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谭思瑶混乱的叙述之中,我搞清楚了这一天一夜当中发生的事。
她半夜醒来,看到我的床上是空的,洗手间里又没人,心里就知道要出事了。她想起我们高中的时候谁不开心就会跑到天台上去很做作的哭一场的习惯,於是她披着睡衣就爬上去了。
等她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流了很多血,她想把我拖去医务室,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没有一点办法……
她哭着打电话把许至君叫过来,任凭徐晓文怎麽巧舌如簧,半夜三更宿管硬是不肯放人进来。许至君一改往日谦谦君子的形象,二话没说,从钱包里抽了几百块钱塞到宿管手中,这才进了女生公寓。
谭思瑶说许至君看到我当时那个样子,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然後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疯了一样冲了出去。
她跟徐晓文不放心我,硬是也一路跟了过来。
检查之後说我有轻微脑震荡,手上的伤口也不是太深,主要是太长时间不进食,所以才会晕厥,接下来只要多休养几天就好了。
谭思瑶看着我,她很郑重的说:「我觉得他是真的挺爱你的。」
★[4]我真的很怕我一松手,这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许至君进病房的时候,我已经坐起来了,之前谭思瑶跟徐晓文两个人以死相逼,硬是让我喝下了小半碗蛋奶粥。
我看到形容憔悴的他,忽然想起从前我在医院里看到周暮晨照顾孔颜的情景,命运真奇妙,不是吗?
可能真的要很爱一个人,才肯花这麽多心思去照顾,去取悦吧。
他坐下来,一直凝视着我,我一动不动,实在不知道要跟他说什麽。
过了几分钟,我说:「我以前很幼稚的时候,相信过灰姑娘的故事,其实我好蠢啊,我连灰姑娘都不是,我是给灰姑娘拉马车的那只老鼠。」。
他伸出手拍拍我的脸,轻声说:「程落薰,你个王八蛋,吓死我了。」
我笑了,然後把脸埋在他宽厚的手掌心里,眼泪从他的指缝中大颗大颗溅落,我哭得那麽安静,却又那麽剧烈,他一直没有再说什麽。
可是我知道他在我身边。
等我情况稳定了之後,我去看了一次陈阿姨,她当时在午睡,阳光洒在病房里,她的睡姿安详静好。
好像从我一心求死的夜晚开始,我就越来越容易掉眼泪,一看到她的脸,我就忍不住要哭。
许至君拉拉我:「走吧,她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
送我回学校的时候经过摩天轮下面,我看着那个巨大的钢铁建筑发呆,他看了我一眼,把车停在旁边,然後跟我说:「坐一次好了。」
我摇摇头:「我怕。」
很久以前,他就带谭思瑶坐过了摩天轮,那时候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我还跟康婕说,将来等我有男朋友了,我一定也要去坐摩天轮,我一个人坐,他站在下面用单反拍我的飒爽英姿!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我却怕了。
我无法又或者是不敢确切的表达出我心中的感觉,经过这次的事情,那个横冲直撞的我已经死了,被一些无形的莫名的力量,以一种无以复加的残酷,杀死了。
现在的我,只想双脚站在踏实的土地上,才能获得一点点的安全感。
我不知道那些照片是谁拍的,我也不知道这个人的初衷和目的是什麽,我也许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麽我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我越来越懦弱,为了避免比事件本身更残忍的真相,我选择了息事宁人。
我很清楚的知道,经历了这麽多事情之後,我再也不是曾经那个为了一块蛋糕就对情敌大开杀戒的程落薰了。
谭思瑶告诉我,那个帖子很快就被管理员删掉了,过段时间,没有人会在再记得这些。
我的指甲狠狠的掐入掌心:不,我记得。
最终我还是没有拗过许至君,跟着他坐上了摩天轮,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依然还是觉得安稳。
可是我自己知道,这种安稳的感觉或许还跟以前一样,可是此时的程落薰却已经不是彼时的程落薰了。
我骨子里有一些什麽东西,已经完全丧失了。
长沙的夜景真美,也许每个城市的夜景都差不多,高楼耸立,霓虹满目,车水马龙的大街,渺小如蝼蚁的路人。
许至君忽然说:「如果这个世界让我们变成了病人,我们就要做自己的医生。」
我看着玻璃外面的世界,如果此刻,这座城市轰然倒塌,会有多少人觉得此生无憾呢?
他说:「程落薰,那天晚上我第一眼看到你,你一动不动地躺在楼梯间,手腕一直在流血,我真的怕你就这麽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我的呼吸也轻。
我很後怕,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就後怕,如果我真的死了,我妈她要怎麽办。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之後,接着说:「那个时候我在想,其实很多事情都微不足道,很多事情并重要,坦白说,你对林逸舟……一直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觉得我没有什麽比不过他,可是你就是更加在乎他,但是那天晚上我看着你,我想,还有什麽比你活着更要紧?」
他顿了顿,没有了,程落薰,你活在这个世上,这才是最要紧的。
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後,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我的灵魂好像已经灰飞烟灭了。
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领悟到我的自私,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世上还有这麽一个人,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什麽事情都以我为重。
非要到这个时候,才懂得不应该把他的宠爱拿来挥霍。
我回过身去,紧紧的抱着他,我真的很怕我一松手,这个人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谁在黑暗之中伸出手来捅了我一刀,即使这个伤口在我馀生之中会每日每夜暗自汩汩冒血,我都不想再多提起一句。
无论是谁要伤害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的生命已经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知道我以後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我知道以後我不会再轻易接受任何人的亲近。
就像一只原本温和无害的兔子,在时间的推移之中接受了四面八方射来的利箭,这些利箭扎根在我的血脉之中,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
於是这只兔子,就成为了刺猬,或者,豪猪。
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人懂得我的辛苦和寂寞吧?
许至君,他懂得一只刺猬的辛苦吗?你懂得一头豪猪的寂寞吗?
我想,即使他不懂,但他能看到,也足够了吧。
陈阿姨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的阶段,许至君有空的时候也经常来接我去他家玩。每次他的电话一来,我妈妈眼睛就放光:「男朋友?」
我是死都不把情报告诉敌人的优秀共青团员,随她怎麽猜,我就是不承认。
不知道为什麽,我很不愿意我妈妈知道我谈恋爱了。
她这一生,除了我之外,没有什麽亲近的人,我不想让她觉得连唯一的女儿都要被人抢走了。可是她有时候也会漫不经心的说:「我这辈子其实没什麽太大的心愿了,只要你以後过得好就行了。」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我心里就很酸。
我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甚至可以说是苍老了,这些年经历的所有事情对我而言都像是拔苗助长,我在这些力量的催发之下已经拥有了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成人所具备的心智,可是在妈妈眼里,我还是个蠢得要死的小孩子。
也许每个做母亲的都这样想自己的孩子,这不是多虑,这是本能。
就算是刚刚做过一场大手术,陈阿姨看起来也仍然是很有气质,她坐在花园里跟许至君养的那条「萨摩耶」玩的,笑容很慈祥,可是我看了就是觉得很心酸,纵然衣食无忧,可是这难道就是理想的生活吗?
每次看到陈阿姨我都会想起自己的妈妈,这些年,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是不是也这麽孤独?
我听许至君说,自从生病之後,陈阿姨的生活中多了一项爱好,那就是看佛经。
我不解的问她:「你不应该是无神论者吗?」
她的神色十分淡然:「经过这次事情之後,很多事情都看得比从前通透。对於我来说,佛不是信仰,是寄托。」
有时她也会念一些佛经中的金玉良言给我听,每次我听完那些佛语都会陷入深深的思绪之中,但往往许至君会一巴掌扇醒我,然後很不满的对陈阿姨说:「妈,你一天到晚给她灌输这些,她要是当尼姑去了我怎麽办?」
陈阿姨说话也很犀利:「学你爸爸就是了。」
我看着这对母子哈哈大笑,我心里很明白,在情感上,我也许偏向罗素然,但是在道义上,我绝对支持陈阿姨。
无论在爱情当中经过多少辜负和蹂躏,我始终认为「爱这个理由不能使一切伤害变得合理。」
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起那个人,可是记忆总会见缝插针,有时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的想,他现在好吗?他跟封妙琴还在一起吗?
不知道为什麽,我总觉得他不可能停得下来。
後来,我读《麦田里的守望者》的时候,看到那段话,才明白我对林逸舟的感情。
有那麽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麽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在青春里横冲直撞的孩子,而我在他生命当中的意义就是做一个麦田的守望者。
这种守望是宿命赋予我的使命,就算他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生命,这个姿态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爱他需要勇气,被他爱需要运气。
我有勇气,可是我没有那个运气。
我并不知道,在我越来越觉得许至君才是命运安排给我的那个人的时候,林逸舟与封妙琴之间已经彻底完了。
封妙琴在最後一次见林逸舟的时候,乾脆利落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她咬牙切齿地说:「贱人,我恨你!」
林逸舟没有还手,他笑了笑:「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了。」
封妙琴走了之後,林逸舟决定给李珊珊打个电话,有些事情他想要问问她,可是李珊珊的电话一直处於关机状态,一直都打不通。
李珊珊之所以关机,是因为她在处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在跟李总谈判。
在她的公寓里,李总阴沉着脸看着她把这些年来他给她买的所有名牌全部堆在他的面前,包括这间公寓的钥匙。
经过上次的毒打,她已经是一副无畏的样子了,她清清楚楚地告诉眼前这个男人,:「我要离开你。」
李总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她鼓起勇气说:「我最好的青春已经给了你,现在,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像别的女孩子那样,谈谈恋爱,逛逛街,希望你成全。」
李总走到她面前,一个耳光扇得她几乎绊倒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得睥睨着她,语气是轻蔑的:「跟了我这麽几年,你怎麽会这麽天真?」
她跪在他的面前,没有落泪,也不肯妥协。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得重复着那句话:「希望你成全。」
★[5]你不是一样也做别人的情妇,你有什麽资格说珊珊
大学的暑假很清闲,一点作业都没有,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上网和吃饭,心情好起来还挑剔一下,说我妈的手艺退步了。
她从来就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总是要跟我这个年少无知的小女孩计较,只见她把锅铲一甩,你去找你的亲爹去吧。
我去哪里找他呢?他都说得很明白了,没有我这个女儿啊。
康婕又开始上班了,但是当我问她是在哪个少女品牌站柜能不能帮我打折时她却只用眼神鄙视了我,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穷追不舍地问,她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这个多啦A梦的杯子可以换了吧,打算用到死啊?」
我白了她一眼,把鄙视的眼神还给了她。
我就是喜欢这个杯子,我就是喜欢多啦A梦,哪怕这个杯子是孔颜送给我的我也照样用。
我对多啦A梦的喜欢是经过一番抉择的,那时候我还是跟周暮晨在一起,在多啦A梦跟水冰月之间徘徊的我,为了搞清楚我到底偏爱哪个人物更多一点,我纠结了好久。
之所以下定决心「奠定」多啦A梦是我的最爱的原因,是因为当时我跟周暮晨的一句对话。
我像个白痴一样在大马路上对这因为我拉肚子而不肯给我买草莓圣代的周暮晨大叫:「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他无奈地看着我说:「不用代表月亮了,你这个鬼样子,已经消灭我了。」
我当场崩溃,从那以後我再也不喜欢美少女战士了,我决定把多啦A梦封为我程落薰的「正宫」,谁也不能撼动它的地位。
说起来真丢脸,我看多啦A梦看哭过。
这次,野比像从前一样被胖虎欺负之後去找多啦A梦帮他报仇,可是多啦A梦很生气地告诉他要自己解决问题,野比不知道为什麽一直好脾气的多啦A梦会那麽生气,其实原因很简单,它要回未来世界了。
那天晚上野比为了证明自己以後能够好好照顾自己,让多啦A梦回到未来世界之後不用为他担心,半夜三更把胖虎约出来在平时玩乐的空地上大打了一架。
那个深夜的野比有一股亡命之徒的狠劲,最後胖虎被打得落荒而逃。结果,伤痕累累的野比被多啦A梦背了回去,他在精疲力竭之中还对多啦A梦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那个晚上野比睡得很熟,多啦A梦坐在满地月光的房间里流着安慰而幸福的眼泪。
第二天清早野比起床,窗外阳光灿烂,可是多啦A梦不在了。
我好清楚地记得我看到最後那个画面的时候哭得多麽不能自己,比起多年後我为了爱而不得的哭泣要放松得多,我为了野比哭,为了多啦A梦哭,为了那种乾净纯洁的童真哭。
如果後来作者没有应广大漫画迷的要求继续画下去,我觉得那也是个很美好的结局。
就像野比一样,我们每个人都要长大,没有任何人的搀扶,即使在未来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可能会摔得头破血流,但是,这就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有人说伤痛是成长的代价,但我宁愿把它们当成成长的积累。
在罗素然的影响之下,我也变得越来越豁达,命运无所谓好坏,它给我的一切,我都接受。
是灾难,我承担;是福分,我笑纳。
突然接到罗素然的电话时我和许至君在王府井看电影,我一边乐不可支地看着大银幕一边吃着好吃的喜之郎果肉果冻。
手机一震我的右眼眼皮就狂跳,我当即断定——此乃凶兆。
罗素然的口气是从来没有过的严厉:「落薰,你现在马上到我这里来。」
许至君一看到我接的是她的电话,脸色马上也变得很难看,我想了一下,说:「一起去吧,随机应变好了。」
走出王府井,许至君去停车场取车,我仰起头看着头上巨幅的广告牌,我喜欢的安妮海瑟代言兰蔻新推出的香水,经历了那麽多她却还是那麽美,八个大字惊心动魄——璀璨红情,至情至性。
这个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这座城市每分每秒都在变化,我们的生命呢,也是如此吗?
车开到半路,忽然开始下起暴雨。
我看着刮雨器在玻璃上一来一去,轻声说:「夏天快到头了吧。」
许至君一声不吭,他的表情比这个下着大雨的黄昏还要阴沉。
我和许至君赶到罗素然家里的时候,那里已经刮过一场「暴风雨」了。罗素然坐在沙发上气得发抖,宋远靠着墙壁正在抽烟,落地窗是敞开的,站在客厅里可以看到窗外的万家灯火。
许至君冷冷得看着这个可以称为他母亲情敌的女人,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怕他一时控制不住情绪会做出什麽出格的举动。
宋远看到我带着许至君一起来,眼神里陡然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我向他投去疑问的目光,可是他转过脸,什麽都不说。
冷场了很久,罗素然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饮料给我和许至君,她并不知道我身边的这个人是谁,盛怒之下也没有察觉到这个男孩子的敌意。
当然,许至君从小就被许妈妈培养成一个绅士,这种良好的修养在这样难堪的时候发挥了最好的效应,他礼貌地从罗素然手中接过饮料,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我走到罗素然身边坐下,本想劝劝她先消消气,有什麽事慢慢说,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忽然瞪着我问:「他不董事,你怎麽也帮着他一起瞒我?」
刹那间我有种穿越到了红楼梦当中的感觉,我看着面前的罗素然,有句话差点脱口而出,我不也帮着你瞒着他!
理智告诉我这句话万万说不得,一旦说出口了,我跟她好不容易修复的温和关系就会再次撕裂,重新陷入僵局。
可是我有理智,不代表宋远还有理智,可能真的是压抑得快要窒息了,他竟然将我心里这句台词抢了过去,像投掷标枪一样直中红心:「你对落薰凶什麽!她不是一样帮着你瞒着我吗!」
空气遽然凝结,我看到罗素然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死灰,而宋远也在说完这句话之後陷入了沉默,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後悔了,他後悔自己这麽冲动地去伤害自己的姐姐。
而许至君,他原本轻轻握着我的手,也在突然之间加重了力道,我很清楚这种微妙的变化来源於什麽。
全场只剩下我一个还庆幸的人,这个烂摊子,只有我来收。
抢在罗素然开口之前我就对宋远一阵抢白:「你发什麽神经啊,你是不是嗑了药人不清醒啊,胡说八道些什麽东西啊,快点跟素然姐认个错,说声对不起算了……」
转过来我又急忙安抚脸色惨白的罗素然:「他疯了,你别跟他计较,谁知道他说什麽东西呢,你别往心里去啊……」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能听出来自己的底气不足,字字句句当中都透着心虚,我只希望以罗素然的冰雪聪明,此时此刻不要再在这原本已经混乱的局面上雪上加霜。
可是她在极度慌乱之下,完全丢掉了往日的淡然和超脱,她哆嗦着嘴唇问宋远:「你说什麽,你是什麽意思,你跟那个做情妇当二奶的小太妹搞在一起不但不认错还反过来对我吼?」
这句话像一把烈火彻底焚烧了宋远残存的理智,我相信如果有人当着许至君的面诋毁我,他也一样会把他从小受到的绅士教育抛诸脑後,狠狠地跳起来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
就像此刻的宋远那样,为了维护他喜欢的那个人,因为不能忍受有人羞辱他心里珍视的那个人,他居然愤怒地对这个人吼:「你不是一样也做别人情妇,你有什麽资格说珊珊!」
我想,到了我年迈的时候,坐着摇椅看京剧,喝着毛尖品《三国》的时候,闭上眼睛回忆一下自己的一生,我一定会觉得有很多很多片段是我不愿意想起的。
比如我去哀求周暮晨跟我和好;比如我看到林逸舟跟别的女人上床;比如我看到学校论坛里我自己的裸照;比如许至君说只要我好好活着,他不介意我回去林逸舟的身边;比如这个晚上罗素然像疯子一样扇了我两个耳光後声泪俱下地质问我为什麽要将她的不堪告之宋远。
我捂着脸,我并不觉得这两个耳光有多重,它们不会比我扇林逸舟的那个耳光还重,它们也不会比我年少无知时打那个叫戴莹新的女孩子还重,可是我心里为什麽会那麽那麽疼,那麽那麽,疼呢?
我流着泪看着歇斯底里的罗素然,我想说什麽来为自己辩解,可是我真的发不出声音。
扇了我两个耳光之後,罗素然呆住了,宋远也呆住了,包括我,我也呆住了,我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流泪这回事上。
然而有一个人,无论什麽时候程落薰受欺负了,被冤枉了,他总会像一个救世主一样拯救她。
我听见许至君的声音在我身後清清楚楚地响起:「罗素然小姐,你弄错了,告诉宋远这一切的人,是我。」
罗素然转过来看着我身後这个目光如炬的男孩子,她没有搞清楚他是谁。
许至君上前一步,站在我身边,用我们一贯默契的那个方式使我镇定下来,再在罗素然已经决堤的状态上补上一句:「我是许至君,许辉是我父亲。」
他永远那麽有格调,他不说「我叫许至君」,他说的是「我是许至君,」那种笃定的姿态让罗素然完完全全崩溃了。
崩溃了的她看上去反而比之前要冷静,她跌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许至君看了看呆若木鸡的宋远,沉着地揽着我的肩膀,声音很轻却很有力量。
他说:「我们回家。」
[6]她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宋远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我也是。」
从中天国际出来,整座城市透着一股被雨水冲刷过後的洁净,空气当中也有植物的芬芳,他揉揉我的头发,疼爱之情溢於言表。
我摇摇头:「不痛,真的不痛。」
他直直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程落薰同学,有时候看着你,我都替你觉得累,这麽多沉重的包袱,你这一路是怎麽走过来的?」
我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不,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说的这句话。
从来没有人这样设身处地地站在我的角度为我想过,所有人都知道程落薰生猛,所有人都知道我去KTV必点的曲目是杨千嬅的《勇》,可是没有人问过我,你累不累?
我好累,真的好累,有时候半夜会从一些很荒谬的梦里惊醒,梦见自己穿着一身盔甲,周围全是硝烟和战火,可是连一个并肩作战的人都没有。
活在这个世界上,经历无数战争,可是我没有一个战友。
许至君,你看得见我的脆弱,也看得见我的软弱,你是命运派来守护我的那个人吗?
或者,你是属於未来世界,却因为野比一声召唤,又回到他身边的多啦A梦吗?
我和许至君走了之後,宋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回自己的房间,他脱下身上的CK和Levis,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陈旧的灰色T恤和一条布裤子换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客厅,把车钥匙仍在玻璃茶几上。
清脆的响声把罗素然从木讷中惊醒,她错愕地看着满脸怒容的宋远,下意识地问:「你要做什麽?」
宋远看着眼前这个急速苍老的女人们心里勇气排山倒海的悲伤。
这是他的亲姐姐,父母车祸辞世之後,姐姐一个人担负起所有的重担,供他读书,让他受教育,给他买一切他喜欢的东西,甚至把自己的车给他开……
他欠姐姐太多了,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他也不愿意做出伤害姐姐的事情。
可是还有什麽办法呢,他们是亲姐弟,骨子里有一样的偏执和倔强,对待爱情的态度如出一辙——爱,有理由背叛全世界。
他出走之前只说了一句:「姐,你给我的,我都不要了,我通通还给你。」
半个小时之後,他跟李珊珊在麦当劳碰头。
李珊珊正用向服务生要来的冰块敷着脸,看到宋远的打扮她竟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後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说:「我现在只有你了。」
宋远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说:「我也是。」
许至君的爸爸离开了罗素然这个不亚於重磅炸弹的消息是许至君亲口对我说的,我握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喂」了几声之後我才从震惊中苏醒,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那素然姐怎麽办?」
他也沉默了很久,然後说:「落薰,我关心的是,我妈妈怎麽办。」
我不能责怪他,毕竟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人总是自私的,任何时候先考虑的都是自己。
我想起以前罗素然说的,生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挂掉电话,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去找罗素然。毕竟这些年的亲近,不是她两个错手的耳光就打得断的。
其实才短短几日的时间而已,可是当她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那麽清晰地感觉到,她老了。
我们选在太平街见面,小酒吧有露天的作为,霓虹耀眼,路过的人都是一脸的欢欣雀跃。
置身於这样的场地,更显得她无限寂寥。
我刚刚落座,她就将一个印着天鹅标志的小盒子推到我面前,我再乡霸也认识那是施华洛世奇的Logo。
她喉咙沙哑地说:「算是姐姐向你道歉的小礼物,拿着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这份礼物,她又轻声问:「那天……疼吗?」
我急忙摇头表示不疼吗其实我也没撒谎,她如此纤纤弱质,我又皮厚肉粗,能有多疼啊,可是我又怎麽可能直接跟她说,疼的是我的心呢?
她长呼一口气:「落薰,原谅我,我当时真的是失控了,其实後来你们都走了之後,我自己都觉得很可笑,我怎麽会把这笔糊涂账算到你头上,我认识你这麽久,别人不了解你,我难道还不了解你吗,你怎麽可能会是出卖朋友的人。」
无论怎麽样,我都觉得她这番话是在褒奖我,还真的挺受用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
她喝了一口喜力,说:「其实我只是迁怒你吧,当时那种场景,急於要找一个台阶下,太不知所措了,竟然做出这麽荒唐的事情,我真是不能原谅自己。」
我拿起酒瓶跟她捧杯:「真的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怪你。」
她笑了,她笑起来还是那麽好看,两只眼睛弯弯的像月亮一样,她说:「有段时间我还以为你跟小远在谈恋爱,心想你倒是个好孩子,只怕他配不起你,没想到……」
我怕她又难过,连忙岔开话题:「我才不是什麽好孩子,许至君都说我是不良少女。」
「许至君」这个名字一出口,我恨不得咬舌自尽,这世上还有比我更蠢更不会说话的人吗?活生生把她从一个难堪的话题带入了另一个难堪的话题。
果然,她停顿了一下,问:「他对你好吗?」
我点点头:「挺好的。」
我这说的可是实话,如果我违心说一句「不怎麽样」,只怕老天都会看不过眼,一道雷直接劈了我。
可是我没想到,从来爱情至上的罗素然会说这麽一句话:「落薰啊,我跟你说,你可以图一个人长得帅,可以图一个人有钱,甚至可以图一个人的家世,但是你千万千万不要图一个人对你好。长得帅,有钱,有社会地位,这些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硬件,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但是如果你图一个人对你好,那真的就太傻了,他一旦不想对你好了,那你就什麽都没有了。」
我当即就怔了一下,这麽犀利的话连我妈那种活了四五十年的女人都没跟我说过,罗素然居然这麽赤裸裸地说了出来,这真叫我有点扛不住。
她忽然伏在桌上哭了,周围立马飞来无数探究的目光。
我连忙起身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连声问她:「你还好吧,没事吧?」
她抬起头来,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说:「落薰,其实我一无所有,但是,我要这个孩子。」
世间尘爱,千篇一律,可是她有这个孩子,即使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这个孩子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她深爱,也深爱她,完全用爱延续下去的生命。
许至君的生日快到了,美人云集天秤座,他就是天秤座的美人之一。当然,美人也云集双子座,双子座的玛丽莲·梦露丶李嘉欣丶张柏芝,哪个不是大美女啊。
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到底要送他一个什麽东西做礼物,他什麽都不缺,这真叫我为难,总不能直接包个红包给他吧,那显得我这个女朋友既粗俗又愚蠢。
他倒是对我没做什麽指望,他说:「你既没品位又没钱,送不出什麽新意又不能拿钱出气,所以就别费什麽心似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
虽然我承认他说得对,但是好强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低头,乾脆耍起无赖:「要不,你生日那天,给你找两个小姐玩玩?」
他被我哽得半天说不出话,我看着他那个样子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爽。
可是很快他就报仇雪恨了:「别以为老子跟林逸舟有一样的爱好!」
我尖叫着扑上去:「你再提一次林逸舟信不信老娘杀了你!」
他也越来越不要脸了,两手一摊:「杀了我多不划算啊,你还要坐牢,强暴我吧,我不告你。」
康婕这个损友从来也都没有什麽好的提议,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於迟疑着开口:「你有没有封妙琴的献身精神?要不你学学她吧,王菲都是那麽唱的,我把心给了你,身体给了他,今夜什麽都不留下!」
我一掌拍过去:「滚!老娘没那麽豁得出去。」
说完这句话之後我又有点伤感,等到我年纪大了,儿女成群了,我还是会记得吗?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那样奋不顾身地爱着一个人,我曾经那麽义无反顾地爱过一个人。
直到许至君生日的前两天,我还是没有想出送什麽东西好,乾脆就冲到大卫杜夫专柜买了一瓶「回声」,这是他一直锺爱的香水,虽然不出彩,但也绝对不会出错。
在我精心为许至君挑选生日礼物的时候,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茫然不知。
当我看到站在公寓门口的林逸舟时,我才隐约觉得,或许有一场风暴又要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