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星星黯然(2 / 2)

深海里的星星 独木舟 1621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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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下午,我们三个人都很沉默,时间彷佛停止了,我看着沉默不语的周暮晨,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我选择了逃离。

其实故事不会停止,我们只是等待,一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後的某天。

许多许多年以後的我,遇到了林逸舟,才明白许多许多年以前的周暮晨,为什麽有许多许多的沉默。

春末夏初,明明空气里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很多女孩子迫不及待的换上了短袖T和裙子,露出了光洁的手臂和小腿,三三两两地从我身边过去。

我脚上那双刚买不久的匡威有一点打脚,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

我矫情地想起《海的女儿》中可怜的小美人鱼,她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时,是不是也是这麽痛。

我还记得我当初跟周暮晨说起这个故事,说到小美人鱼最後化作了海面上蔷薇色的泡沫时,牙痒痒地说:「要是我,我才不会这麽成全那对狗男女,我要跟他们同归於尽!」

当时他说什麽来着,好像是这麽说的——所以,程落薰同学,你就不配做小美人鱼。

用罗素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概括他就是:旁观者轻,轻松的轻。

罗素然是我的偶像,她说话总是这麽一针见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永远都不明白,有些代价实践起来,比嘴里说说,要惨烈得多。

到後来,我实在走不动了,索性在马路边上坐下来,把鞋子一脱,把两只鞋子的鞋带绑在一起挂在脖子上,赤脚行走。

地板上的碎石粒嵌进脚板,我已经没有了知觉。

我站在这段爱情的尾声处,看见沿着爱情走向来时的路,原来每一步,都那麽孤独,而且辛苦。

听见手机里传来康婕那个傻乎乎的声音的时候,我很努力想控制好自己的气息,可是一张开嘴,我就很不争气地呜咽,呜咽得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摇晃得像是触电一样。

她在那边大声咆哮:「程落薰,是你吗?你怎麽了?你说话啊,你被绑架了吗?」

她总是在一些不恰当的时候说一些雪上加霜的话。

好不容易,我稍微平稳了一点,才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是我,我好难受,我好想死啊……」

说完这句之後,之前还有所压抑的悲伤像潮汐汹涌喷发,我对着自己那个廉价的手机嚎啕大哭:「康婕,你快点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康婕赶到的时候,我光着脚蹲在双黄线上,所有的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都会减慢车速,那些探究的眼神从车窗里投落到我身上,我一概不理,用双手围成圈,尽全力将自己抱紧。

其实,我只是觉得有一点冷。

康婕穿着一双绿色的NIKE的人字拖跑到我面前,呆滞的面孔因为充满了疑惑而显得更加呆滞。她像《梅花三弄》里的马景涛一样,把我拖到人行道上,剧烈地摇着我问:「你怎麽了?你被□了?」

如果说之前,我还是只是遭遇了失恋,那麽在这一刻,我感觉我的生命承受了史无前例的双重打击!除了周暮晨和孔颜那对奸夫淫妇的绝情之外,还有来自我最好的朋友的愚蠢。

因为,在她吼出这句话的时候,身边所有的路人都停下来了,他们迅速以我为圆心组成了一个圆圈。

我从馀光里看到有个穿黑色衬衣的男孩子站在离圆心最近的那一圈,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他敞开的衣领中,一枚翠绿的翡翠观音十分精致。

其实,从那一刻起,命运的磁盘就开始转动,我们所有的人,被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操纵着,在这个全民娱乐的城市里,奏出了一支青春的骊歌。

而当时,我对後来的一切都不得而知,内心只想吼一嗓子:子啊,带我走吧!

过了好久,周围的人都散了,我才瓮声瓮气的回答她:「我跟暮晨彻底完了。」

这下轮到她呆住了。

因为她明白,这件事对於我来说,也许比被□了更惨。

同一个时刻,孔颜跟周暮晨之间,也掀起了一场口角战争。

孔颜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男孩子,其实相对於他温和的微笑,她更加喜欢他发火的样子,因为後者看起来比较真实。

周暮晨面无表情,只是眼神里有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愤慨:「你知道自己荒唐吗,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送你去医院的时候一路上多怕你会死掉吗?」

他一边说这些话一边一步一步逼近孔颜,她永远都是这麽理智丶冷静丶不露声色,就算再接近她,也有一种距离感。

可是她哭了,从来没有示弱过的孔颜,在周暮晨逼视她的时候,眼泪铮铮地掉下来。

周暮晨在最开始有一瞬间的震惊,可是紧接着,他伸出手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轻声地说:「别告诉我你会为我流泪,我不相信鳄鱼的眼泪。」

无论孔颜是多麽顽强坚硬的人,她总还是个人,这句话对她的杀伤力太大,尤其是出自她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把她看得比全世界任何人都重要的周暮晨。

她笑了一下,静静地转过声,你走吧。

周暮晨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孔颜的背影永远都是那麽孤傲,在顷刻间,他其实有过冲动,过去抱着她,哄哄她。

可是,他轻轻地拍了拍孔颜的肩膀,然後起身离开,自始至终,孔颜没有再转过脸来。

已经是黄昏了,周暮晨漫无目的地走在马路上,路过的行人各个神色匆匆,脸上写满了劳累一天的疲倦。

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来自坐在因为堵车而停滞在桥上的一辆奥迪A6里,副驾驶座上的李珊珊,穿着当季的CKT恤,素白的面孔上没有脂粉的痕迹,看上去就像高中生。

当然,是特别漂亮的那种高中生。

她隔着护栏高声喊:「周暮晨,我姐姐呢?」

周暮晨看着她那张与孔颜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心脏顿时有一种剧烈的绞痛,他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就拔足朝之前的方向跑去,全然不管车里错愕的李珊珊。

慢慢地,拥挤的车流开始畅通了,A6的驾驶座上,一个粗狂的男声:「那是谁?」

李珊珊瞪了身边这个光头男人一眼:「想什麽呢,那是我姐姐的男朋友!」

周暮晨竭力的奔跑,脑海里只有孔颜流着泪的脸。

他记得,李珊珊第一次来学校找孔颜,说「妈妈病了,想见见你」时,孔颜难堪的样子。

是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外人眼里风光无限高不可攀的孔颜,在刚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亲生父母送给了现在的养父母。

孔颜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生平第一次找他要了一根烟,烟雾袅袅里看他不清楚她的脸。

她说:「因为他们想要个男孩子,可是姐姐已经3岁了,所以就把我送人了。人算不如天算,第三个还是女儿,这是报应吗?」

他当时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暗自发誓,无论她错得多离谱,自己一定要包容她,原谅她。

而此刻,他就在为自己的承诺而奔跑,他想她明白,就算世界荒芜,总有一个人,他会是你的信徒。

在周暮晨离开後没多久,孔颜也起身走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在她茕茕而立,踽踽而行的这些年里,这个男孩子是唯一的丶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个人的丶在她跟别人之间永远毫不犹豫选择她的人,可是现在,连他都来伤害她了。

她有些灰心,可是同时,她又冷笑着告诉自己,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父母都可以抛弃自己,何况只是男朋友。

准确的说,是分分和和无数次的男朋友。

在她喝下那瓶劣质白酒的时候,是带着一种赌徒心态的,她明明知道自己酒精过敏,那天晚上,还是仰着头,悉数而尽。

这种战术的学名叫破釜沉舟。

事实证明确实是有用的,周暮晨在接到电话的第一秒钟就乾脆利落地说「颜颜,你别乱来,我马上赶到」。

在那短短的十多分钟的等待里,她想起几年前,她去医院看生病的亲生母亲时,无意中得知自己遗传了母亲的酒精过敏。

而最可笑的是她的亲姐姐和亲妹妹都没有遗传,偏偏就她这个弃婴都遗传了这个毛病。

周暮晨满头大汗赶到的时候,她露出了微笑,那一刻她知道,她依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住院的那个晚上,周暮晨一直守着她。

半夜醒来,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她忍着没哭,轻声地说:「当日是因为我跟我说最近有人缠着我,所以你才会去博郡找人打架,才会认识程落薰。」

「後来,你说你坐在栏杆上等她放学,从窗口里看到她在掀开的课桌板下偷偷的喝酸奶,一边喝一边盯着讲台怕被老师看见,那个样子,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是暮晨,你知不知道,你说起她的时候,眼睛放光,那个样子,我也忘不了。

那种感觉就是,原本握在手里的风筝线,要断了。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5]哪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浑蛋,正常得很嘛。

晚上,周暮晨孔颜家楼下等到她的时候,她没有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伸手把她拉进了怀里。

此时,在这对情深似海的伉俪之间,「程落薰」这三个字引起的风暴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爱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风雨过後的彩虹。

是夜,孔颜在她的博客上写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全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取,哪怕有时候,争取的方式不那麽光明磊落,也没有办法。

很多人暗地里都对我有非议,说我圆滑,说我世故,可是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我自己不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保护我。

孔颜更新博客的时候,我也在上网,我痛苦得捶胸顿足地在QQ上跟罗素然说:我好想杀了他们啊!

她的QQ头像是一个大胡子,我第一次加她的时候实在怀疑她是不是弄错了号码给我。

大胡子说:「哪个女孩子年轻的时候没有爱过一两个混蛋,正常得很嘛。」

我不依不饶,可是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啊。

大胡子发来一个笑脸,他说,将来有一天,你会觉得今天的自己就是井底之蛙,真的。

是这样吗?我茫然的看着电脑屏幕,网吧里有很多男孩子在玩游戏,他们的表情是激动的,眼神是兴奋的,周暮晨不属於这些人。

他跟别人不一样。

大胡子有些无奈,亲爱的程落薰小朋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其实没什麽不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我做不到她那麽云淡风轻,我痛苦地关掉了QQ,拖着康婕走,她一脸的不高兴:「喂,我在玩魔兽。」

我悲愤的看着她,简直想把她吊起来挂到网吧门口示众:「难道魔兽比你最好的朋友还重要吗?」

她想了一下,决定退出游戏:「嗯,还是你稍微重要一点。」

我无意中看到她在魔兽里的名字,居然叫可爱雪莹!那一刻,我真的觉得生无可恋!

我想仰天长啸:这个世界疯了吗,为什麽会有这麽多荒唐!

整个城市里到处充斥着旧时回忆:这条街,我跟他一起走过。这个米粉店,我跟他一起去吃过。这个乞丐,我跟他一起给过钱。这个书报亭,我跟他一起买过杂志。

昔日的浮光掠影在我眼前晃动,我的眼眶又湿了。

康婕这个不知死活的看穿了我的心思,多嘴说了一句:这些事他跟孔颜也做过。

我的眼泪硬生生是被她逼出来的,我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买瓶鹤顶红毒死你!」

她鄙夷的看了我一眼:「你以为你是老佛爷啊,充其量也就是个容嬷嬷!」

到底是被几个後妈蹂躏过的角色,伶牙俐齿气死人,我被她哽得话都说不出来,於是,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她叹了口气,终於说了一句人话:「程落薰,你会好好活下去,你会忘记这个人。遇到更好的男孩子,他一定会对你很好,你会结婚,生宝宝,我做宝宝的乾妈,你会幸福。等你老了,别人提起那个人的名字,你会怎麽都想不起他是谁。」

总算她天良未泯,为了配合她的煽情,我只有更加矫情地落泪。

她很嫌弃的瞪了我一眼,我还没有收回眼泪,手机响了。

谭思瑶在那头哭得比我还凶:「落薰,有人告密,老师查出来了。」

什麽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什麽叫喝凉水都塞牙,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诠释这两句话。

第二天清早我就赶到学校,冯妍比我到得还早,这是她一贯的作风,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看得跟天塌了似的。

谭思瑶最後一个到,陪着她来的还有她男朋友。

我在三楼的教室里看到楼下的他穿白色的Tee,水洗牛仔裤,戴一块黑色的手表,他拍拍谭思瑶的肩膀,像是在稳定她的情绪。

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很久之後,我们静坐下来说起过去,我会轻声笑:「许至君,其实那麽早以前,我就见过你。」

谭思瑶进了教室之後看到一脸凝重的我和冯妍,瘪了瘪嘴,马上就要哭了。

我举手示意:别,您老人家先别哭,把事情说清楚!

她好不容易断断续续的把昨天晚上老师打电话去她家,向她家长反应了有人告密我们三个人在监考老师茶杯里放粉笔灰的事情,最後老师很笃定的说:谭思瑶是个老实孩子,冯妍虽然调皮,但是胆子不大,要说罪魁祸首,那一定是程落薰。

谭思瑶话还没说完,我彻底怒了:「我靠,我挖她家祖坟了啊!凭什麽说我是罪魁祸首啊!」

在我发怒的时候,她们两个人低着头,什麽话都不说。

我气呼呼的拍着桌子跳:「当初说好的啊,要死一起死,待会在办公室我们统一口径,打死不承认就行了!」

我没有想到,老师是分开传讯我们的,她们二人都在我前面进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脸色苍白,我想要从她们那里获得一点信息,可是得到的却是沉默的回应。

终於轮到我受审了,我硬着头皮推门进去,没有看到身後的谭思瑶和冯妍脸上,是多麽愧疚的表情。

等我出来的时候,她们还站在走廊上等我。

那是上课的时间,旁边的教室传来朗朗读书声,我看着这两个曾经的好朋友,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我狠狠的擦掉脸上的潮湿,这两天我真他妈的哭恶心了。

她们哆嗦着嘴唇,想要说什麽。

我忽然笑了:「当初说好同生共死,我就相信了,没想到如今,是要死我先死。」

康婕来接我的时候真是满身杀气,我死死拖住要扑上去扇冯妍和谭思瑶的她,泣不成声的说:「算了,算了,杀了她们也没用。」

她指着那两个人骂:「你们是不是人啊,吃屎长大啊,有没有人性啊!」

我站在她身後,哭得唏哩哗啦的:「呜呜,算了,康婕,她们会遭雷劈的,她们会死无全尸的……」她无语地看着我:「我靠,程落薰,你比我歹毒多了好吗。」

哭成那个样子,我当然不敢再回家。

於是康婕大义凛然的拍着我的肩膀表示她家大门永远朝我打开,我泪眼婆娑的握着她的手,像抗日年代的老百姓看到了亲人八路军。

紧接着,她说了一句十分破坏气氛的话:「希望我後妈不在家,要不回去还要打一仗。」

我们两个人前一个後一个走在马路上,不时有摩的从我们身边过去,面容模糊的司机们会带着戏谑的语气问:「美女,去哪里,要送吗?」

对於这种场面的应付能力我永远比不上康婕的彪悍,她毫不示弱的对着那些不坏善意的男人们板起脸:「不用了,我怕被风吹得面瘫!」

她比我矮,也比我瘦,看上去比我文静内敛,可是每当我有困难,有危险,需要安慰,需要关怀的时候,她永远都会撑出一副强悍的姿态来接纳没用的我。

我正被这深沉的友情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注意力忽然被前方吸引了——那个……那个……被一个中年妇女掴掌……那不是孔颜吗?

那个臃肿的中年妇女,不顾周围的人拉扯和围观,一边抽一边骂:「打死你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打回你娘胎去重新做人……」

小狐狸精力气不大,鞋跟却又尖又高,一脚踢过去,估计那个中年妇女要躺半个月,她气焰嚣张地骂:「骂就骂吧,动什麽手啊,老娘可不是以前你欺负的那些软骨头!」

一瞬间,我别的都不记得了,我兴奋的在康婕的耳边大叫:「天啊,有人替天行道了!」

在弄清楚原来这个被中年悍妇掌掴的美少女并不是孔颜,而是她亲生妹妹李珊珊的时候,康婕对我无限鄙夷:「连情敌都搞不清楚,你会不会哪天连你妈都认错啊!」

我惭愧极了,只好任由她羞辱。

坐在一旁的李珊珊一边大口大口抽着烟,一边用包着冰块的毛巾敷脸,嘴里骂骂咧咧:「死猪,下手真狠啊,把老娘的脸当LV的包抽啊。」

康婕这个乡霸适时的将自己的「乡」发挥得淋漓尽致,她根本没有找到重点,重点是——李珊珊为什麽会被人抽,抽她的人是谁?

而康婕在李珊珊整句话里只抓住了那个「LV」,她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诚恳的请教李珊珊:「为什麽会这样比喻呢?」

李珊珊倒是不鄙视她,反而真诚地解释起原因:「我有一个LV的包,风里来,雨里去,刀子划过,烟头烫过,一点痕迹都没有,真是一分钱一分货!」

在奢侈女李珊珊跟乡霸康婕跨越阶级交流思想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李珊珊看。

最後,她被我看得发毛了:「干嘛这样看着我,就算你是我救命恩人,我也不会以身相许的,我喜欢男人!」

除了长相之外,她身上真的一点孔颜的影子都没有,我「啧啧」地嫌弃她:「你姐姐可比你优雅多了。」

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表达了一下她的不屑。

我承认我挺猥琐的,其实我是想听她说她姐姐的坏话,於是我变化着技巧开始夸她:「虽然你跟你姐姐长得像,但是仔细看起来,你更漂亮。」

我们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她一听此话,装腔作势的瞪了我一眼之後,笑嘻嘻的说:「哪有啊,她气质比较好,喜欢她的比喜欢我的人多。」

直到李珊珊将事实和盘托出,我才知道孔颜的身世。

一时间,我忽然感慨良多,坦白讲,在此之前我对孔颜真是恨之入骨,当然,现在谭思瑶和冯妍那两个人贱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成功的超越了孔颜,并称我心中「全世界最贱的人」冠军。

康婕在旁边囔:「她还好啊,至少现在两边父母都在尽全力对她好,补偿她,哪像我们啊,落薰她爸爸或者跟死了没什麽区别,我就更倒霉,每天都要跟後妈们战斗。」

李珊珊正在喝橙汁,听到那个「们」字的时候,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在确定康婕说的是真的之後,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赤裸裸的同情。

★[6]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

当晚我跟着康婕去她家,一路上她都用她那充满了社会气息的腔调开导我:「世上男人千千万,对你不好天天换,想开一点。」

我放弃了跟她沟通,满脑子都是今天在老师办公室她说要好好考虑怎麽处置我的事情。

要是被我妈知道我做出这麽大逆不道的事,我才真的死无全尸。

到了她家附近,她先去她爸爸开的麻将馆周围转了一圈,直到确定她爸爸和後妈都在麻将馆里,才带着我蹑手蹑脚的进了家门。

一贯彪悍得跟母夜叉一样的康婕居然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全身顿时被一股寒气包围了,我担忧的问她:「真的有那麽恐怖?」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倒也不是恐怖,战争这种事,能免则免嘛。

是夜,我们并肩躺在她的床上,盖着薄薄的毛毯,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的星空发呆。

她轻声的说:「失恋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好多次,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每次遇到新的人,我又会没头没脑栽进去。」

「没有办法,落薰,我们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了。」

我正想反驳她「我跟你不一样,我可是初恋!」的时候,她家那扇老旧的铁门发出了嘎吱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毋庸置疑就是来自康婕的父亲,这我倒不怕,要是不是她爸才叫可怕。

她爸今天心情明显很好,语调也高了点:「那个姓林的小崽子家里还真有钱,我一把他送到医院,他家人就过来了,握着我的手谢了又谢,还送了这麽多钱给我,哈哈。」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欣喜和算计:「是啊,看他妈妈穿的那个样子,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出手还真大方……话说回来,有钱人家的小孩子玩的东西跟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是不一样,骑什麽摩托车,我儿子就从来不搞这些,只知道读书。」

康婕他爸也不是白痴,听到这里也明白这个女人的企图了,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点。我还以为他们准备洗洗睡了,没想到,紧接着,粗矿的男声和尖锐的女声开始大声争吵。

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说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那个女声到後来真是歇斯底里了:「你的女儿就是人,我儿子就不是人,凭什麽她要钱你就给,我儿子要钱我不能给!」

那个男声听上去更狂野:「我女儿是我女儿,你儿子是你跟别人的儿子,我凭什麽帮别人养儿子……」

虽然我跟康婕是好朋友,但是作为一个外人,听到这些,还是觉得很尴尬。

月光下她面无表情,我认真的看了她半天,第一次觉得其实她长得还不错。

她用枕头蒙住头,瓮声瓮气地说:「没事,天天这样,习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声。

我轻手轻脚的爬下床,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抽。

那是我们的16岁,我们开始接触烟草,只为了那短暂的抚慰。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口烟的味道,轻微的烧灼之後是晕眩,那种焦油的气息,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深深地埋葬在血液之中。

学校张榜宣布开除我的时候,冯妍和谭思瑶在教室里哭得像演《还珠格格》,我木然的坐在位置上收拾东西,心里乱得像一团毛线,找不到线头。

下课的时候,我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那两个贱人还表演了一出「十八相送」。

一个比一个会哭啊,一个比一个看上去娇弱,凄凄惨惨戚戚的拉着我请求我原谅她们,我真的快要吐了:「走开走开,好狗不挡路。」

谭思瑶哭得一张脸都变形了,一点美女的样子都没有了,她只差没跪下来给我磕头了,一开口那个惨烈啊:「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老师问我,是不是你主使的,我没说是,我真的什麽都没说。」

我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不悲哀,可是我真的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我推开她们:「你们什麽都没说,就是默认了一切都是我做的,如果换了我是你们,我不会这样。」

我说完这些话之後,她们哭得更凶了,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谭思瑶追了我好久,她一直跟我说:「落薰,还有什麽我能为你做的你尽管说。」

我不想搭理她,於是只能加快脚步摆脱她。

後来的後来,我终於相信这个世界有公理这回事,她欠我的,她还了。

当我把她推在地下扬长而去的时候,她哭着打电话给她的男朋友,对方还只「喂」了一声,她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她终於挤出他的名字:「至君……」

一个人背着书包在别人上课的时间百无聊赖的在马路上逛,我觉得有那麽一点可笑,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打击和伤害这样不断的朝我袭来。

走到王府井的时候,我迷惘的抬起头,看到外壁上巨大的广告牌,那是妮可基德曼代言的全球最知名的香水CHANEL NO.5的海报,她的笑容优雅迷人。

她美丽端庄的样子,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了罗素然。

她的号码存在我的手机里很久了,我从来没有打过,因为她是我一直觉得喜欢和欣赏的人,这份敬慕之情存於心间,叫我不敢轻易打破。

可是这一天,我掏出手机,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打了她的电话。

她的声音像我无数次在电台里听到的那样,熟悉,温和,淡定。我语气很欢快说:「素然姐,突然有点想你啦。」

她停顿了一秒,然後问我:「落薰,你是不是哭了?」

我吓一跳,哪有啊。

可是伸出手来摸了摸脸颊,一片潮湿。

罗素然本人比她的照片更漂亮,她的漂亮是符合传统审美的,皮肤白,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直发没有染没有烫,随意的绑在脑後,穿白衬衣,牛仔裤,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

我们坐在米罗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这是我一直当偶像的女人,当她以实物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忐忑和战栗。

她很随和,帮我要了冰淇淋和小松饼,自己喝玫瑰花茶,我用小叉子把松饼插得千疮百孔,就是不知道怎麽开口跟她说话。

她比我放松多了,很随意的说:「幸亏今天我那个孽障弟弟不在,我才能开车出来,要不你该等多久啊。」

她开一辆奶白色的敞篷甲壳虫,戴一副CD的茶色墨镜,可是下了车,取掉墨镜,活脱脱就是在校女大学生的样子。

我面前的冰淇淋融化得差不多了,平时我是那种一个可爱多都要跟康婕抢的人,今天占这麽大便宜,竟然什麽都吃不下。

罗素然一直微笑,她的笑容让我浮躁的情绪全都得到了缓解。

我开始说话,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一件说给她听,说我打了人,说周暮晨抛下我去医院照顾孔颜,说谭思瑶和冯妍夥同我一起做坏事,最後後果却由我一个人承担,说後来知道了孔颜的身世,又觉得她很可怜,说康婕对我好,可是看到她家里那个样子,我也一点忙都帮不上,最後说到为正校纪校风,我就这样被开除了,我不敢回家,不知道怎麽面对妈妈……

不说不知道,一说我自己都吓一跳,原来我也可以这样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说着说着我就哭了,其实我多想控制住自己,即使要哭也哭得稍微斯文秀气一点,这麽狰狞的样子就暴露在偶像面前,这会不会是我最後一次跟偶像的约会啊。

可是她真好,她给我纸巾擦眼泪,一直默默的听我说话,而且我注意到,期间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都悄悄的摁掉了。

作为一个电台的主持人,她很理解一个人在诉说的时候不应该受到打扰,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我的情绪。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好久,只是周围的客人都从喝下午茶变成了吃晚饭,她依然没有露出丝毫厌烦的样子,而是跟我说:「来,我们先吃饭,待会我送你回家,好好跟妈妈说,无论发生什麽事情,一个人都解决不了,明白吗?」

那晚我吃了牛排,青菜,和沙拉,我吞咽那些食物的时候就像在吞咽自己的恐惧和犹豫。

她用眼神告诉我:不错,加油。

她把我送到家门口,从包里拿了一包极品芙蓉王给我,我很疑惑:难道她是要我去礼品回收店卖掉吗?

她笑了:「我其实是不赞成女孩子抽烟的,但是香烟中含有的尼古丁和烟硷,有一定程度的镇定作用。这段时间你可能需要它,但是我希望你有节制一点,别上瘾。」

我下车之後,她看着我的背影,过了几分钟,拿出她的手机回复下午那个被她一直摁掉的号码,她的手机是nokia8600,外壳滑下来的时候有那麽一瞬间是透明的,所以这款手机有一个很美的名字:月光女神。

那边是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下午怎麽不接电话呢,做什麽坏事呢。」

她轻声的笑:「既然是做坏事,就肯定不让你知道。」

对方也笑:「我下午看到你的车了,当时有事,就没去找你,跟谁约会呢?」

她叹了口气:「跟一个小姑娘,认识蛮久了,今天第一次见面,挺漂亮的,我很喜欢她。」

「那就介绍给你弟弟做女朋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那还是算了,我弟弟那个混球害我一个人就行了,别连累无辜,不如介绍给你儿子,蛮登对的。」她一边说一边自己乐不可支。

「我儿子有女朋友的,今天吃饭还说,那女孩子哭了一天,说什麽好朋友被学校开除了,他晚上还要去看看她。」

罗素然皱了皱眉,想要捕捉点什麽,可是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她又觉得自己挺好笑的。

挂了电话,她戴上墨镜开车回家,今天晚上还有节目要做。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看着路边成群的行人,暗自笑自己多虑:长沙有六百多万人口,哪又那麽巧的事。

我在楼下抽了三根烟之後,终於鼓起勇气上楼了。

平常爬两三分种的楼梯我彷佛爬了一辈子,我多希望我家住在喜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玛峰啊,我多希望我一辈子都爬不上去啊。

那样的话,我就不用面对妈妈。

不用面对她的伤心,失望,或者说是,绝望。

我打开门的时候,真有一种奔赴刑场的感觉,尤其是一打开门,看到妈妈坐在客厅里用一种要把我撕碎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脑袋里只有两个字。

死了。

我走进去,每走一步脚都是软的,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

人最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

惨白的日光灯照在妈妈脸上,她彷佛苍老了十岁,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先开口了,她不是骂我,而是说了一句比骂我更让我难受的话。

怎麽才回来,吃饭没?

我一听到她说这句话我就开始嚎啕痛哭,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咧着嘴,像个破损的布娃娃,我语无伦次的絮叨:「妈……我错了……对不起……其实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她一直任由我哭,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

哭着哭着我被哽住了,然後不断的打嗝,怎麽都停不下来。

妈妈起身倒了一杯水给我,杯子上的多啦A梦笑嘻嘻的看着我。

过了很久,妈妈终於说话了:「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哭了,说起来也是自作自受。如果你还愿意读书的话,我去找人想办法帮你转学。」

这些年来,我第一次仔细端详她,她真的老了很多,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长大,靠着单位那点微薄的工资,数十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维持着家里的生活。

在她偶尔抱怨我学习不刻苦的时候,我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说,你想买什麽就买啊,别拿我出气。她也只是瞪着我说「老娘要不是为了你,当然可以想买什麽就买啦。」

那时候,我真是觉得她是一个爱把付出挂在嘴边的人。

现在想起来,我真想一头撞死在墙壁上。

夜渐渐深了,她慢慢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门之前跟我说:「先去睡觉吧,有什麽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午夜节目里,罗素然的声音依然亲切如初,她说,我今天见了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她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失恋,退学,朋友出卖,旋踵而至的灾难几乎摧毁了她的生活,我能为她做的仅仅是抽出一个下午的时间陪伴她。

我把头蒙进被子,无声,而剧烈的哭泣。

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投错了胎,因为我跟妈妈实在是相生相克,而在这个夜晚,我忽然明白。

相生相克,其实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依为命。

这个世界,只有她会不计代价的保护我,只有她会在我被外界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给我一处栖身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