了枯萎的牡丹枝头上,在渐渐沉水的夕阳中,趴在泥土上,不停地看着他。
他与她对视。这个极小的孩子想必便是那些女子口中的小贱种。瞧她一身绸缎穿得这样褴褛,脸上、手上、脚上布满刮伤,便知道她生活得如何懵懂而辛苦。眼下的花园枯零零一团,连鸟儿都不曾来此栖息,她却与园中的泥土滚在一起。
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睛瞧着他,很久。他丢失了触角,找不到方向,一时无法逃跑。等到孩子的肚子开始如响雷一般咕咕作声时,扶苏望着她益发垂涎的眼神,头皮发麻起来。远处传来阵阵清晰强烈的震感,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小小的孩子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他塞入口中。
柔软和濡湿将他包裹,扶苏腹中一阵恶心的绞痛。
孩子却没有咬他,只是鼓起腮,安静地把他含在口中。远处传来一个粗嗓女人的打骂声,她拎起小小的孩子,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扶苏感到强烈的震动,一瞬间,四溢的浓烈的血腥味将他包围。那孩子却死死地抿着唇,把他含在口中。
“作死的东西,一会儿工夫,又啃起煤灰炉尘,狼心狗肺!吐出来!”女人捏起了小小孩子的下巴,她却沉默地咬紧了牙齿,血液在口腔中,染红了扶苏的身体。
女人大大的脚掌踩在了那还不曾学会说话的孩子的虎头鞋上,被干涸的血迹污了的脚趾再次印染出鲜血。小小的孩子抬起单纯的小脑袋,痛苦地朝后缩着脚挣扎,瞧着这女人,带着强烈的却还很懵懂的恨意。
“反了天了,谁准你这样瞧我的?”那女人伸出了尖利的指甲,阴冷道,“再看,拿烙铁烙了你的眼!”
孩子蜷缩成一团,咬紧牙,不停地朝前爬着。
再没有声响。
扶苏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缺少氧气,所有感官都被鲜血的味道淹没。当他快要窒息的时候,却被一只冰冷的小手从口中取了出来。
又映上了那双稚气却凶残的眼睛。
他们到了一个房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覆盖着丝绸锦缎的床—如同这孩子身上的衣物一般,破烂陈旧的丝绸锦缎。
孩子吐出了一口血。月光下,那双小手还捏着一块干瘪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啃食着,双眼依旧小心翼翼却凶残地盯着扶苏。
扶苏不知道一只蟋蟀会不会笑,但他的确是笑了,而且这笑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孩子掏出一块嚼过的馒头,放到了蟋蟀面前。
扶苏领悟了。她在以养一只猫儿的姿态养一只没了触角的蟋蟀。
他觉得孩子的目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瞧见过。
他埋头吃那一团粗糙的馒头,因为饥饿太痛苦。这是他还是人时的娘子带给他的最深刻的教训。怎样死都好,千万莫要饿死。
她看着他,直到困倦。而后,小孩子把小蟋蟀放在枕边,沉沉睡去。
扶苏找不到方向,在孩子的床上爬了许久,直至精疲力竭,所有的修养都变成了绝望之后的压抑。
阳光再次照到他的身躯上时,扶苏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破破烂烂的床榻之上。四周有一些硬硬的碴子,无处下脚。
“啊!啊!”他听到了那婴孩的叫声,风从扶苏的身旁掠过。许久,他才发现自己被那孩子放到了小脑袋上。
她带着她的新宠又回到了王国—那片干枯的小花园。她是小花园里的王,她征服了一切,包括这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虫子。
孩子凶残而骄傲,孩子君临天下。
她喜爱在枯树下不停地爬着圈圈,偶尔玩得开心兴奋时拿下头上的小蟋蟀,紧紧地攥着摇晃,扶苏几次觉得自己又要死了,她却又松了手,轻轻把他放回小小的脑袋上。
大部分时候,小国君并不开心。小国君不开心时便在满布花刺的牡丹和蔷薇残枝中穿梭,累了,就坐在枯萎的花丛中瞧着小花园外的大人。
扶苏极度困倦,他只是刚刚眯上眼,却从孩子光滑的小脑袋上滑了下来。
他摔在地上,是因为那孩子垂下了头,几乎低到泥土之中。
小王国外的一男一女两个奴仆正在欢快戏谑地讨论着一个叫马陵的将军。
扶苏知道他。马陵是大昭建国之时一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将军,但据史书记载,同他的百战百胜齐名的,是他的残忍奇怪的嗜好。相传他当年降服于昭王的唯一条件就是,每年要开三次荤腥,而每一次荤腥要吃一个幼儿,不超过三龄的最好,皮滑肉嫩,是女孩子则更好,柔软而带着清香。
当然这只是几本史书这样相传,谁也未知真相如何。
“马将军今日来府中做客,殿下让我等倾力招待,可真为难。我们府中哪有他爱吃的那稀罕物呢?没化开的包皮死羔羊,这兵荒马乱,城中每日倒也有不少,可马将军嘴巴刁钻金贵,不吃死物!”
“怎么没有?奴手头就有一个!”扶苏认出了,这是之前打骂孩子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林娘子,别开玩笑了!你那个可是你奶大的姑娘,虽十分皮嫩,蒸煮着吃了正合适,可大人若是知道了,还不把你我给宰了!”
那被称作林娘子的女人显见得朝小花园的阴影处瞧了一眼,目光极度狠戾残忍,小小的孩子感知到,在树后全身发抖。她从地上抓起了小蟋蟀,这样的小玩伴、小宠物。扶苏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和这样的年龄不该有的浓重的悲伤,而后,在那个女人再次说话之前,孩子又把扶苏塞入了口中。
扶苏在黑暗和窒息中再次感受到了孩子的战栗。她的舌头发烫,牙齿在颤抖,可是嘴巴却紧紧闭着,试图把小蟋蟀扶苏保护在她弱小的生命中最安全的地方。
林娘子的声音又传来,她提高了嗓音,大声地朝着花园的方向,“她是哪家的姑娘?丧门星!唤她声姑娘你问殿下认不认!殿下今日生辰,她死了,倒是宾主尽欢了!”
“你这娘子忒狠心,论理还当叫你一声乳娘!好歹奶了半年,总该有些不一样的。”
“生下来刚学会喊一声娘,便把她那下贱的娘给克死了!奶她半年,我到今日霉星还在脑门上罩着,我的夫君便是因她充了军!她若哪日再开口,死的便是我!你今日炖了她,倒还算我的救命恩人了!”
“一张嘴说得轻巧,到底是条人命,煮的要是你生的,指不定哭成什么模样!”那人啧啧道。
“生她的贱人没了,不在了,死透了!她没有娘,没有人哭她!一块块剁了,拿那叉肉的叉子叉住了,扔进滚沸的锅中,才叫痛快!她被一块块吃了,在阴曹地府也见不着她的亲娘,又能向谁告状?”林娘子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地瞪着树后。
蟋蟀扶苏看到了亮光,小小的孩子张开了嘴。
他朝着光明跳了出去,转过黑黢黢的身躯,一抬头,那孩子正双手攥着枯草,靠在树后,满头大汗,颤抖着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痛哭着。她的鼻涕眼泪都糊在小脸上,瞧着那么脏那么小的孩子,扶苏却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毫无关联的孩子,难过起来。
他跳上了孩子的脸颊,那不断汹涌喷薄的眼泪润湿了他的身体。眼泪的咸涩,比血的腥味还让他感到难以忍受。
扶苏又跳回了枯草中,抬起了眼。那个孩子的眼睛,他确定他一定见过,曾经在哪里,无意中却非常频繁地见到过。
这个孩子从白日到深夜,一直躲在枯树和蔷薇枝之间。她就趴在树后,偷偷地瞧着园子外的一切。从明亮的天到一片漆黑,再到无数盏藕色的宫灯一盏盏被侍女提脚点起,人流穿梭,无数梳着双髻的少女引来达官贵客。一派欢笑热闹,人间又现仙境,是扶苏曾经日日相见日日厌烦的那些场景。
那个孩子偷偷看着这一切,直到传说中的将军马陵到来。这是个年过三旬的壮年大汉。腿腹肌肉十分发达,被长靴紧紧裹着,脚步十分有力,眼睛狭长凶狠,隆准唇凸,络腮满面。
他极高,比引路的婢女、侍卫高出不少。为人有些粗野无礼,但行动举止敏捷,与史书所述无异。扶苏大概知道自己在何处了。他来到了秦末昭初的另一个战国。此时诸王混乱,他的先祖昭王五十岁方才起兵,但短短五年便得到了半壁江山。而此时在昭国,能被称为殿下的只有一人—昭王唯一的子嗣华国长公主。眼下深秋近冬,又逢公主寿宴,估算时光,这场盛会正是《昭传》中最闻名的一幕,四杀局。
主角是昭王唯一的外孙,七岁的乔郡君,同手握二十万精锐之师的将军马陵。(郡君:本系女子封号,始于西汉,沿用至清。本文称男子为郡君,一者因架空之故,二者因意予乔植以特殊称谓。)
马陵拥兵自重,为人凶狠有谋略,虽然投靠昭王,但反心日起,自请镇守西郡,实则是欲脱离昭王控制,借助西方诸侯之力,顺势而起。昭王坐卧不宁,不能忍,设下三计,预备借公主寿宴剿杀马陵。马陵称病不去,昭王无奈,只得借口此宴亦是为他行之宴,望去接旨。
此中三计,第一着,便是侍女手中的八角宫灯。灯中烛火是匠师精制,蜡尾含毒,遇火则蒸出剧毒。按这一路行程严苛计算,到设宴的大殿之前,侍女和马陵都会被毒死。
可惜……
马陵停下了脚步。树后的小蟋蟀和小孩儿都屏住了呼吸。他声音洪亮,不耐地问道:“这园子种了什么花?香气甚是厌人!”
他随即粗鲁地用手扇风,而后,竟不小心甩落侍婢手中的宫灯。
灯灭了。
马陵外表鲁莽,实则内里十分聪敏细致。他早已察觉这盏宫灯比其他的燃得都要快。
侍婢惶恐,跪到了地上,颤抖道:“将军恕罪。此园原是先夫人所爱,荒废已久,并未种什么。”
马陵哈哈大笑,对身后的侍从道:“说起来,咱们的司徒大人,倒还有个情深义重的糟糠,可惜粗俗不识礼。”
前方一行宫灯,从反向迎来。
“何人在此喧哗?打扰先母九泉清净。”十分稚嫩却清冷的声音。
“禀郡君,奴婢瞧着像马将军。”尖细嗓音传来,是个太监。
“嗬,小郡君!今日可吃了奶?”马陵有些轻蔑地朝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瞧着眼前一身素衣、佩着暖玉的孩童,拊掌,笑得乐不可支,好似这老成的孩子本身便是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八盏宫灯高高提起,素衣孩童,郡君乔荷抬起头,瞧了马陵一眼,又低下头,轻缓吩咐左右道:“传令下去,将军马陵对我不敬,笞二十。”语毕,眼皮都未掀一下,又一身素衣,清淡离去。
马陵愣了,随即几乎气疯了,怒骂道:“黄口小儿,滔天之胆,敢如此对我说话!”
寒风吹过,八盏宫灯摇摇晃晃,暖黄的宫灯之中,七岁郡君缓缓回过头,发上的素色束带飞到了他的脸颊上,“传本君令,将军马陵唤本君黄口小儿,大不敬,念其从军有功,从轻发落,笞一百。”
他的目光扫过小花园,小蟋蟀瞧着他的面庞,竟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小孩儿瞧见乔郡君,却几乎缩成一个不大饱满的小球,不敢抬头瞧上一眼。
可是乔荷却瞧见了他们,径直走了过来。他身后的太监拨开了蔷薇丛,小孩儿缩得更厉害,瘦小的背几乎弯成了一座拱桥。
“把她的下巴抬起来。”乔荷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小孩儿扑腾着小手挣扎着,可还是被大力气的侍卫捏起了下巴。这孩子缺乏营养,生得丑陋十分,只有一双眼睛,瞧着有灵气一些,可惜下午哭肿了,益发丑。
“照亮。”乔荷如是下令,七八盏灯都映照到了小孩子的脸上。她畏缩着,十分不安,又想把小蟋蟀扶苏塞进嘴里了。
可惜扶苏瞧清楚了她的意图,钻进了黑暗之中的枯草丛,远远望着乔荷和她。
“甚丑。”乔荷端详这婴孩半晌,才清淡道,“走吧。”
那一众高贵离去,这一簇卑贱却并未被命运眷顾。小孩儿还是滚泥巴、养蟋蟀的小孩儿,小花园凶残的国君,被大人只言片语吓得惊恐地躲藏,不分白天黑夜,只唯恐自己被吃了的小哑巴。
果然,那一夜马陵成功遭陷。扶苏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按照昭王吩咐,在马陵的酒菜中也下了毒,这是第二着。可惜马陵十分谨慎,只肯喝自己带来的酒。
第三着,舞姬助兴,长公主抚琴,众臣行酒令,由马陵抽令牌,那令筒上沾了毒,毒遇水即化,再饮酒,手指碰到酒,毒便入了酒,亦算花费了心思。但马陵岂肯受骗?他右手沾了筒,之后便再也未用右手握过酒杯,这一次亦是失败。
公主愁眉难欢,昭王酒过三巡之后,只得令太监送来两卷恩旨:第一卷庆贺独女生辰并赐外孙封地,第二卷则是放马陵去西郡驻守的圣旨。
马陵果真喜不自胜,放松了戒心,正待接旨,郡君乔荷却打断了一切。他先是向自己的母亲祝了寿诞,之后,瞧见马陵,便哭闹道马陵对自己不敬,不肯领刑。
马陵暗恨,众臣皆瞧着他,在接旨之前,他只得将一切忍下,陈情自己对昭皇室的忠心日月可鉴,挨了笞刑一百二十下。好不容易挨完打,他半死不活,终于能接旨了,乔荷却变得极快,竟向马陵庆贺,弯眼一笑,伸出手讨礼沾喜。
马陵无奈,从袖口摸出一块平时手握把玩的冰白玉雕的小貔貅,双手恭谨地递给了乔荷。乔荷喜不自胜,反复摩挲,竟像是十分喜爱。他瞧见貔貅肚腹中有一点瑕疵,口中哈出水汽,正待擦拭,却忽然吐了污血,倒在了地上,沉声疾呼三次“马将军毒害本君”,随即竟昏死过去。
马陵还未接到旨,便以谋害皇室嫡裔的名声入了牢狱。马陵部将不服,说昭王陷害,竟寻来西方、北方几位德高望重的诸侯主持公道。昭王大度,教诸侯共审。孰料,竟查出马陵右手手指藏了毒,想来马陵包藏祸心,藏毒本就设计寻机毒害长公主,最后因与郡君结怨,才转而谋害小郡君。此毒如不浸水,便不会挥发,寻常之人根本无法察觉,若非小郡君当时哈一哈气,水汽沾在貔貅之上,倘使日后无意触水身亡了,那马陵自然能逃脱干系了。此人用心当真十分狡诈狠毒!理应枭首!
如此大恶之人,昭人民风淳朴,皆十分恨他,他手下将领迫于世论,如一盘散沙,对昭王亦只能服服帖帖,再难成气候。行刑之日,世人的唾沫几乎淹死这纵横一世的将军。马陵临死之前,对着昭王殿的方向,哈哈大笑三声,道:“枉做小人者马陵,十三年后成氏天下必易姓!固有此计此心腹在,何须陵谋反?!”
他说此话之时,那染了毒的小郡君还在病榻之上昏迷,醒来之时,已是一月之后。
天更加冷了,小蟋蟀扶苏越来越虚弱。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当身为人之时,因有名利羁绊,死之时格外不肯甘心,可是变成一只小蟋蟀,这样短暂的性命,却日日觉得十分开心无忧。
他平生不言喜爱二字,对万事万物有些兴趣已经顶顶撑死了,心中却对眼前不会说话的小孩儿有些亲切至极的喜爱,连自己也不知为何。他视她如子如后,总觉得这样顽强可怜的生命这样活着,是对卑微荒唐的扶苏生命的延续和祭奠。
他始终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处,可是当花园小君主日日把他顶在脑袋上,同食同宿同玩耍,遇到危险便把他含到口中时,当他为她用怪腔怪调唱出一首又一首《诗经》中的歌,没有触角寻不到方向时便只能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时,方才觉得,只有这样一个孩子是如此深切地在乎他,喜欢他,只有她完完整整属于扶苏。那是他永远无法从父母、妻子、兄弟,甚至任何一个人身上寻到的东西。
他寻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他猜想,或许这只小蟋蟀便是他无法探知的前世。
可是,一只瘦小的蟋蟀熬不过冬日。他快要死去,却要留下这苟活的孩子继续孤苦。但是,可惧的并不是一只小蟋蟀和小婴孩的生离死别,可惧的是,他并不知未来,不知她活到几岁他们便会再相聚。他太过清楚,这个孩子终有一日,会被这样的命运作践夭折,而这个日子,距离他的死亡甚至不会太远。
他不愿她这样死去,正如他曾经那样痛苦地挽留过母亲的生命,可还是失败了一般。
花园的小角落里挖到一只几乎快要腐烂的竹片,他每日在上面爬过千次,直到竹片上的毛刺和不光滑被磨掉。小孩儿白日去厨房拾取些残羹冷炙,他随她而去,在厨房中艰辛地搬出一点点烧过的炭末。攒了许久许久,那炭末才够。小蟋蟀用沾了炭末的牙齿啃凿竹片,直到一排坚硬的牙齿全部掉落,那些黑色炭末才悉数被印到竹片的凹痕中。
小孩儿看到小蟋蟀艰难拖来的竹片十分开心,她把竹片攥在手心,睡觉时也攥着。
郡君乔荷终于醒来。他体内余毒无法全部清除,长公主爱儿心切,日日以泪洗面,遍寻名医,却终无所获。当日为毒死马陵,用的是无解的剧毒,乔荷绝顶聪慧,只哈气,沾了些许,不至亡命,但此后便再也受不住四时之气侵袭,身体终究有了阴损。
这一年冬日,乔荷十分不耐寒,他殿中地龙烧得十分热,书房寝殿中皆摆了七八个火盆,却依旧无法抑制住那一份寒气。
冬至之日,小郡君又吐了血。
这些日子十分的寒冷,小孩儿却只寻到一身薄薄的夹袄。那是她那早逝的娘亲手缝制,在她一岁生辰时套到她身上的。来年三月,小孩儿就要满三龄了,这夹袄显然已经太小,她只能敞着怀勉强穿着。
她冻怕了,不再怕冷,冬日里却也不再到处乱爬,只缩在树下和屋中,把扶苏握在手心中,替他哈着暖气。
她知道小蟋蟀变得全身僵硬起来,她知道他尤其好看的两只黑眼珠渐渐失去了神采。
她不知道,他就要死了。
冬至的第二日,天稍微暖和一些。乔荷起了身,咳了一阵,嘴唇发白。他的床头有一只小蟋蟀。
小蟋蟀的触角很短,似乎曾经被截断过,又重新长出。
他瞧了瞧那只蟋蟀,唤来了侍婢。侍婢把小蟋蟀清理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长着短短触角的小蟋蟀又出现在了乔荷的书桌之旁。这清秀异常,气色却极差的孩子端正地席地而坐,正在刻字。他的腰间系着的暖玉在氤氲的炉香中逐渐沾染了雾气。
小蟋蟀猛地扑向了乔荷的手,乔荷手中一痛,放下了篆刀。小蟋蟀瞧着这卷书,迅速地瞧着,乔荷却目光一冷,掏出素色的手帕,捏起了小蟋蟀,摔了出去。
它折断了一只脚。它再次爬到乔荷身旁时,小郡君已经察觉有些不对劲。
他看着折了腿的蟋蟀艰难地爬上了书桌,它从他刻着的书中,从一个字艰难地跳向另一个字。它咬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臂,手臂上沾着极其少的血液。那些血液沾到了那些字上。乔荷冰冷地瞧着,如白玉一般的小手从一个沾了蟋蟀血的字上移到另一个上。那是四个字:“植乔救君。”
小蟋蟀精疲力竭,全身剧痛,僵硬地躺在了书册之上。它本以为还需要费些气力,在书房中找出有这些字的书引乔荷去看,可是……
合该天意。
它黑黑的眼珠瞧着乔荷一身素衫,披着白色貂衣远去的背影,第一次笑了。小蟋蟀笑起来虽然极其丑,但此时才明白,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并不能掩盖所有的情绪。好奇,天真,快乐,善良,那是冰冷无法掩盖的。
扶苏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小孩儿柔软的小脸和那双十分凶残又深藏怯懦的双眼,这一生,加上前生,再也不会有谁值得他付出这样竭尽全力的真情了。
小蟋蟀艰难地用一只手一只脚爬到他的小女孩儿身边。那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他们不必交流,他们又时常交流。
他爬回那棵老树下。老树上高高的地方吊着几只裂了皮的几乎失却水分的石榴。没有人撷取,没有人肯为它剪枝。这是一棵石榴树,是小孩儿的母亲所种。
小孩儿面朝着冬日阳光下干裂得快要死去的那棵树,对着仿似笑着一般的果子睡着了。她张着小嘴,小小软软的脸颊上还带着红晕。扶苏小心翼翼地跳入她的口中,也安睡起来。
她的手中还攥着他送给她的竹片。
乔郡君找不到植乔。他找了许久,无人叫植乔。乔树冬日多死,植不活,亦救不了他。
小郡君每日忍受寒毒之苦,无法克制。
定元三年,西北二方残余诸侯终于随着马陵的死亡相继归顺大昭。这一年,冬至后的第十日,下了雪。
太尉府中,一个角落的小花园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个一身破烂褴褛的小孩儿,趴在泥土中,不停地用脑袋撞着石榴树。她那样痛苦,那样哭着,不知如何抑制。
她的小蟋蟀死了。他变凉了。她把他含在口中,却救不了他。
无人知道天意如何,只是合该天意。乔郡君这一日又走回这个小花园。
他抱起了这个孩子。她极暖,暖得合他心腑。
孩子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蟋蟀的尸体从她口中掉出。
她的眼泪全都落到了那禁锢着她的冰冷手指上。
冬天好像也消融了。
他捏起小孩儿的下巴,问道:“你唤什么?”
小孩儿一直哭。
那双红肿的小手一直捶打着这眼前的入侵者。他入侵了她的王国。
入侵者瞧见了她手中的小竹片。
他抽了出来。
那是两个刻得极其端正费力的小篆。
郡君乔荷冰冷地瞧着这孩子,许久才道:“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便养你。”
小孩儿瞧着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小蟋蟀,许久,在乔荷的臂弯中,垂下头,落下泪。那滴眼泪滚烫,融了小蟋蟀身上的雪迹。
“二哥。”小孩儿声音嘶哑,白雪一片,眼珠中没有焦点,许久才张开口。她把母亲克死,即使学会如何说话,却不肯再开口。
乔郡君眉眼淡淡舒展,并不嫌她脏,双手圈住这孩子,淡道:“走吧。”
素色的靴子踩过了小蟋蟀的尸体。他转身背过的那一片白茫茫大地,枯死的枝头上,再也禁不住石榴果。九月时兴许曾经火红逼人,可是,滚落的一瞬间,亦不过溅入白雪,又被白雪掩过。
蟋蟀扶苏死之时,看到了三百年前的雪。他僵硬,痛苦,受尽折磨,不能亲口同她的小女孩儿告别,却为他的小女孩儿取了个极好听、极端庄的名字,刻到了竹片上。
他唤她“乔植”。
若问栽树为何故,乔木成植可参天。
生与死,不过是一瞬之间。可是,不见,就是再也看不见。
红珠果必有翠叶因,风流亭也因流风起。
话本子何曾假了。
待他清醒时,章三也醒了,一双乔植的眼。
黄四的长发还漂散在清池之中。
自那日起,扶苏待少年章三好了许多,似是个真心实意的兄长模样了。黄四郎依旧不大讨喜,总是抢扶苏碗中的肉,一眼瞅不着,便让弯弯眼血盆大口吞了。他们的日子便这样过去,哥四个日复一日,打打闹闹,当时便道是寻常,唇枪舌剑,真真四方小诸侯,割据疆土,谁也不肯相让。
那堂上夫子常笑问:“诸儿日后愿为何?”
章三郎翘起鼻子,“儿想做官,大官!”
“多大的官儿?”
“除了皇帝,什么最大?”
“三公呢。”
“三公中可有忠诚勇武、赤血红肠的大将军?”
“两相一将。”
“既如此,我便勉强做三公吧。”
少年章活力无限,叽叽喳喳。黄四却昏昏欲睡,一夜春风吹红了桃花,纷纷扬扬往他袍中钻。夫子心念一动,笑道:“你们瞧,四郎倒入了画。若谁画得好,今日午餐,便让师母赏你等二两烧肉一壶酒。”
扶苏和晏二对望了一眼,电光石火间,竟一个低头泼墨,另一个咳着白描起来。这些小书生们来书院两年,个子皆高了不少,一身湖衫,长身玉立,真真儒雅好看,只言片语也不好形容。春风沁人心脾,孙夫子想起“三公”二字,心念一动,此次闭山专注教徒三年,倒并非没有三公之材。
出乎意料,结局竟是素来大老粗的少年章赢了众生。扶苏和晏二技法高人一筹,可他们眼中,黄四弟倒是一张无赖的脸,怎么画都不讨喜,反而桃花灼灼喜人,喧宾夺主。
画送到后院,小丫头恒春有些迷糊道:“瞧着章师兄是对四郎爱得紧了,才把他画得这样温柔喜人呢。”
孙夫子与孙师娘对望,沉默许久,夫子才冷道:“可见章三十分拎不清,还不清楚陛下为何下旨令他在此处读书。”
孙师娘折了一枝桃花,轻轻簪在恒春鬓角,笑道:“人是会变的,相公。自由时节,年少时,都敢向天偷几日。咱们本不必不宽容。”
章三得了二两烧肉一壶酒,兄弟四人倒人人有份,解了馋。温柔黄四一边吃一边埋怨:“这肉怎的做得淡而无味?”
他素来有个毛病,约莫是小时候家境未败落时,养刁了舌头,吃什么都无味。
少年章不插话,素来也是吃独食吃惯了的,不大让人,最后一块肉也吞了。黄四眉毛跳了几下,柔声道:“三哥,出卖弟的色相吃到的肉,可还香甜?”
晏二肃着脸斥道:“你已不是孩童,却坐卧无相,言语狂悖,日日偷懒,幸而夫子宽宏随性,否则还有你今日酒肉?”
黄四微笑,“二哥,来日若有人肯嫁你,我给嫂夫人挣十里红妆。”
这娃的嘴死贱死贱的。
扶苏看章三磨牙,晏二咳嗽,神清气爽,黄四转目却真挚道:“当然,大哥能娶到布娃娃大嫂这等贤惠美貌、善解人意的女子,也是兄攒了祖上八代的功德。”
去汝老母!
端午节的时候,平王世子代表平王前来慰问山上的学子,每人都发了几只米粽和一条腊肉。远方清恒的堂兄阿芸正巧此时亦通过奚山君寄信而来,皆是些琐碎闲语,什么到了阴天下雨自己的琵琶骨又隐隐作痛了,什么他爹郑王到现在还在四处贴头像通缉他,日子没法过了,诸如此类。扶苏许久未见自己这堂弟,他递给自己那一条腊肉时,却依旧一身华服金冠,手中摇着山河扇,边摇边笑。这冷淡少年心底深得不能再深的地方生出一些嫉妒,瞬间觉得身份地位算什么,娘靠谱算什么,爹靠谱才是真靠谱。
阿九没有认出他来。瞧他嘴角笑的那个弧度便知道。
平王世子在一众王子中行九。
姬谷,不,是扶苏接过腊肉的时候,看了平王世子一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神传达的东西特别多,可是平王世子瞅见了,就一个感觉—哟,这人眼珠可真黑。
所以,会错意这种事时有发生,并且很有效地推动了剧情发展。
世子发完粽子和肉,又讲了讲话,代表平王表达了自己对学子的亲切慰问,展望了一下士子将来的大好前途,期冀学子们在下次大比之年,拳打穆楚,脚踢郑魏,再次雄霸功名榜,扬平国威。
算起来,科举之日也不过不到两年了。最重要的是,马上要举行郡试了。
平王世子一番演讲,说得众人倒是热血沸腾。他含笑而立,玉树临风,少了几分纨绔气,文雅可亲了许多。
忽而,他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本殿隐约仿佛听说,孙师娘收了一个女学生?”
孙师娘说确有此事,她思揣恒春年纪还很小,便命恒春穿着一身书生服来谢恩了。小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肩头栖息着一只紫色小鸟,那小鸟却发出鹰隼一般的仇恨目光,望向平王世子。
平王世子微微笑着,山河扇收拢了,把鸟捏到手中,漫不经心道:“这鸟不错。恒春姑娘,过年时,太守夫人似乎带你一起进宫,拜见过母妃。那时,这小鸟还不在。”
恒春愣了一愣,扶正帽子,又道:“世子殿下好记性。这鸟儿是今年得来的。只是……只是,谁家小姐进宫敢造次到带鸟去呢?”
平王世子笑了笑,把鸟还给了她,便率众离去了。
扶苏黑黑的眼珠子却又默默移向了紫莺,他忍不住,戳了一戳尾羽。紫色的小鸟,书上还未写过。可是,这一戳,不得了了,那鸟儿竟炸了毛,转身狠狠地啄了扶苏一口。一旁略带心虚的章甘一直遮着脸,生怕被小书呆恒春看出。可惜,恒春抱着鸟,向众师兄见过礼,便垂着头回后院了。她临行前,转身回望了晏二一眼,弯着眼睛讨好一笑,鞠躬,充满谢意,再转身,却同鸟儿一同撞到了树干上。
众位所谓师兄笑得死去活来,小书呆揉了揉鼻子,转身,又含泪朝众位师兄行了一礼,这才拎着鸟儿一同离去。
恒春今年约莫十一二岁,是个标准的小姑娘,却有礼得像个古板的老儒士。大昭崇尚道学,说谁谁像个儒士绝不是夸奖之词。可是,矛盾就在这儿了,官家提倡道学,道学却不能作为科举考核官员的标准,难道要翻译《道德经》,顺带研究庄子变成的蝴蝶究竟是什么品种吗?典籍太少太浪漫,能注释成治国之道走出一条道学主义大昭化太困难。治国又不能靠浪漫,靠浪漫的那是夏桀、商纣、周幽之类的大傻子!所以,儒家虽被认为过于古板拘礼,但诸多当世注解,作为科举考核的科目,众生还是要研究吃透的。这个过程中,吃透并且喜欢上儒学,终生进入儒门的学者官员倒也不在少数。眼下朝廷除了党羽之争,诸国权力平衡之外,最大的争辩点便在儒、道之间。
说起结拜的这四人,姬谷读书太杂,不道亦不儒。章三同样非道非儒,因为三公子是砍人派的武家。至于黄四,是显而易见的儒派,他行动举止一贯以孔圣为模子。而晏二,他十几岁便莫名其妙做了阴间的判官,想入儒家也不大可能,是个正宗的道学之士,崇尚自然,只是今日瞧见恒春如此,却也觉得有趣,阴沉的面庞倒泛出几分笑意。
天渐渐变热了。书院每日下了学,孙夫子钻回后院之后,学子们便不大顾忌形象了。平地有个习俗,啃完西瓜不扔皮,蹭一蹭三年吉。平地的学子总是血盆大口,细致啃完红的瓤,黑的子,再留皮擦汗擦脸,扔了皮,扑通一声,往河里一跳,解暑消热又去尘,教旁的国的学子看了一头雾水。人与人之间总有些从众效应,虽然大多是些世家子弟,家中抱着礼仪封牌的老爷子和夫人不在,谁还耐烦那些繁文缛节呢。再加上都是十八九岁的毛小子,一群孩子傻笑着拿西瓜皮蹭脸,蹭完再洗澡,扑腾得可欢了。
可是,这茬子为难了一向大大咧咧的章三公子。他一向不与众人同一时间沐浴。这些日子,少年章身上总是跌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张天仙化人似的脸黑得像他时常帮黄四倒的炉渣。众人关切,问他如何了,他起初不语,最后却一拳捶在了方采买的西瓜上,拾起开裂的一大块一边啃着,明亮的半月眼儿一边狠狠地瞪着众人。最后,众人见这师弟表情实在诡异,摸摸鼻子,俱散了,只余下黄四、姬谷蹲在一旁,斯文而飞快地捡西瓜吃。二子见到吃的便觉十分亲切,如见家中爷娘,欢欣雀跃。
少年章在学中诸事也都颇是不顺心,益发郁躁。十月本是这一届的郡试之日,可因为与先后丧期冲突,被挪到了十一月中。孙夫子居住之山昌泓在东郡与金乌交界之处,却被划入东郡,去郡都需三日之久,十月半学子们就要准备完毕,提前结伴而去。章三公子本不欲去,父亲许她女扮男装已是勉强,他可是借着章家的名头进的学,若被父亲发现一众学子中竟有自己的“儿子”,指不定气成什么模样呢。
可思来想去又没有好的推托之辞,大家来孙夫子之处无一不是为了谋取功名,他若说不去,反而遭疑。十月底最后一次的骑射课程上,这厮出了个歪主意。依照夫子安排,马场现今提供的马匹俱是成年马匹,弓箭的距离也变远了一倍,靶标则变成了线拉控制。可这本难不倒三公子啊。他自幼便在军营长大,一身好功夫,但是眼下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学子们在树后轮换着拉靶,章三眼力好,第一次拉靶的是黄四,看他俊秀温柔,没……舍得;第二次是晏二,看他病弱气喘,没……忍心;第三次是姬谷,看他学业平凡,人品一般,既然结拜了,有难需得同当,大哥,得罪了!
章三公子暗自咬牙,装作没看清靶,却一箭射向了树后的姬谷。
姬谷的左臂瞬间被寒光利刃射穿,血喷溅出来。众生围了过去。章三公子先是窃喜,再是跳马,一脸惊惶,哭天喊地地朝姬谷扑了过来——“大哥,弟对不起你!”
姬谷简直飞来横祸,肩膀剧痛,额头上的汗一瞬间全出来了。章三抱着他,边哭边摇,身上还有着淡淡的好闻清香。姬谷脸色苍白,推开了她,虚弱淡道:“三弟,你瞄准了!”
章三哭得涕泪横流,“大哥,你杀了我吧。耽误兄长科考之期,弟一死难以谢罪!”
黄四握住箭尾,看了姬谷一眼,低声道:“大哥,你忍一忍,不会太痛。若痛了,你便同弟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