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山河无力为英雄(1 / 2)

碧台空歌 青枚 754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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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邂的大军借广陵大潮之期溯江而上,直取落霞关。这本不是意外之事,落霞关上下将士也都早有准备,双方立即在江面上展开了厮杀。

三千里长江,江面最宽阔处有四十余里,而落霞关的江面却只有六七里宽。因此历代以来,举凡南北征伐,落霞关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江面狭窄,水流也就比别处要湍急,然而对于擅长水战的南朝战舰来说,这样的水流劣势却远比不上狭窄江面带来的好处多。

落霞关的地势北高南低,南端缓坡直插入江水之中,本来就是北拒强敌的格局,从江上来的威胁却几乎是直接成了心腹之患。

龙霄和余鹤年也没有指望能拒敌于江面之上。他们的本意就是引诱南军上岸,依靠落霞关的城墙和瓮城伏击罗邂。

水战靠船,陆战靠人。然而当龙霄和余鹤年冒着大雨并肩站在城头,看着不远处江面上黑压压如浊浪一般汹涌而来,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凉气。

龙霄回身看了看身后立在雨中静默等候战斗的士兵,又看了看眼前敌军铺天盖地的气势,冷笑了一声:“没想到罗邂居然手上有这么多可用之兵。”

余鹤年侧脸斜睨了他一眼:“小子,怕了?”

龙霄朗声一笑:“余帅,要论打仗自然你比我见多识广。但对付罗邂这样的人,我比你有把握多了。”

余鹤年却突然叹了口气:“你觉得咱们能嬴吗?”

“不赢,就只有死了。”龙霄咬牙说出这一句话,高举起手中令旗,大声喝道,“放箭!”

一时间城头箭落如雨,冲着江面上林立的帆桅密密麻麻地飞了出去。

一场大战在江面上展开。龙霄陪着余鹤年在城头观战,眼见罗邂的军队已经突破了江岸的防线开始抢滩登陆,便抽出腰间的剑道:“我下去会会罗邂。”

“等一下!”余鹤年老当益壮,捉住龙霄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你打不赢。”他语声冷静,“这种短兵相接的事情,还是我来做。你再去催催寿春王。”

“他?”龙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着牙笑,“他只会坐看你我与罗邂决一死战两败俱伤,然后从中渔利。这人,我已经不能指望了。”

“他只要还想渔利,就不会对战局坐视不理,这个道理你岂能不明白?”战事紧急,余鹤年顾不得跟龙霄细说,只是道,“若是一方胜定了,他就无利可得了。”

“可是眼下战事还不到……”龙霄的话说到一半,瞥见余鹤年眼中光芒一闪,突然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嘿嘿一笑,抱拳向余鹤年行礼,“如此,余帅你千万保重。”言罢带人匆匆下城朝寿春王府飞奔而去。

之前与寿春王的争论虽被罗邂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打断,没能将话点透,但龙霄心中已经了若明镜,知道寿春王是打算和光同尘,与龙城方面媾和联手了。只是龙城一面扶持罗邂,一面又接触寿春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落霞关大半兵力都在寿春王的掌握之中,罗邂大军逼临,仅凭余鹤年手中兵力是无法与之抗衡的。龙霄只能来求助于寿春王。然而此刻即便是瓢泼一般的大雨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怒火。因此在寿春王府门外遭遇到阻拦时,登时怒气勃发,抬脚往对方心窝狠踹过去:“这是他姜家的天下,我们在苦苦为他卖命守城,他却躲在府中不出门?有本事你们就将我拿下,否则就别拦着我!”

他一面喝骂,一面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竟然气势逼人,令得对方纷纷避让,不敢挡其锋芒。

寿春王闻声从里面出来,看见龙霄也没有从人跟着,自己一头一身的雨水,双目通红冲了进来,不禁皱眉喝道:“烛明,你做什么?”

龙霄两步过去,将寿春王身后撑伞的姜子宁一把推开,登时大雨就将寿春王淋了个透湿。“眼下三万将士正在城头为殿下守护这最后一片江山,他们冒着箭雨以性命相搏,殿下难道连这一点雨也淋不得吗?”

姜子宁勃然大怒,上前挥拳就要打龙霄:“你好大的胆子!”

拳头挥到半途,却被寿春王拦了下来:“子宁,不得乱来!”他喝退了姜子宁,转过头来看着龙霄,慨然点头:“你不来,我也是要到城上去的。罗邂小儿既然敢来,咱们就让他没有回去的路!”说着一把拽住龙霄的手腕:“走,咱们一起去!”

这一来倒是让龙霄怔住。

他在来时心中已经预想过无数寿春王的反应,却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居然对方不需自己半句劝说,就如此表态。莫非是自己将对方想得太过不堪了?龙霄皱眉压住心头的疑惑,见寿春王如此态度自然没有不应允的,连忙道:“我来带路,殿下请随我来。”

寿春王并不放手,连连点头:“好,好,好……”一边大笑,一边拉着龙霄往外走。

龙霄不由自主随他走了几步,心中疑惑,回过头去却见姜子宁站在远处并没有跟上,倒像是在盼着他们赶紧离去一般。

龙霄立即意识到这是寿春王亲自出面要将他引开。他不动声色,随着寿春王来到王府门外,牵过自己的马来到寿春王面前:“请殿下上马。”

寿春王犹有迟疑:“我的马还没到……”

“战事紧急,殿下早一步到,早一刻鼓舞军心,振奋士气。殿下不可再耽搁了!殿下请上马!”

也是实在被雨水浇淋得头痛,寿春王在他反复催促下,终于勉强点头,借着龙霄合掌托住脚底,翻身上了马,再低头见龙霄还立在马下,关切地问:“我骑了你的马,你怎么办?”

龙霄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并不回答,却突然抽出佩剑重重刺入马臀。这马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痛,长嘶一声,奋起四足,大步跑走。

寿春王本就不精于骑术,猝不及防,险些被甩下马来,到底还是本能地死死捉住马缰,惊呼着被马带着跑开。这一来寿春王的那群随从都大惊失色,生怕他跌下马受伤,大呼小叫着蜂拥追了上去。

龙霄眼见也有几个侍卫向自己冲过来,二话不说抄起王府门前戟架上的长兵器横扫了过去。众人碍于他的身份,不明情形也不敢真对他下重手,只能勉强防御,不几下便被他放倒了一片。

龙霄眼看王府马奴这时才将寿春王的坐骑牵了出来,过去从马奴手中夺过缰绳,翻身跃上马背,一提缰绳,纵马再次冲进了王府。

姜子宁眼见父亲拽走了龙霄,这才回到厅事之中,对来客道:“罗邂这个时候打来,前方战况紧急,还望见谅。”

对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笑道:“毕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多用点儿心没有错。”

姜子宁打量着来人,对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心中充满了好奇。关于他的传闻已经听了很多,尤其是最近一两年以来,似乎又因为扯上了某种亲戚关系而在家眷的言谈中格外引人注意。如今出乎意料地见了面,却发觉此人远非旁人议论中那样高不可攀、深不可测,反倒觉得这个真切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比自己的父亲、伯父们,都要更随和平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眼中有一丝冷峻,令他即使心中有无数的念头,开口时终究只能是生疏客套:“听说,咱们是亲戚。”

对方蓦地抬起眼来。有那么一瞬间,姜子宁甚至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寒意,然而飞快地,仿佛是被茶烟熏染了,他眼中的寒意飞快地淡化,以至于开口时语声听来带着一丝笑意:“是啊,这正是找亲自登门的用意啊。”

还不等姜子宁问出声来,紧闭的门突然被从外面撞开,龙霄大笑着进来,对着客人笑道:“晋王殿下,你可是我们落霞关的稀客呀。”

早在之前龙霄在外面大闹时,平宗就已经料到他不会如此轻易罢休。此时见他回转,也并不惊讶,点头微笑:“龙驸马,这一向可好?”他见龙霄全身上下湿透,头发、衣角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又说:“这样的天气,龙驸马率领将士守城,实在是辛苦了。”

龙霄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晋王殿下现在说这些话不觉得难受吗?”

“我到这里来,受到寿春王热忱招待,简直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为什么要难受?”

“晋王真是好胆色,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居然敢只身进入敌国,你就不怕有个好歹让家人担忧吗?”

平宗站起来,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我是为了她才来的。”

龙霄面色微变,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四处打量,果然没再看见任何丁零人,只有姜子宁正不动声色指挥人向自己围过来。他转向姜子宁冷笑:“怎么,世子要在北朝皇帝面前刺杀我这个驸马不成?”

姜子宁面色一僵,不由自主朝平宗看去。

平宗一直负手看着堂中情形,到这个时候突然微微一笑: “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想不到你我三人居然也有会聚一堂之时,无论怎样,算起来咱们都是亲戚,既然是亲戚,有话就该好好说。世子,让你的人都退出去吧。”

姜子宁面色尴尬,却对平宗颇为忌惮,听他这样说,便只得挥手让人退下,只是神色间仍然有些不甘。平宗便对他笑道:“龙驸马这人十分奸猾,你父王同他一起出门,却只有他折返回来,世子,你是不是得去看看寿春王殿下现在的处境?”

龙霄哼了一声,冷笑道:“晋王说话可真不留情面。”

平宗淡淡一笑,却仍目视着姜子宁,目光中有一些东西令姜子宁竟然无法躲闪。

他也知道平宗其实是想单独与龙霄私谈,心中自然放心不下。但对方抬出了寿春王这个名号,他也确实担心父王境况,便只得顺水推舟,笑道:“如此就怠慢贵客了。我派人在外面候着,陛下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唤人便是。”

姜子宁本来还想留人在堂中,想了想知道平宗定然不许,便也不肯多事,只让耳朵尖利的人在门窗处仔细听着,记住里面两人说话的内容回来向自己禀报,这才带人去寻寿春王。

平宗眼看着门窗虽然闭紧,但外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不少人,也知道是姜子宁的布置。他也不在乎,只是转向龙霄,问道:“听说你回了凤都,怎么又在这里徘徊?”

“你孤身到这个地方来,不会是为了听我的那些遭遇吧?”

平宗一哂:“也对,你我之间本就不必这样客套。”

龙霄收起笑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她还好吗?”

平宗摇了摇头:“不好。”见龙霄看着自己露出讥讽的笑意,竟然觉得懊恼:“她病了。”

“被你气病的?”

“你!”平宗被龙霄刺得恼怒起来,正要发作,对上龙霄促狭的眼神,突然意识到险些上了他的当,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龙霄也用不着他真的回应自己,早已经猜到了原委:“因为罗邂称帝?”他幸灾乐祸地口不择言:“晋王殿下,你也有今天?”

平宗讪讪地哼了—声,背过身去不肯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

龙霄却是个人精,见他如此逆来顺受,益发心中笃定,问道:“原来真的是你扶持了罗邂?那就怪不得旁人了,你这就是咎由自取。”

“罗邂确实无行败坏,但唯有这样才能在他如今已成气候之时轻易除灭。我选他,时也势也,始终都只是出于一时情势,并没有多想。”

“没有多想就是你的错。”龙霄毫不留情地说,“这样的事情,你若多想了或许还不至于伤她如此深。你却不肯去多想想,觉得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吗?”

平宗有些意外,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怔怔看着他,疑心突起:“你怎么知道她受伤至深?你跟她仍有联系?”

“这样的事情还需要她来告诉我?你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却突然只身跑来插手南朝的争端,身边既没有你的贺布铁卫,也没有她,显然是想要私下里解决什么难题。”龙霄说到这里摊手一笑,“到落霞关来,还能是什么难题?”

平宗哼了一声,在矮几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咂巴了一下嘴,皱眉看着酒杯:“这是什么东西?软绵绵一点力道也没有,你们南方是不是连像样的酒都没有?”

龙霄走到他身边,也自斟自饮了一杯,才笑道:“看来你这回麻烦大了。”

平宗低头看着空空的酒杯,叹了口气:“她说如果我不放她走,就是要她死。”

“而你宁愿她死也不肯放她走?”

像是被一支箭刺中了心口,平宗手中那只金杯被捏得咯吱作响,他咬牙轻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要死,我也要跟她一起死。”

龙霄叹了口气,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想了想才问:“你凭什么觉得她该留在你身边?”

平宗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质问过,即使是叶初雪,也没有这么理直气壮地问过他凭什么。他被龙霄问得怔了一怔,反问道:“她有什么道理不留在我身边?我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她为了我情愿留下银发,我就是她的归宿,她为什么不留在我身边?”

“她为你做了这些,甚至为你产下了儿子,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我……”平宗理所当然地张嘴,却蓦然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是个骄傲的男人,不愿意对着旁人历数自己对那女人做出的种种容忍妥协,想了半天,便只好说“我会把我所有最好的都给她。她想要什么,就都给她。”

龙霄不屑地嗤笑:“你连皇后之位都给不了她。”

平宗被他一句话噎得竟然没有话可以回答,恼恨地瞪着他半晌出不得声。

龙霄占了上风犹不罢休,冷笑道:“怎么,你还不服气?你觉得你给得了她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尊崇地位?这些她都不稀罕。她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你所能给的一切,都是她自幼就拥有的。”

平宗蹙起眉来,刚才那一瞬间冒出来的怒意被这几句话给生生压了下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想法滋生了出来:“你是说,她不稀罕?”

“对,不稀罕。”龙霄觉得刺激得他已经差不多了,语气放缓,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先帝在时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