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时候郑义去参加冬交会,公司的车开到家门口接他,郑义上了车,左青又追下去塞了把伞。开车的林经理她是认识的,和郑义一起坐在后排的,她也认识,那个穿着水红色紧身小皮袄的女人,就是上次联欢会见了她惊叫的袁蓓蓓。
这次袁蓓蓓异常热情,探出身子来打招呼:“青姐真贤惠,特地送伞来,其实我们也带伞了。”
郑义接了伞,摆摆手,车门拉上,隔了暗色的窗玻璃,她便什么都看不见。
车走了,她眼前还晃着那女人漂亮的笑脸。她心里耿耿地知道,其实刚才他们两个那么俊美地坐在一块儿,是多配的一对儿啊。
冬交会回来,有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郑义的,他开除了郑强,用郑强的话说,过河拆桥,扫地出门。
郑强求左青为他说话,郑义一句话就挡回来:“男人的事情,你别管。”
第二件是左青的,这对一个妻子绝对是大事,郑义再没和她同床睡过觉。
他也回家洗澡,也回家陪她,但是等睡觉的时候,他就说:“今天我去客厅睡。”
左青最直接的念头是,他讨厌她。
没有理由的分床,是丈夫对妻子最大的轻视和厌憎。
这羞辱的念头完全把她击垮了,他终于讨厌她了,说不定他一直讨厌她。
8
郑强来打听结果,气极。
“我就知道他这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想当初不是我妈收养他,他能有今天?不是我给他拼死拼活打江山,他能有今天?现在好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一脚踹开!”
左青维护丈夫:“不会的,郑义不是那样的人。”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嫂子我说你了解他几多?”
“至少他待我不薄。”说这话时,左青心里有点凄凉。
“算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娶你?”
“为什么?”左青紧张起来。
“还不是为了你的钱,我们穷小子白手起家,要不是你的钱,他能有实力办公司吗?他花了你多少钱,少说也有几十万元吧。”
“那倒没有,除了那次你来要的十万元,他从没花过我的一分钱。”
“哦,那十万元啊,哦,你没跟他要吧。”郑强没反应过来,有点紧张,“那还不是小意思。”
“他不是为了我的钱。”左青摇着头,喃喃地。
“那总是为了你的名气,你知道吗,你是城里大名鼎鼎的神医,他敢做保健品,能做得这么火,还不是借了你的宣传效应?”
“也不是,我倒是想帮他,可他一直不赞成我出面介绍产品。”
“算了,你别把他想得太好了,你想想,哪个正常的男人会真心娶你。嫂子我不怕得罪你,我是想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省得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左青一语不发。
“他为什么娶你,嗯,他道行真高,娶了全世界最丑的女人还带着四处招摇,你说一个正常的男人会这样吗?他是要抬高自己,让人家说郑义这小子啊,不是轻浮子弟,忠诚老实有情有义,这样他的商业信用就提高了。上次西南的客商看中他就是这么说的,多厉害的苦肉计知道吗?”
左青脸色苍白。
“还有我知道了,他正是为了你的丑来的,本地人说你这块胎记避邪,看来不仅避邪,还能旺夫,你的确旺了他一把啊。”
左青眼泪欲坠。
“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标志,一个摆设。他不会真心爱你的,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他要随便在外面找漂亮女人,大把大把,不知多少女人等着他,可是这样,对你公平吗?”
左青咽下眼泪,小声地问:“那个袁蓓蓓,也是一个吗?”
“那还用说,是人都看得出来!”郑强夸张地嚷嚷着,“全世界只有你不知道!”
“好了。”左青闭上眼睛。
9
郑义还是那样,不苟言笑,下班回家,有时候忙得终日不见人影。
可是一切都变了,不是吗?
左青消沉得像一片落叶,她有点呆滞,一次甚至给病人开错了药。
夜里她更睡不着,没有郑义的鼾声,她一分钟也睡不了。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开门,客厅里的鼾声起伏,像松涛、海潮、暖春的雷暴。
她跪在他身畔,痴痴地看他熟睡的样子,只有这一刻,他是明明白白可以掌握的,是她的男人,她极轻极小心地去吻他的眼睛,唇未到,眼泪一滴先掉在上面。
那男人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左青跟踪了郑义。
她不知道他每天干什么,以前无所谓,她信赖他,而现在这信赖多么滑稽。
她头上包了张黑色的大围巾,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尾随着他的车子。他一天24小时都在她的眼睛里,她知道,不这样,她就会疯掉。
郑义的车先去了城南的花园新村,售楼部小姐跟他笑得花儿似的,看来他常来,连房子都要买了啊,这是城里的高档住宅区,多适宜金屋藏娇。
他回公司,车开进去。
她又看见袁蓓蓓风姿绰约地来上班,喜气洋洋地,看门人跟她打招呼:“蓓蓓,恭喜你啊!要请客吧。”
漂亮的女人面有羞色:“行啊,到时候请你喝喜酒!”
真是啊,全世界都知道了。
中午的时候,郑义的车开出来,转几个弯,在百年珠宝店停下。车门开,袁蓓蓓先下来,然后是郑义,他们一前一后地进去了。
不行了,不行了,所有的勇气都用完了,她不能再跟下去了。
她一路哭回去,那哭声苍凉得可怕,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去,只看到她在那黑色的围巾里颤抖。
10
她记得,那个方子在阁楼靠窗的暗格里。
左青一身尘土地爬上去,寻它出来,暗暗的光线从天窗里射下来,光柱里是纷扬的尘。
这是祖传的东西,提醒世人防身的药方,上面用很大的字体写着,仅用防身,不可作恶,女子慎用。
她从未想过会用它,现在,她改主意了。
那上面写着,药草配好研粉,以酒送,第一杯酒化粉,无色无味,然后要六杯酒来陪,每喝一杯,药力显一成,最后一杯,大功告成。
不,她没想害他,她怎么舍得害他,这药吃了,不会死,只会好好地睡觉。
好好地睡觉,一样呼吸,一样做梦,甚至一样打鼾。
她喜欢他睡觉的样子,只有那时候他才是她的,明明白白,完完全全。
说起来,她当初第一次见他、爱上他,不也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吗?
她自会好好地照顾他、呵护他,她是神医,更是他的妻,她会给他按时翻身,洗澡,喂东西,给他读报纸,说话,甚至唱歌,她唱歌不好听,但那时他不会计较了,她不担心。
总之她会好好爱他,一心对他好,把没说过的话都说给他听,只说给他一个人听,陪他一辈子,然后在她死之前,也结束他的生命。
她绝对不能,再回到从前那个笼子,他牵着她的手走出来,她要牵一辈子。
整天在外面拼搏多累啊,现在他可以好好休息了。
没有其他办法了,这是唯一的一个,完完整整地拥有他,谁也抢不走。
左青穷毕生之力,操办了一桌精美的盛宴。
近年底了,天色草草擦黑,天空没有星辰,只有寒冷的风,寒冷的云。
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真是第一次。
“今晚回家吃饭吧。”她轻轻地说,却像费了许多力气似的,“——烛光晚餐。”
“好。”郑义回答得很爽快。
11
郑义回家的时候,屋里黑乎乎的。
隐隐地只有饭厅的烛火,长桌子上碗碟挤挤,美食的香味暖暖地洋溢在屋里,这家的味道,多好闻的味道。
“还有酒啊,好。”郑义洗了手出来,看看烛光下的左青,她的脸色发白。
郑义先夹了块鸡肉,边吃边对左青说:“给我杯酒。”
左青递给他第一杯酒,手有点抖,郑义忙接过来就一口喝了。
左青不禁轻呼了一声。
郑义把酒瓶抓过来:“外面真冷,喝了酒浑身都暖了,好久没痛快喝酒了。”
“我陪你喝吧。”
“你喝一点就好,女人喝酒不好看。”
郑义的第二杯酒很快光了。他望望满桌的菜,突然有点伤感:“这么好的菜,要是郑强能来就好了。”
“你把他开除了。”
他一口喝了第三杯,话多起来:“我没办法,他挪用了货款,36万,全买私彩输了,一分钱也追不回来,公司现在还欠厂家50万。”
“这个他倒没说。”
“这段时间我一直忙这个。”他的脸上开始有些潮红。
第四杯,他舒口气:“我知道他恨我,他做事不踏实,姨妈说给他点苦头吃对他有好处,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流落街头。”
左青直直地看着他。
“我给他买了个商铺,在城南,花园新村,分期付款的,他一直想开酒吧,希望这一次他能好好干。”
他喝第五杯,眼神有点发涩:“基本就花光了,我手头那点钱。所以最对不起你,你跟了我,我还没给过你什么东西。”
“别喝了,会醉的。”左青握住他的手。
“没事儿,我喝不醉!”他摇摇晃晃拨开她,倒了第六杯,“我不会给女人买东西,今天找女同事帮忙,买了个项链给你,多少算点东西吧。”
他想站起来,脑袋有点沉:“在公文包里,你自己去拿,红色的小盒子。”
左青转身的时候,不提防第六杯他又一饮而尽。
左青打开公文包,一个小小的心形的盒子,倚着一张有香味的红喜帖。她拿起喜帖看看,大红信封上赫然写着“郑义、左青伉俪台启”,署名是“林丰、袁蓓蓓敬约”。
“喜欢吗?”郑义回头问。
左青忙说:“喜欢、喜欢。”又低下头,“我这么丑的人,哪配戴这个?”
郑义喝道:“蠢话!”
他轻轻抿口酒,脸上红彤彤的:“那天早上我醒来,好像死了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你,早上的阳光从你背后照着,你脸上的这块记,像一片云霞似的,真好看……”
他颤巍巍想伸手去摸她的脸,酒壮了胆子,可还是很羞涩地收住。
左青呆呆地看他,隔着烧残的红烛,蜡烛的油滚烫地一路流下,凝结。
“那……你喜欢我吗?”
郑义喝口酒,半气半窘地笑了:“不喜欢干吗娶来做老婆?”
左青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那种融化了的感觉又来了。
“今晚我要回房间睡觉。”郑义醺醺地压低声音,“我治好了。”
“什么?”
“医生说我今晚吃了药就不会打鼾了。”他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是上次冬交会,我和小林睡一间房,还真不知道自己这毛病,难为你晚晚忍着。”
他喝干最后一杯酒,迷迷糊糊地看着她,从未有过这样温柔的声音:“你真是个好女人……”
烛光慢慢地暗了,桌子上的菜冷了。
外面一定很冷,风是一个有头的怪物,执拗地撞击着门窗,细细碎碎地挤着进来。
喝了酒身上很热,遇了风最容易着凉。
左青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郑义搬上床,给他换了柔软的睡衣,用热毛巾帮他擦了擦身子,这样才睡得舒服。
不知他看的是什么医生,吃的药好像不见作用,他在打鼾,一长一短,一高一低地,像松涛、像海潮、像暖春的雷暴。
忙完这些,她在他身边坐下,不觉已是一身的汗,刚才给他擦身,又弄了一身的水,衣服都湿了几层。
内衣也湿了,她从贴身的暗袋里掏出,那包终究还是没开封的药粉,暗暗的颜色,混了水,竟然成了泥。
她一笑,轻轻地把那包泥粉抛进废纸篓。
仅用防身,不可作恶,女子慎用。
老祖宗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