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灰意冷,“谁要喜欢你这种人,人品差,又装模作样,做件坏事居然还菜到晕血喊妈妈。”
“你说什么?谁喊妈妈?”口气变了。
“……你,你啊。在保健室时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妈’。”那表情让人有些害怕。
可他转过头去没再吭声。好像咬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硬了些。
等到130路来了,我从他手里接过伞,目送他上车。风一下很大,吹得雨丝都斜了。他就在雨的对面突然转过身来。
“他不是我爸爸。”
“哦。”我点点头。周身都冷。
没必要特地告诉我。其实。
一入秋后学校的事情就多了许多,不再像高一夏天刚进校般那样轻松快活了。我总算知道高中的考试和初中完全是不同的规模,每次考试都弄得像扒皮一样辛苦。真不知道以这种发展势头进入高三后会是怎么副模样。也是一脸礼貌的冷漠……吗。
记忆里有个角落突然鲜明。我才发现或许是因为高三更改了作息制度,不但撤消了晨跑早操还加课拖延了放学时间,一天里四次的照面已经一次都没了。他最后的脸也在湿漉漉的底色作用下显出艺术般的夸张。毫不真实。
所以才会在那张全校通知上看见他和另几人的黑白一寸照时觉得哪里都不太像。一边配上的字更是突出,“以下数人因为多次严重违纪活动被处留校查看”。许多人都在唧唧喳喳。终于知道他的名字。简单怪异的两个字。倒霉了吧,活该了吧,遭报应了吧。我想。
傍晚等在车站的人,还是那几个。几身穿深色校服立领西装的,就是同校的人。陌生人。
我半倚着车护栏,看一辆辆车渐次从眼前驶开,等得腿有点麻了,比这更可怕的是风越来越凉,吹出瑟瑟的冷。咬起下唇。发现自己轻微发抖。像是有某种紧张。一直等到影子由拉长渐渐变淡消失,才终于出现——
深色校服西装,里面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子,书包斜挎。惟一与记忆里不同的,头发长了些,临着眉毛。
“嘿。”我打招呼,“好久不见。”
“……啊。”他应声,“好久。”
“你名字好怪。”
“不许这么说。”
“呵呵。”我取笑着,“你还真是乱糟糟的。”
“这下可惨了。”他拉开肩膀摆出无可奈何的手势。
“可不是我去揭发的哟。”沙子进了眼。
“我知道哈。”
“如果是我……我不会的。”抓住他的西装下摆。
眼睛里有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去。随后居然就停不了,怎么也停不了。手背上湿开一片。
他沉吟了半响:“去我家么?……就几站路。”
“哎?”眼泪给吓回去了,“流氓啊!”
[5]
几年前建成的厂区宿舍,在眼下的城市也未必能见到很多。我跟着他下车拐进一个个弯道。偶尔甚至觉得,路,是被他施了魔术突然分开的。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好象走着走着会悄然消失,让人看了惶恐。
我跟紧两步,他扭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我有带小刀的。”
“你以为靠这能打得过我?”
“呸,只要我往自己手指一割,你不就得晕菜吗?”
他笑了。
家在厂区宿舍的三楼,楼梯的墙壁上有大块大块石灰脱落,留下圈泛黄的边。说真的我从没想到过他所住的环境是这个模样。掏出钥匙开了门,他探进身子先摸到一边的灯。灯泡跳了几次稳定下来,空气里有了咝咝声。
“你一个人住?”我有些奇怪,看房间里的摆设又不像。有女性的东西。
“和阿姨。”他在小房间里传出话来,过一会又补充一句,“是后妈。”
我没有话接,拘谨地站着。墙上似乎重新刷过,与外面的白比起来醒目得多。饭桌带着常年使用下来的油光。角已经磨圆了。屋子里没太多件什。这点似乎又和他很像。
过一会他走出来,已经换了衣服,依然是白色的长袖衫,没见过的,逗得我忍不住看。他去倒水,一大一小两个杯子,小的递过来,水很烫,我手一缩。
“啊,先放在桌上凉一凉好了。我皮厚,不太觉得。”他又招呼我,“别站着,坐啊。”从桌底下抽出两个吃饭凳。给我一个。
这样面对面坐着总让我觉得别扭,又想起一个大问题:“那阿姨,等会回来吧?”
“嗯,她今天晚班,得入夜才回来。怎么?害怕?”
“不是。”
“她来了也不用怕的,她还不坏。”
我不知道怎么去评价他这话里的感情。
“那上次见到的……是继父吗?”好象是挑了不该说的话题。
“……不是。他和我妈离婚后又结婚的,但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住了。继母也不要他。”他对着杯子吹气,脸上像有雾蒙蒙,“烂人一个,赌博赌疯了。她们两人,都替他还了许多债。”
“那你勒索是为了替他还钱?”
“才不是……别乱猜。”他站起身,拿下墙上的电话,“我只是想报复他。我不认这个父亲。他伤害了很多人。”
“可是——”话被他递来的听筒堵住。
“你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吗,今天要晚回去。家人会担心吧。”
“……嗯。”
家人。他有哪一个?
夕色的微弱逐渐衬出电灯的光来,原来是偏红的暖光,我抬头看天顶,灯的接角有些零星的蛛网,心里好似被猎获了。他坐在灯光里,样子比在外头看来多了不少血色。像是真人。
哪门子说法,好象之前是假的一样。
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活了起来,在耳朵里嗡嗡地响,带着不可忽略的温度,从这个很简单的屋子,从染了锈斑的窗框上,从放在门口的拖鞋上,从他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中间,渐渐苏醒。他说了什么,好象从刚才起我都没听进去。
“你很想她吧?”
“啊?”他被冷不妨打断,摸不着头脑。
“亲妈妈。”
“……是会不时去看看。不过她也已经结婚有了新的小孩了。”他笑,“真快。”
我心里塌了一片,轰隆作响,眼睛首先冒出一圈泪:“你别笑。”
他愣愣地看着我。迅速换了表情。
[6]
出门时,城市的霓虹都烧了起来,红红绿绿的。他说要顺便去买些日用品,一直送我到了车站,车很长时间也没有来,身边的人换了一茬接一茬,只有他没变。手插在口袋里,脚上穿着白色拖鞋,深色校裤还没换。整个人就是黑黑白白那么分明。
“你就只有那一辆车能坐么?”
“嗯。”
“等好久了啊。”
“喂。”
“干嘛?”
“你记得我们最初那次在车站等车时说的话吗?”
“不记得。怎么?”
“没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他当时摊开双手笑着对我“说果真有坏人来,还得请你保护我啊”,我死死得一点也不记得。如果真的忘记了,怎么还会有现在这样深刻的心痛呢。
早上跑步,经过那张贴在橱窗黑板上的处分告示,白寥寥的晨曦让照片上的脸似真似幻。没有迎面而来的另一支队伍,能一眼看清远处灰白色的建筑。上午集合做广播操,楼道里塞满了一、二年级的学生,看上去都是快乐的。中午挤到食堂吃饭,端着花椰菜走过的人都长着一副平庸的面孔,我不小心掉了筷子在地上,没了胃口。下午放学前送课本到教师办公室,临走时听见几句碎语。
“好象是刺成重伤。”
“我听说是死了啊,送到医院后。”
“那父亲肯定会被判枪毙吧。”
“原先都不知道那孩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出门的。走到教室拿了书包,听见有人在背后呵呵笑,“如果有坏人来,还得请你保护我啊”,我惊恐地转身,谁也不在那里。脑袋里某个灼热的可能性似乎消失了。
离开时经过长廊,经过保健室,经过一个平时不会被注意的死角,经过贴着告示的黑板。到了校门,已经快走不动了。
车辆塞满了道路,对面竟然像河岸一样遥远。每一步踏下的脚印,都像与谁的重叠了——在这里,两边张望一下,踏出漫不经心的步子,带上身体淡漠的节奏,穿越,站进车站上的陌生人群。
眼前的世界都带着熟知的陌生,每辆从眼前开过的电车,每个身边错过的面孔,每丛地上变换的光影,都像在这最后一次遇见中丧失了曾有的温度。
我不能自制地蹲下身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喉咙里的声音冲泻出来。不能的,这不可能的。不去想,不要再想。没人发现,决不能被人发现,我……
“又丢东西了?”透过颤抖麻木的知觉,有个声音问。
我抬头。
深色校服西装,露出白色的衬衫领子,书包斜挎在身后。逆着光的浅笑,舒展:“唷。”
[7]
(注:结尾是后续的,不喜欢,就不放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