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年8月,信东带她去老盐仓看潮。那是个很吵嚷的地方,说啊喊啊轰隆隆啊,甚至呼吸声,挤在她的腮前耳后,好多好多的人。
信东不知道,她从不晕机、晕车、晕船,她晕人。
钱塘潮有多壮美,也许吧,她哪有心思看那儿。信东捧着一部单反神出鬼没,她双眼紧紧地咬着他后背,金橙色的防水风衣,幸亏求他穿了这个,要不她该如何在人海里捞他?
“信东……”她的呼唤如根坠入海里的针,努力拨开那些汗津津的胳膊肩膀。望见信东凝神的侧影,脸上微微一热,心底的这点秘密很没出息。8年了,从18岁那年爱上他开始,就迷恋这男人认真起来的帅气样子,怎么也看不烦的。
快要接近了,只要伸长手臂。
突然,轰的一声,人群转了头急急攘攘地往外跑,信东又不知挤到哪里去了。她有些恼怒,较了劲地抗拒人流的裹挟,却又猛然间头上一凉,早被潮头打湿了半边。
样子一定很狼狈吧,潮头的水有一半是泥,信东笑得好响亮,她站在那儿不动,湿淋淋地等他笑完,等他盖上镜头,放好相机,慢悠悠地踱过来,脱下防水风衣,叹口气给她披上。
“纪子,为什么你有时候反应会这么慢呢?”
“要目光敏锐、要反应敏捷、要快、要及时出手知道吗?就像我们抢订单一样。”
“为什么带你来这里,看看这潮的冲劲儿,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无畏的精神。”
“再慢点,你的小命就没了,不知道我们来看的是回头潮吗?”他的眼光终于从远方收回来,落在她身上。
她垂着眼不作声,信东说话的时候,她向来缺乏勇气辩驳。脸上一片湿,很难说是潮水还是眼泪,她的话巨大得哽在喉头。她想说,她好想说,为什么你不能拉住我的手?
可好半晌,背了肩去说出的却是:“纸巾呢,不会给我纸巾吗?”
2
数起来,信东纯纯粹粹地带她旅行,也就是钱塘潮那次。
大学的时候倒是天天念叨,一张地图从东指到西,从南拉到北,没钱,大把的时间,牵着手噙颗棒棒糖穿街过巷,信东给她讲哈尔滨的冰灯、三亚的海滩、婺源的油菜花、西湖的糖醋鱼,末了总狠狠地许一句:“等我有了一万块就带你去!”
她总是欢快地应声“好啊”,棒棒糖吮得只剩下一根白色小棍。
感觉里却好像已经跟他天南海北都走过了,其实,到哪里有什么所谓,哪里不是有天有地有云有水的风景,要紧的是跟着这个人走,陪着这个人看。所以说啊,梁信东,为什么你不明白纪子要的旅行,只不过是想在你身边,很近很近地挨着,没有旁人、没有预约、没有杂务、没有电话、没有时钟,静静的、静静的。
“哪里有时间,瑞士那边的客户月底过来,下个月还要布展。对了,你以前不是选修了一学期法语吗,赶紧拾起来。”信东正在看一份动物玩偶打样单,皱着眉头嘀咕,“就是差那么一点。”
“可是你年初说好的,说10月和我出去走走……”她没多大声,“说话不算数。”
委屈突然涌上心头,他说过,他说过有了一万块带她去看冰雕、看大海、看油菜花、吃糖醋鱼,他说过26岁要在法国南部最美的教堂娶她,他说过第一笔订单成了就去看房子,每一年的年初他都说10月份和她出去走走。而现在,他已经有了很多个一万块,26岁早是明日黄花,订单也不知签了多少笔,今年的10月又要过去,可统统不算数。
“计划哪里跟得上变化,我还说28岁要赚够一千万呢,我赚到了吗?”信东没抬头,“纪子,你有时候好像往回长了,那些小女孩的脾气,要是让我们的员工听到了,堂堂拓信的铁娘子……”
“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铁娘子!”她抬高了点儿声音,“我受够了那些加班、见人、出差、做单、赔笑、找话、喝酒、送礼,我受够了!”
信东有点诧异地看看她,沉默了一下,好生仔细地看着她:“但什么也不能否认你的优秀,没有你的能干勇猛,就没有拓信,没有我的今天,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吗?”
刚刚萌发的愤怒顷刻败成摊水,她无力招架这眼神,这眼神让人粉身碎骨也闭眼认了,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让她咬着牙撑到今天。“也就是为了你……”
“我也不是为了你吗,赚更多的钱,过更好的日子。”
“多少钱才够呢信东?我要的不多,就算住到乡下去,安安静静地,有块种菜种花的地,养几只小动物,画画、吹口琴、看书,粗茶淡饭也好,心里不想那么多事儿,早晨散散步,晚上看看星星、月亮,聊聊天。”
信东哈哈地笑起来:“好,很好。等我们50岁的时候,找个郊区,建个别墅,种菜、种花、养小动物,行了吧?”
“要等到50岁啊?”
“在你能跑的时候当然要拼命往前冲,不拼命往前冲怎么甘心呢?”信东翻着打样单,思绪已经回去了,“你得想办法去刘德维那边活动一下,我知道他们也在争取这个客户,如果他们的设计走在前面……”
“我怎么能找上他呢?”她有气无力。
“他女儿不是跟你学过英语吗?忘了?”信东皱下眉,“好吧,月底校庆我带你回去走走,也算是放松一下吧,顺便签几个毕业生。”
“要保持状态啊。”他最后说。
我累了,她到底还是咽下这三个字。
3
瑰蕾还是那么漂亮,娇艳得惹人心慌。
校庆酒宴上看见了好多老同学,毕业不过五六年,却好像隔了好长的时光,再相见无不脸红心热地激动,瑰蕾跟她不算熟,一见面也抱起来。
“纪子我不能不赞你眼光好。”瑰蕾眯着眼笑,“梁信东升值了!”
“这也敢叫升值,就是个小公司,什么都得自己干。哪比得你家吕正华,26岁就提正科。”她笑答。
“吕正华早不知滚谁家去了,公务员也不见得有多好,饿不死也吃不饱。”瑰蕾摇头,放眼望一边去,“还是有自己的实业好,底气就是不一样。你看梁信东那腰板挺拔得,所以说成功的男人都特别帅呢!”
纪子抿着嘴笑:“能入校花的眼可太长面子了,回头我告诉他去。”
“不用,我自己跟他说。”瑰蕾半真半假,“我去……你放心吗?”
纪子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尽管狠狠勾引他!”
瑰蕾也笑道:“我就当被你利用,当一回质量抽检员如何?”
纪子看着瑰蕾娉娉婷婷地端着酒杯过去了,梁信东正和几个男生说着什么,他认真起来的样子还是让人着迷,岂止是一个帅字。纪子眯起眼来长叹一口气,算瑰蕾识货。
宴会厅里乱糟糟的,她端了个小果碟坐下来慢慢吃,不再往那边看。
不是故作姿态,也不是瑰蕾不够美,而是纪子太了解信东了。这个世界上是有这样一种男人,他有高远的志向、勃勃的斗志、清晰的目标和冰冷的头脑,他要并且一定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伟业中去,任何事、任何人也无法阻挡或干扰他前进的脚步和路线,所以他怎会有多余的感情和浪漫,他恨不得把一分钟都掰成360秒。
她不是没遇见过挑战者,也不是没试过惴惴不安地患得患失,曾有个妖娆的女客户缠他,又送名表又送车的,信东谢绝得太干脆,连合作都断了,凭空损失了不少;公司干销售的女孩子,清纯又痴情,暗恋他到眼里起了火,情人节她送他一个大包裹,里面整整365封情书,天天一封写了一年,连一旁的纪子都感动了,信东拆了一封,没看完就拨电话,给财会的,让人结算那女孩的工资,第二天请她走人。
有时觉得信东的心肠似乎太冷了,也开玩笑似的打趣:“其实我没那么小气,男人逢场作戏有什么呢,生意场上多少人都这样。”
其实她心里那时,未尝不期待他能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些弱水三千只饮一瓢的话。
但信东摇头,很现实的语气,像在说某个订单能不能赚钱:“一个你就够了,和女人玩感情有什么意思呢,太花心思又浪费时间,没有任何生产价值!”
他说“够”的时候,带了点着重的语气,让她连续费了几日的心思去分析这字眼的寓意,是“满足”的够,还是“超过某种限度”的够,有时候多想了,还要猜测,是超过忍耐的限度了吗,疲倦了,厌烦了,不上心了?
果然瑰蕾铩羽而回,她用夸张掩饰尴尬,一路娇嗔着笑骂:“真是的,你家梁信东太不给面子了,连杯酒都不喝,气死我了!”
纪子笑着圆场:“他是不能喝,他喝酒过敏。”
瑰蕾不信:“真的假的?男人不喝酒怎么在外面混啊。”
纪子道:“应酬场上都是我替他喝的,练出海量了。上次阑尾手术麻醉剂都镇不住,急得那麻醉师要赶紧调新的来。”
“你真能啊,难怪梁信东说都是你在罩他呢。”
“哪里啊,也就是代他喝杯酒。来,我陪你喝一杯抵罪,信东说话直。”
“什么直,简直要命,问他讨个电话有空聊天,他竟然说聊天去找我老婆!”
“他是真的没时间,我要是不看着,他怕是每天连午饭都省了,那种没情没趣的男人,哪有资格跟校花聊天,活该他找个黄脸婆过一辈子。”
瑰蕾终于笑出来:“好了好了,知道你本事强,什么好处都让你男人占了。下次我相亲一定拉你去帮眼,借你那火眼金睛帮我好好认认哪个像梁信东成功潇洒又死忠,不过可别像他那么忙,得有时间陪我,忙得没天没地我站哪儿去啊。”
纪子只管笑着答应,心里却想,偶像剧误人不浅啊,什么成功男人又帅又有钱又得闲又情痴,那可是骗你的,真正要成功的人都把时间精力抓得像葛朗台的钱袋,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
突然念头又起,信东忙,忙得没天没地,不敢问,她和她的爱情在他心里,占的地方有多大呢?
4
16岁的刘彤像一只桃驳李,明亮鲜甜的气质。
她一口气吃了两块鲜虾比萨、三块香烤肋排、大半杯蓝莓冰沙,抬头望望纪子,歇一歇气:“纪子姐,你被这孩子吓住了吧。”
纪子微笑道:“还好,看可爱的女孩大快朵颐,觉得人生好美丽。”
刘彤叹气:“你不觉得我可怜吗,我爸我妈闹离婚吵来吵去都是钱,我是从没吃饱过。”
纪子收起笑:“没那么严重吧。”
“有那么严重。你不知道金融危机吗?爸爸厂里辞了不少人,上个月都没开工,我妈的股票又套住了。所以说啊,贫贱夫妻百事哀,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是这个样子。”刘彤又拈起一块比萨。
“不至于到那个地步的,这时候大家都难,挨一挨就过去了。你爸爸入行这么久,我们都是他带进来的,他肯定有办法。”纪子宽慰她。
刘彤笑了:“我也知道他有办法,好像最近拿了个大订单,他说要是成了我去英国的钱就没问题了。”
“所以说啊,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雅思过了。”纪子从手袋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礼品袋,“拿去吧,好像有人这个月过生日。”
刘彤擦擦手接过来说:“我不过生日的啊,15岁之后我就不过生日了,只收生日礼物……哇,卡西欧啊,我最喜欢的蔷薇粉啊,纪子姐你怎么知道我最想要这个呢,太帅了,我那个快译通早老年痴呆了,我爸还说能用能用。”
纪子微笑道:“这款据说收录了26本辞书,我想着去了英国你也能用。”
刘彤很兴奋:“我要怎么感谢你呢,亲爱的纪子姐姐,要不亲你一下?”
纪子蹙眉道:“饶了我吧,你刚吃了鲜虾比萨。”
吃了饭两人在商城闲逛,纪子停在一家玩偶店的橱窗前,忽然整个人沉肃下来。
刘彤拉她说:“纪子姐,你不是还玩这个吧。”
纪子笑笑不语,选了一只动物玩偶,付了钱抱在怀里:“你不觉得它们可爱吗,不快乐的时候我就喜欢和它们说说话,比人懂事多了。”
刘彤很注意地看她:“纪子姐连你也会这样吗?”
“只可惜玩偶就是玩偶,我说什么它们都没反应,哎,就是眼睛眨一下都好啊。”纪子叹气。
“有的有的,我见过,有一种动物玩偶眼睛会动的,会吐舌头、噘嘴,还会笑,嘴巴会动的那种笑!是声控的,好像有生命似的!”刘彤叫道。
“骗我。”纪子不信。
“千真万确,我爸接的那个订单就是做这个的,研发部小洪设计的,我在样板房见过!”刘彤抢着说。
纪子还是轻轻摇头:“咱们都是干玩具外贸的,知己知彼,眼见为实,还真没见谁家有这样的设计。”
“好,我今晚用手机拍下来传给你,你就信了。”刘彤很爽快,“不过这是商业秘密,你看完马上删除,连信东哥也不许看。”
“我是蛮好奇,但倒不希望这么麻烦你。”
“没事儿,我总有办法混进去,等那种声控玩偶投产了,我就要一个送给你,我爸不给我就混进去偷一个。呵呵。”刘彤咯咯笑。
纪子也微笑。
“到时候有了会反应的玩偶陪你,你就不会不开心了吧。”刘彤说着,特意拉了拉她的手,纪子心里忽然很愧怍。
5
本来她没时间应这个约,陪瑰蕾相亲。
刚好那天科技局的副局长开会,原定的检查和接待临时取消,瑰蕾的电话又一个劲地打来,5分钟一个,她只好说,我去我去。
瑰蕾开车来接她,真是明艳照人,门卫都看傻了眼睛。纪子盛赞她美,瑰蕾眼睛一瞪:“再美还不是当你的司机!”
纪子忙说:“那我来开吧。”
瑰蕾又笑:“你今天责任重大,乖乖坐着听我布置任务就好。”
“今晚我有两档,两档都颇为吸引人,我贪心,哪个也舍不得推,没办法,大龄女青年是这样的。”上了车瑰蕾接着说,“7点半这场是上市公司的高管,35岁,相片挺顺眼的,车是沃尔沃S40,翠晓山庄有楼,复式的,不知道是供的还是买断;8点半那场是海归的富二代,老爸是做连锁酒店的,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人长得不高,但什么都有。”
纪子笑道:“时间这么紧,不如把你分成两个。”
瑰蕾叫道:“我恨不得呢,所以你很关键,等会儿差不多了我就说临时加班消失一会儿,你留下摸底。”
纪子叫苦:“这不行吧。”
瑰蕾道:“我绝对相信你的口才智力,给我打探清楚他的家底脾性,最重要的给我相准了是不是潜力股,就像你相梁信东那样擦亮眼睛。这是我一辈子的幸福,你可别给我误了!”
在餐厅门口瑰蕾又想起一句:“要是资质太好就发信息给我,我脱身回来发展。”
叶海林穿得很随意,态度也是,不过分殷勤,也不虚张声势地热情,纪子觉得还好,起码舒服实在。
但估计瑰蕾不这样想,美女通常习惯比常人偏高的温度,海林差了点火候。瑰蕾冷淡着神色,她那张漂亮的脸笑起来是百花盛开,挂起来就千里冰封。
开始都是谈餐厅的菜式,也谈几句养生、健身,还有冷空气和流感,不咸不淡的对话,瑰蕾受不得这效率,轻轻笑了笑,横空劈来一句:“叶先生你在公司里具体担任什么职位,年薪该有三四十万吧。”
叶海林还是那副随意的表情:“现在不知道,我做副总经理的时候还不够50万。”
“你的意思是,呵,你又升职了?”瑰蕾笑道。
“哦不是,我辞职了。”
“高薪挖角?准备到哪里高就呢?”
“没有,没打算找新工作,这个月都闲着。”
“底气很足嘛,其实也对,人生该有张有弛。你翠晓山庄那套复式不用月供吧?”瑰蕾又笑一笑。
“房子我也卖了。”
“房子也卖了,那你住哪儿?”
“暂时住在亲戚家里,离这儿挺近的,坐公车就两个站。”
“你不是挤公车来的吧,连车也卖了?”
“是啊,都卖了。”
“你这么等钱用吗?”瑰蕾有点沉不住气。
“在乡下买了几十亩地,都投进去了。”
“投资房地产还是生态旅游?升值空间不错吧?”
叶海林笑了,抬头望望她:“就是一片地,买给自己的,种菜、种花、养鸡、养狗,建一栋小楼,有天有地,出门能看见星星。”
瑰蕾终于忍不住失笑,旁边的纪子却心里一动。
“我知道你们会笑,但这是我一直的梦想,十几年职场的竞逐和透支,足够了,人总得过下自己……乐意过的日子吧。”他静静地说,目光穿过落地窗的夜色,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我钦佩你的理想和勇气,但在社会上生存是现实的。人怎么能倒退呢?怎么能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呢?就像穿过了Hugo Boss的衬衣,怎能受得了外贸仿单货?”瑰蕾不客气地说。
叶海林笑笑,招呼大家吃东西,后来才补一句:“我这人好养活,粗茶布衣也没问题。”
6
8点15分,瑰蕾的手机适时响了,她顺势说单位有急事要回去,看样子发展前景渺茫得很,因为瑰蕾站起来时以眼示纪子一道:“那你呢,跟我的车走吧?”
要在平常,纪子巴不得早退,可这次,很莫名地,她突然想留下来,尽管觉得理由实在牵强:“我……我还没吃饱。”
瑰蕾点点头:“好吧,慢慢吃你们。”
刚出门就收到她的短信:我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再见我了。”叶海林笑着说,纪子一惊,赶忙把手机放好。
“很漂亮,可惜不是一条道的。”叶海林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吗,这是很有趣的,有些人相爱,但不是一条道的,一块儿走,不过是一个殉了另一个的道;有些人是一条道的,即使无心,走着走着说不定最终走到一块儿了。”
这话直直落在纪子心上,好像有重量似的。她垂下眼睛喝着汤,好一会儿才轻轻岔开话题:“十几亩地,打算种什么?”
“时令蔬菜,跟着季节换,周围种一圈果树,木瓜、荔枝、香蕉,我请了两个老乡帮忙,收获的蔬果可以卖,也可以送货,都是有机栽培的,安全、天然。”叶海林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
“我也喜欢种菜,小时候在外婆家住,就是在菜园子里长大的,整天都不穿鞋,觉得泥土是香的,一个人给豆角秧抓虫子能抓半天,一点也不想去念书。”纪子带着点淡淡的怅惘回想,她没和信东说过这个,怕他说没志气。
“那你也来啊,我租块地给你,你有空就去打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叶海林笑道,“欢迎你成为小土豆农庄的第一个客户。”
“小土豆农庄?”
“对,我给这块地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也太可爱了吧,不好意思,以您这样的年纪,小土豆庄主?”纪子忍俊不禁。
“我有衡量过的,叫老土豆有点委屈自己了,可是大土豆,你不觉得有点傻吗?”
纪子大乐。
那天晚上叶海林拉了她的手。
确切地说,是拉了她的手臂,那时他送她到马路对面叫车,绿灯剩下最后几秒,纪子想冲,海林忽然拉住她,旋即一辆摩托车从眼前驰过,他说:“小心,这边的车开得很快。”
然后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绿灯再次亮起,一直平安地过了马路。
她记挂着这个动作,不知为何,不是因为谁,仅仅是这动作本身,那一瞬的依靠和安稳,那只手的温暖和切实。
其实如果她说,信东也会的。她说跟不上了,信东会停住流星大步回过头来;她说好冷,信东会脱下自己的外套;她说生日到了,信东便会去订蛋糕;她说拉我的手行吗,信东会应哦。
只是什么都要自己说出来,有时会好没意思的。
她没说的,他就不懂,不懂她快撑不下去了。
7
刘彤很守信,当晚就发了视频过来。
纪子不及细看,第一时间跑去告诉信东。
料到信东会很高兴,他高兴的标准动作就是用力地抱她一下,奖赏一般,就如每一次她敲下大订单,贷到一笔款,他会笑着,眼光潋滟地看着她,一把抱过来,用力得使人筋骨都要碎了。
那一刻,天旋地转,日月重生,她的心沉没又漂浮,那一刻,她确定他需要她、爱她、怜惜她,就那一刻。
总嫌那刻太短太短,得到的过程却又太长太长。
记起那年,争一个工商联的参展名额,她一口气干了会长手里整瓶五粮液,叫好声里,脸煞白煞白,强撑着出门打车,实在撑不住了,扑倒在车门边儿上,残存的意识,映入眼角余光的,却是长长的马路牙子,那么远,远得让人掉泪。
还有那年,千里追一个客户,连夜飞到大连,舍不得花钱住店,坐在酒店大堂强足的冷气里冻到天亮,灯光通明通明的,大堂雪白空落,痴望着前台伦敦、纽约、莫斯科、北京四只挂钟的分针,看它们一点一点地挪,那么慢,慢得让人无望。
在他的怀抱里她有时会非常害怕,害怕没有下次,所以她一直非常努力,非常拼命,努力拼命地,不做自己。
“好极了,我马上叫李睿过来改设计图。”信东拨了电话,刚才的笑还遗在唇角,“这一单我们吃定了。”
“老刘他们有几个月没开工了,刘彤说,就等这张订单了。”她稍稍有些不安。
“小厂在风暴里总是最先遭殃的,所以说我们一定要做大。”信东把视频发到电脑,“大浪淘沙、优胜劣汰,这也是自然规则。”
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两人都不作声。
刘彤在做鬼脸,纪子心里忽然低下去,以后她不能再见这孩子了。
刘彤开始说出指令,玩偶动起来,眨眼吐舌摇头,傻傻的,傻得让人心疼。
又是刘彤的脸,镜头有点摇晃,她在说话。
“纪子姐,很喜欢吧,投产了我一定送你一个。”她笑逐颜开地做了个大大的V字手势,“你一定一定要快乐啊,如果像纪子姐那么优秀都不快乐,我也不愿意长大了。”
信东轻轻笑了一声,纪子的眼睛却模糊了。
信东关了视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这个订单最少一百万,纪子,你在想什么呢?”
“刚入行的时候,老刘也介绍过客户给咱们。”纪子仰头看他,带些恳求,“总觉得这样做,心里不自在。”
信东不以为然:“在商言商,生意场上的竞争有时会很残酷,你适应得太慢了吧。”
“让我以后怎么面对那小女孩?”纪子忽然焦灼起来。
“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会迅速长大。”
“一百万和我的心安哪个重要,对你来说,信东?!”她突然高声叫道,连纪子自己也讶异这声音的哀厉和陌生。
信东也在讶异吧,温顺能干的纪子也有歇斯底里的时候。
他一语不发,良久才蹦出一句:“这是最后一次,纪子,我忍受你的妇人之仁。”
摔门而去。
8
她这算是出走吗?
开往乡间的中巴,开往蓝色的天际金色的稻田,她傍窗坐,风凉而猛,吹开她的发,额头感觉清爽又光净。
没跟信东斗气,她是说真的,正正经经地敲他办公室的门,平平静静地说,我要休假。
信东沉着脸瞪她,他昨晚一夜不归,该是睡在办公室里,看到他衣服上的褶子,下巴冒出的胡楂,她几乎心软了。
“瑞士客户下周到,你有没有研究客户网站,页面的介绍背下来了吗?你跟的两个单子这周出货,商检和报关都准备好了吗?西班牙客户的余款底单传真没有,款项何时进账?纪子我希望你明白,我们还没有随意休假享受人生的资格,请保持你的状态!”他很大声地对她说,就算训斥员工的时候他也没试过这么大声。
她噙着泪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埋头在厚厚的单据里,铅字仿佛浮在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