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2 / 2)

一念,半生 陈麒凌 7454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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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9点半,拉下铁闸,关了灯,只着一支小电筒,摸进暗房。

隐形出来,就见到小区街灯下有三两保安,方芫有点害羞紧张,不自觉抱了身子蹲下去,她没穿衣服,因要全身涂满药水。

眼下她还不习惯赤裸裸地在路上走,尤其是初夏的夜有点凉,她又在发烧,果然她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可是保安并没有朝这边看,她轻轻迈步,异常的轻盈,没人看到她,没人注意她,她是有思想的透明,像空气、像风,可以随便去哪里,随便干什么,随心所欲,真是太奇妙了!

她慢慢“飘”上5座B幢,702房,楚河的家。

夜未央,但房里很静,方芫有些紧张,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穿过水泥钢筋的墙壁。

8

现在方芫站在楚河的客厅里。

这个地方她想象了千遍万遍,当下就在眼前。

客厅只开了一盏地灯,昏暗逼仄,沙发上到处是衣服和唱片,地上有啤酒罐矿泉水瓶子饼干的包装袋——真乱啊。

方芫很新奇,她摸摸陈列架上的相片,又瞄瞄地上啤酒的牌子,翻翻楚河扔在桌面的杂志,还牵过搭在沙发上的外套,闻了闻。

厨房里,米黄与奶白相间的橱柜,拉开来,米桶是空的,油还剩下一层底儿。冰箱是伊克莱斯的牌子,坏了,压缩机听不到声响,里面的东西都臭了。洗衣机里扔满了衣服,旁边的碧浪洗衣粉却只剩下个口袋,阳台上的花儿瘦成了草儿,草儿瘦成了干儿,洗碗池里有两只碗沾着的面条,已经僵硬如虫,卫生间里沙宣洗发水的塑料瓶大头朝下,想是已经挤出了最后一点。

突然,卧室门开了,眼前一道光亮,把她吓了一跳。

楚河在家,他穿着一件背心,摇摇摆摆地出来,倒在沙发上。方芫急忙闪到一边,想到自己没穿衣服,下意识地抱了肩膀——尽管,没人能看见她。

楚河瘦了,胡子不知多久没有剃,头发杂乱,这哪里是从前那个清爽干净的他?

他定是喝了酒,一身的酒气很熏人,现在他整个人摊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哼哼。

方芫的头有点发重,感冒的症状,就不小心带倒几个啤酒罐,叮当一声。

“谁啊?”楚河含糊地问,眼睛却不睁开,“莎乐美,是不是你回来了?”

他抬起一只手背盖住了双眼,无力地呓语着:“莎乐美你又怎么会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手指缝里,依稀是一点亮闪的东西。

方芫想哭,知道为什么吗?不只为他眼前这伤痛的情状,更为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厚厚的,永远踩不到底儿的:暖暖的,阳光自脊背铺晒着的,现在变得嘶哑、暗涩,好像刀片急促地刮着玻璃。

他失声了,竟然!这对于一个优秀的电台DJ,意味着什么!

他在沙发上哼哼着,又踉跄地爬起来,到酒柜找酒,找了酒又回头找杯子。方芫壮着胆子过去,把酒瓶一拂落地,碎了个劈啪响。

楚河混沌地怔怔,摇摇摆摆过来,想再找一瓶,没留神脚下,一滑,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正摔在玻璃碎片上。

方芫吓坏,上前看去,他躺在地上,晕了过去,手臂也扎出了血。

9

次日是个艳阳天。

楚河在清新的日光里睁开眼睛,头有点痛,然后是左手的手臂,他一点点地苏醒,意识到自己躺在软软的床上,身上穿了件干净的睡衣,好好地盖着凉被。

左手的手臂稳稳地贴着创可贴,昨晚发生了什么,他感觉到一点不同。

真的有点不同,客厅里,有收拾过的痕迹,垃圾装在一个大口袋里放在门口,地上很干净。干净的地面,阳台上的光线,让人想好好过日子。

门铃这时响起,他诧异,他好久不和人来往,谁会来呢?

门外是穿着工作服的修理工,笑得很实在的年轻男孩:“请问楚先生在家吗,我是伊克莱斯公司的维修员,我们接到故障申报,就马上过来看看。”

楚河不解,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好像从来没有打过电话啊?”

“是一位小姐打来的电话,说您的冰箱压缩机可能坏了,无法制冷。”

楚河带他进来,厨房,冰箱已经被清理干净,从里到外,坏掉的牛奶、苹果、面包、罐头同样装在垃圾袋里,靠在门角。

修理工开始工作。

楚河走出阳台,阳台上的花草,细细弱弱地在阳光下摇曳,盆里的泥土分明润湿。

他的眼泪就要涌出来,是的,他知道谁来过了。

下午的时候,再次响起门铃。

这次来的是方芫,好不容易恢复形状的方芫。

药水令皮肤有点过敏,昨晚的风凉又让感冒更深一重,眼前的她提着大包小包站在楚河门前,眼肿、鼻塞、头痛,奄奄一息。

这是隐身的代价,抑或爱情的代价?

只是这个不要命的女孩,病体掩不住的劲头,竟使她显得奇异地精神。

“我是送东西上来的。”门开了,方芫突然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开口。

楚河的眼神痛苦而温柔:“这又是莎乐美交代的吗?”

方芫只能说是。

楚河请她进屋,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一拣出来,牛奶、苹果、面包、罐头、丝苗米、花生油、碧浪洗衣粉、沙宣洗发水。

“她想得真周到,她何必想得这么周到?”楚河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嘶哑。

他擦擦眼睛,努力清清嗓子,而嗓子依旧嘶哑:“她定是回来过了,你是否见了她?”

方芫寻找着合适的言辞:“嗯,见过,不是,以前见过,这次没有,她打电话来……”

“我就知道她,不是真的绝情,她不可能走得那么绝情。”楚河笑笑,虚弱里透着欣慰,“她走得不这么绝情,我也不至于这么心淡。”

“楚先生,你的嗓子怎么会这样?”方芫只好打断他。

“失声,急性喉炎。”他下意识地努力清清嗓子,作用不大。

“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要知道你的声音是经济台最好听的。”

楚河自嘲地笑了一声:“最好听?不见得吧,听众总是喜新厌旧的,说不定很快就忘掉我是谁了。”

“绝对不会!”方芫急急地,一口气地说,“你不知道你的‘夜夜星河’是多少人的安慰,你不知道你的声音让多少人找到活下去的勇气,你不知道多少人在收音机边等你、找你,你一点也不负责任,莫名其妙就请假了,不是为了充电,不是为了休整,却是躲在家里面醉酒、长胡子、发霉!”

楚河惊讶地看着她。

方芫不能停,许多个日子压抑的委屈盼望,统统奔涌到嘴边:“你还把声音搞成这样,你太不在意你的听众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莎乐美一个人吗?你只为她一个人的爱活着吗?那还有许多听众的爱,你就想也没想过吗?”

楚河伸出手,想表明些什么,但方芫还在说。

“就算是莎乐美也会恨你这个样子!自暴自弃!亏你还开解过无数人走出困境,振作啊,坚强啊,你看看你,你做到了哪样,你说的那些话——我还记在本子上的,你就一句也不记得了吗?”

楚河无言地看着这个激动的女孩,心里一阵震动。

方芫说完了,她从没动过这样的感情,也没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发烧吧,情绪也激烈起来,眼角迸溅出泪花。

“我去过医院,但是治不好,喉炎转成了喉痼,手术的风险很大。”楚河低低地说,“心情极差,就想到放弃。”

“但你骂醒了我。”他拍了一下方芫的肩膀,笑了,“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方芫脸红了。

“真的?真有这样的听众,这样看重我吗?”楚河认真地问。

方芫使劲点头。

临走时她留意到他的手臂,创可贴掉了,一时口快说:“你的手臂还没好呢,赶快打上个创可贴吧,药箱里有的。”

说完马上后悔,楚河却没听出什么,只感叹地:“连这点小事,莎乐美也不忘交代你吗?”

方芫只好应着。

10

半个月来第一次,楚河出去走了走。

电台收发室里,他的信足足有上百封,从前,他很少拆看听众来信,现在他小心地,把每封信都收进一个大纸箱,放进车里。

他要回去好好地看。

回到小区,他推开便利店的门。借着要买一支饮料,他想让那个女孩知道,他把胡子剃了。

收银机前却坐着小蔡,看他一眼,表情不大热情的。

“我想知道那个收银的小妹,哦,她不在吗?”

“什么小妹,她有名字的,她叫方芫你都不知道啊。”小蔡硬邦邦地说。

“方芫,哦,方芫今天没来吗?”

“她病了,在家躺着呢?”

“病了,什么时候,昨天她还好好的。”

“才怪,昨天她就是晕在你家楼下的。”小蔡不满。

“什么病?严重吗?”楚河问。

“严重得爬不起来!”小蔡没好气的。

楚河站了站,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推门欲走。

“等等……”小蔡从柜台下面抽出一份资料,扔给他,“方芫今天让人送来的。”

这是一份过期晚报的复印件,重笔勾勒出的报道:无须开刀,老中医两帖药汤治好喉痼顽疾。

楚河眼前一亮。

方芫才退了烧就来上班,她人瘦了一圈,还不断咳嗽着。一来她就问小蔡楚河怎样了,这几天她一直挂记着,甚至忘了自己。

中午小蔡顶班,她说去外面走走,带了些枇杷和玄参,其实是去探望楚河。

楚河开门,方芫的来明显令他开心。

“我没在家长胡子,我在看听众的信呢。”楚河说,声音还是那么嘶哑。

“你没去找云正路的老中医吗?那份报纸我托人花了好多工夫才找到的啊!”方芫叫道。

“我去了。”楚河清清嗓子,但嗓子里的痰音好像是清不完似的,“可是那老中医说,我去晚了。”

“为什么?”

“那剂药里有一味,叫什么节风的,这几年可能已经绝迹了。”楚河黯然地说,“他还把药方开给我,让我有本事就去找。”

“怎么会绝迹呢,真的找不到吗?”

楚河笑笑:“有是有的,也就一克两克吧,红色的小草干。”

“在哪里,你为什么不买回来?”

“我买不起,那老中医说是他最后的珍藏,密封罐装着,放在二楼壁橱的保险箱里,他还特意拿出给我看。”

“多少钱啊?”

“50万一克。”

“他摆明是吊高了卖!”方芫很气。

“这也是奇货可居啊。算了,再想办法吧。”楚河灰心地说,从纸箱里拿起一封信,“你说得对,这些听众真的很在乎我,可惜,我回不去了。”

方芫咳嗽了一阵,深吸口气:“我去找找,一定有办法的。”

楚河摇摇头。

11

小蔡发现了方芫的秘密。

那晚同学聚会,唱歌唱到凌晨3点,想到第二天还要上班,索性不再回家,直接奔店里来。

店里有光,小蔡以为是方芫走时忘了关灯,边开锁边嘟囔上了。

光却是来自暗房,来自暗房的,还有压抑的阵阵咳嗽,方芫还在?

小蔡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只看见方芫的上半身,这情景在夜里的确骇然,他不由得喊了一声“啊”。

方芫惊起回头,慌忙放下手里的显影液,双手掩住前胸。

这样子也够吓死人不偿命了,灯暗暗,女人披头散发,没有下半身。

小蔡渐渐冷静下来,大声喝她:“好方芫你说话不算,我待会儿再审你,你快点现形!”自己先带门出去。

方芫出来的时候,一副疲惫的样子,咳嗽得更厉害了:“小蔡你别骂我,我浑身不舒服。”

小蔡过去探她的额,滚烫:“你怎么又发烧了,自己弄的,怎么弄的?”

“也就是坐在空调口边上睡了一会儿。”方芫无力地说。

“你真是不要命了,你竟然隐身不告诉我,我一次都还没试过呢!干什么去了,你最好快说!”小蔡生气地。

“别问行吗?我求你别问。”方芫脸色异常绯红,眼里落下泪来。

小蔡心软:“我看你病得不轻,上医院去,快。”

“等等,你明天记得帮我,把柜台下面第二个抽屉里的小纸包,给楚河,一定记得。”方芫身体已经软透了,傍在椅子上,像一片落叶。

在医院的日子,方芫从小蔡口里知道了楚河的消息。

他在康复,康复得很快很顺利,名方就是名方,难怪可以叫出一克50万元的天价。

偶尔方芫会有点内疚,却又想,我也没有多拿,只拿了三分之一啊,治病救人,不算是罪吧。尤其是为了楚河,就算是罪、是罚,也认了。

可惜楚河没来过,当然小蔡说,楚河每次都托他问好。

他现在正忙,最忙的时候,忙着复出,忙着调养,哪里抽得出时间啊。方芫为他着想,虽然心里每天都在希望,也每天都在失望。

12

方芫出院回来,楚河的新节目已经开播了,新节目叫“人间星情”。

现在她又回到了以前的幸福日子,抱着收音机,听那温暖醇厚的声音,一点也没变的声音,说感谢,感谢帮助他的每一个人,尤其是……

方芫心跳加快,耳朵异常尖利。

可楚河说,莎乐美。

他感谢他的好朋友莎乐美,世界上最美丽也最优秀的设计师,即使她到了巴黎,也希望能感受到他的谢意。

然后就是马友友的大提琴,沉沉的欲醉的,在夜里,方芫的心也好像坠了些。

好像这幸福的日子和从前有些两样了。

很久很久没见过楚河,日子好像又回到从前。

想不到这天晚上,楚河忽地推门进来,带来门外的热风。

“小妹,好久不见!”他爽快地扬手打招呼,身上是米色的格子衬衣,真帅。

方芫站起来,一肚子话不知先说哪句,反而讷讷起来。

“完全好了吧,我看看,嗯,还要长胖,还不够!”他轻松地笑着,“以后要加强锻炼,不要像林妹妹,动不动就发烧感冒!”

方芫脸红红地笑。

“一直想谢你,那味节风你怎么找的?真是像那小弟说的,随便在乡下找到的?要是那样,我们可以从乡下低价进货,大赚一笔呢!开玩笑开玩笑!”

他心情很好,从公文袋里拿出一本书:“我的新书,记录了我失声的这一段心路历程,送给你权当感谢。哦,我还签了名的!”

方芫开心地接过来,《遭遇失语——我的心路历程》,她轻轻翻开,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楚河新书,请您指正——送给方芸小妹”。

方芫的笑挂住了,嗫嚅着:“楚先生,你记错了,我叫方芫,草花头下面一个一元两元的‘元’。”

“啊?是吗?对不起对不起,马上改。”楚河拔出笔,“就在这上面改了,反正也差不多。”

方芫点点头没作声。

“对了,这有两张入场券,我们电台周日在雨田大厦搞活动,我有节目,你们也来参加吧。”他匆匆地把票塞在方芫手上,“我还有事,再见。”

便如一阵风走了。

要拖小蔡出来还真不容易,好在老板娘人好,答应看半天店。

小蔡一路斜着眼睛觑方芫。

方芫打他:“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啊!”

小蔡撇着嘴道:“我看你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不习惯死了,总怀疑旁边这个女人,是不是方芫。”

方芫笑:“你骂我还是赞我啊。”

方芫今天的确打扮得很用心,说不定楚河会邀请她上台,说不定的啊,虽然她不喜欢出风头,但有准备总好过没有。

楚河出场了,果然场内掌声欢呼如雷。

他一路和大家握着手,一路打着招呼,从方芫他们身边经过,虽然小蔡大声叫嚷,可他,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人太多了,方芫说。

自由活动的时间,他俩在一边吃西瓜。

小蔡一口瓜还没吞下,方芫紧张地扯他:“看,楚河过来了,找我们的。”

果然,楚河满脸含笑地向这边大步走来。

方芫忙摸摸头发,整整衣服,又忙扯小蔡:“我说你别吃了,他都过来了。”

小蔡只好奋力嚼着,把手里的半个瓜扔下。

越来越近了,方芫笑了,甜甜的有点羞涩,先叫了一声:“楚河。”

小蔡也大声地含糊地叫:“楚河。”

可是,楚河停也不停,他的眼光好像穿过他们两个,直接向后面去了。

楚河真的没理会他们,他张开手臂,向他们身后的一个黑衣老女人走去,热情地叫着:“谢夫人,你来了我真是荣幸!”

方芫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哎,你隐身了吗?怎么他当你是透明的?”小蔡愤愤地说,“你还说他对你另眼相看,送什么书给你。”

“走吧我们。”方芫脸色灰白,她去拉小蔡的手,摸了一手又凉又黏的西瓜汁。

回去的路上,小蔡犹自不平,唠唠叨叨不停。

方芫只是沉默。

她该如何让小蔡明白,人世间,还有另外一种隐身,无须法术、口诀、停影液和定影液。

它的名字叫——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