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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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两人的互相叫骂,慕清晏微微蹙起眉心。

“你们俩都闭上嘴!教主还要问话呢!”上官浩男抢先大吼一声,以示自己也很有眼力劲,换来游观月的一记白眼。

“所以,你并不知道那黑衣人的真面目?”慕清晏的视线转向吕逢春,“吕长老呢?你应该与那人来往不少吧。”

“其其其实我也只见了那人一面。”吕逢春又开始冒汗了,“这是真的,教主,到了这地步我怎敢再扯谎!那人说,愿意助我成就大事。我自然不肯信,他就说,就说……”

【“无需吕长老涉险。”听不出原声的嘶哑嗓音远远从屋角传来,“吕长老静待即可,自有机缘会送上们来的。只盼到了那个时候,吕长老莫要畏首畏尾就好了。”

吕逢春便是再心动,也得先嘴硬一番,“何处来的宵小之辈,竟敢挑拨我神教……”

他话未说完,那黑影便阴恻恻的笑起来,“吕长老若是执意要做一条忠心的老狗,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十几年你趁聂喆昏聩,在瀚海山脉之外建造了十几处据点,每处均藏有兵械甲胄与粮草——这可是你们离教的大忌啊。等慕姓小儿知道后,看吕长老还忠不忠的下去。”】

“那些据点这一年来已被教主一一攻破了。”吕逢春想起来就心疼,“那回之后,我与那人只以约好暗记的密信交涉……唉,其实都是他有事来告知我,什么时候该安插什么人,什么时候该准备动手了。”

他越想越委屈,不由得老泪纵横,“其实我都这把岁数了,哪里还有雄心壮志啊!教主,都是那人手上握着我的把柄,我我不敢不从啊……”

“那么,你对那黑衣人的身份全无头绪了?”慕清晏淡淡打断老乌龟的哭诉。

吕逢春想了想,忽的精神一振,“教主,我虽不知那人是谁,但一定与北宸那群兔崽子脱不了干系!不瞒教主,每回那黑衣人派人给我传信,我都暗中遣高手跟上去。不论那易了容的信差如何东绕西拐,最后总是落在北宸六派的地界范围!”

游观月心道这还用你说,教主早知道那人是北宸六派的了。

“哪一派?”慕清晏追问,他见吕逢春眼神闪烁,补上一句,“你若编话来搪塞我,我总有法子印证的。届时吕氏满门老幼,你以为能留下几个。”

严栩心头一凛,笔尖差点在雪色丝帛上晕开墨团。

吕逢春顾忌家小,一脸为难道,“教主明鉴,小老儿不敢扯谎。那信差有时消失在江南地带,有时在青阙镇附近不见,有时走向广天门方向……这个不好说。”

慕清晏耐心的继续询问,从黑衣人的身形武功一直问到举止细节,然而于惠因与吕逢春均只见过那人一回,又都是在仓促惶惑的情形下,要说观察多细致入微也是不可能。

几番问答后,慕清晏不得不放弃。他对此似乎也不意外,沉吟片刻后,他在书案上屈指扣了两下,“胡长老,请出来罢。”

一侧帘幕掀开,只见仇翠兰小心翼翼的扶出一名苍白虚弱的高挑女子,赫然便是大难不死的胡凤歌。

于惠因失声道:“凤歌,你,你真的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以为……唉,都是我对不住你。我被逼向你动手时就希望你能无恙……”

这番又惊又喜又愧疚的‘表白’让上官浩男与游观月难得同时反胃。

“其实我该猜到了,你喜欢她。”即便经过一年的休养,胡凤歌依旧消瘦的吓人,两颊陷下,颧骨高高耸起,衬着一双高傲的凤目愈发大了。

“你暗暗喜欢李如心,却又无法言明,这不是你的错。”她轻轻道,“但你误导我,叫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这就太可恶了。”

她自顾自的说完,根本没去听于惠因又惊又急的辩解。她更想到,李如心既不会武功又不通药学,能拿出什么了不得的迷药来。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历练,若是真不愿,就算上了床也弄不出聂思恩来。

她轻轻按住自己的心口,那儿有一道正正狠狠的刀痕,由她从小恋慕之人亲手捅了进去。恍惚间,她又听见那位亦兄亦父的长辈的教诲——

“小凤,好好的大白天不练功,又溜去探望惠因了吧?小小风寒罢了,用不着担忧……好好好,我知道惠因待你好,可那是他秉性温厚,他待所有人都很周到体贴啊。”

“唉,小凤,你自幼孤苦,性情又倔强,我只怕你因着人家待你一点儿好,就对人家死心塌地了。难道,你不觉得惠因瞧李大小姐时的眼神么……行行,我不说了。”

“滨海之东的两座分舵近日不大像话,我派你跟着许堂主去整肃教规。呵呵呵,怎会是借故支开你呢?……唉,可惜大公子受伤后不知去哪儿了,不然有他在,定能护你平安。好罢,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等你满十五岁,就亲手为你打一支钗。”

“不过小凤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你的心室与常人有异,是略略偏右的。这件事切切不可外传,至亲亦不可告知。你面狠心软,我始终担忧你将来会吃大苦头,说不得,这异征什么时候能救你一命。”

一语成谶。

如今已经没几人记得昔日惊才绝艳无所不通的路成南了。

一年前她获救后不久,才听慕清晏告知路成南的埋骨之处。于是她强撑着虚弱不堪的伤体赶赴武安山,从常家坞堡的后山掘出路成南的棺椁,打算另行安葬。

整理遗骨头时,她发现他的衣袖中赫然藏着一支小小的黄金凤钗。

冬去春来,斯人早逝,唯有这一份久远的承诺穿过漫长岁月的尘埃,依旧金光灿然,精致如新。

望着惊疑不定的于惠因,胡凤歌忽觉得一阵倦怠,她懒得再与这个虚伪怯懦的庸人计较——她是路成南教养出来的姑娘,敢爱敢恨,果决干脆。君既无心我便休,君若欺我害我,我必百倍奉还!

“教主,于惠因真能任我处置么?”胡凤歌缓缓回头。

慕清晏眼神淡漠,“请胡长老自便。”

胡凤歌低头拱手道谢,“殿内不好见血,把人提到外面去吧。”

游观月立刻贡献出两名部下,将不能动弹的于惠因连人带椅子搬去了殿外,胡凤歌继续由仇翠兰扶着出了殿。

仇翠兰似乎想到了什么,脸白如纸,脚步蹒跚,经过高高的殿门槛时还差点绊到。

靠墙而站的上官浩男见状,颇有诗意的感慨道,“如斯佳人,我见犹怜啊。”

游观月斜乜着眼:“怎么着,想给你家的莺莺燕燕红红再添上一个翠翠,四人好凑一桌博戏赌棋的搭子?”

上官浩男摸着下巴的胡茬:“这也未尝不可啊。”

“哼!滥情的男人!”游观月怒而甩袖。

两人才说了四句话,就听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面面相觑,这声音分明是于惠因发出的,但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心性,便是受了些酷刑也不至于惨叫出声,何况这也太快了。

很快,殿外的侍卫疾奔来报信,“禀告教主,胡长老斩断了叛贼于惠因的两手两脚,随后扔去后山乱葬岗喂野狗了!”

游观月倒抽一口凉气,上官浩男咧嘴嘶了一声,严栩全身僵硬,几乎下不去笔。

唯有慕清晏轻笑起来:“好,好,胡长老终于缓过来了。”

游观月赶紧附和:“对对,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不来点儿狠的辣的,人家还当咱们胡长老的赫赫声名是吹出来的呢。”

吕逢春目中露出深深的恐惧,求饶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来。

慕清晏短短瞥了他一眼,“送吕长老上路,利索些。”

吕逢春心知自己性命是不可救了,忍不住哀求道:“教主,我的家小……”

“你放心。”慕清晏负手背立,语气温和,“但凡不再主动闹事的,所有俘获的吕家人我一个也不会动。”

高大的黄铜吊灯垂落下的灯火微微晃动,将他清俊白皙的面庞照的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严栩继续书写,履行秉笔使者的责任。

吕逢春以为自家老少如今都成了慕清晏的阶下囚,然而这只对了一半。

之前攻打藏匿吕氏家小的据点时慕清晏刻意要求部众文火慢炖,不但不急着攻打,甚至不肯接受对方痛快的投降,而是每日在阵外谩骂讥嘲。如此一来,但凡有半分气性的吕家人都会忍耐不住,出来拼命——其中就包括吕逢春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婿和七八个侄儿外甥。

待到杀入据点之日,被擒的吕家人已不剩几个了,且多是妇孺老弱。对于这些人,慕清晏倒是十分仁慈可亲,不但给他们寻好了定居的村落,将来还要分他们田地农具,让他们以后好好做人,善哉善哉。

这个办法既残忍又有效。

严栩评论不出一个字来,毕竟因为吕于二人的叛乱,死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教众。

一声响雷劈下,外头忽下起轰隆大雨。

上官浩男亲自押解吕逢春出去,即刻赶赴祭仙崖行刑,严栩知道那里必然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观刑的教众。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眼色,上前解开李如心的哑穴。

适才发生的一切李如心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她的身躯微微发抖,强自镇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我无话可说!不过你是教主,一言千金,自己说出去的话可别忘记!”说到最后一句,任谁都看的出她已是色厉内荏。

慕清晏轻叹一声,“其实在我心中,一直暗暗敬佩聂恒城。”

严栩一愣,怎么转到这话题上了?

游观月和李如心也是一愣。

“比起我那任性妄为的祖父,淡泊无为的父亲,其实聂恒城更佩得上这教主之位。”慕清晏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清越中带着一抹沙哑。

“仔细想想,我自幼立志反正,拼尽一身的武艺,智谋,心力,全力以赴所对抗的,从来不是聂喆,而是聂恒城——他仅剩的弟子,他留下的威名,还有对他念念不忘的部众。”

他从灯影中走出,年轻白皙的面庞上竟是沧桑,“我虽恨聂氏入骨,但并未让严长老将聂恒城从历代教主名册中去除。聂恒城,依旧是我教无可争辩的第十一代教主。”

李如心满心悲苦,痛不欲生,哭道:“义父,义父……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早?你把我们撇下了,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聂恒城是一座雄浑的参天巨塔,落下长长阴影,将身边所有的人都笼罩其中。他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照他的吩咐行事。大家臣服他,信任他,受他的威慑。

待他一死,犹如巨塔轰然倒塌,暴露在天光中的人们不知所措,犹如行至天地尽头。

本来若是路成南不死,领头担起责来,尚有恢复生气之日,然而……

“堪破了这一点,其实我倒放下一层心事。毕竟,拿聂喆这等人当对手,还拼了个你死我活,委实有些丢人。”慕清晏轻轻苦笑,“于是我便去揣摩聂恒城的为人……”

“你说,你说!”李如心定定的盯着上方的人影,眼中神气既贪婪又向往,要知道她已经十几年没好好听人说起过聂恒城了。

慕清晏道:“聂恒城雄才大略什么的,也不用说了。倒叫我发觉一事……李夫人,你知道么,聂恒城这人,一辈子只中意自己挑选的人。”

“其实他年轻时,碍于人情与拉拢人脉所需,也断断续续收过几个弟子,然而他从没放在心上,也没多少人知道。等羽翼渐成了,他才精挑细选了赵陈韩路四名弟子,从此细心栽培,呵护有加。”

李如心呆呆的,“你什么意思?”

慕清晏自顾说下去,“聂恒城选的这四名弟子,赵天霸是热血暴烈的他自己,陈曙是阴狠狡诈的他自己,韩一粟是骁勇骄悍的自己,还有路成南,是才能卓越仁爱忠厚的他自己。”——甚至可以说,路成南是聂恒城想象中的自己,所以他最器重疼爱路成南。

“你到底要说什么?!”李如心奋力大喊,她听出不对劲了。

“聂喆,于惠因,还有你,都不是聂恒城自己挑来的,而是他‘不得不’接受的责任。”慕清晏语气冷淡而又残忍,“聂喆是他亡故兄嫂的儿子,于惠因是替他而死的心腹之子,你则是他义兄的孤女——聂恒城‘非得’照看你们,但,这并非他所愿。”

“你休想挑拨我与义父的情分!”李如心喊到声音嘶哑。

“你很清楚这些俱是真话。”慕清晏一字一句道,“但凡对比聂恒城对待你们三个与四大弟子的态度,就什么都明白了。聂恒城看着虽然疼你,对你无有不应,但他从未规劝过你如何为人处世,更未教过你武学医毒星象阵法心术等等中任何一样。反而任由你目中无人,高傲自持,身无一技之长,未来堪忧!”

李如心浑身抖动起来,嘴里大叫着‘你胡说你胡说’,眼中已是一片惶恐。

“你真以为聂恒城不知道聂喆痄腮之后的隐患么?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会被两名大夫蒙混过去。”慕清晏娓娓道来,“且不说聂喆的人品修为都是下下之选,嫁了聂喆,你甚至做不成母亲。放着教中那么多青年才俊不要,更别说韩一粟路成南这样才貌双全的现成佳婿人选,他偏偏让你嫁给了聂喆——”

“只因为你父亲当年曾有愿望,希望两家后人能成鸳盟之好。可惜,聂恒城在心爱的姑娘过世后无婚配之意,自然只好让你将就聂喆了。至于你婚后过的好不好,他并不那么在意。”

李如心身体剧烈颤抖,痛哭流涕,反复嘶叫着那么几句:“我不相信,义父疼爱我怜惜我,舍不得我吃一点苦!他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他说过!”

女子哭喊之凄惨绝望,严栩几乎无法下笔。

慕清晏缓缓凑近李如心,清清楚楚说道:“无论如何,聂恒城已经死了,死在十几年前的涂山之巅,死在蔡平殊的艳阳刀下。他死的干干净净,败的也明明白白,你们死守着他的鬼影孤魂,亦不过是一场空。”

“聂思恩的身世,你骗的了所有人,甚至你自己,但你骗的了地下的聂恒城么?冥府之中的聂恒城,看着两个他并不待见之人所生之子,硬是顶着他的姓氏,冒着他的血脉,你说他该如何作想?”

说完这句,他挥手下令,游观月沉默的上前带走李如心。

此时的李如心已如木人石柱,呆呆愣愣,一言不发,宛如被抽走了满腔精神气力,只剩一副空空的躯壳。

慕清晏毫不在意的坐回书案,不知在白绢上写着什么。

个把时辰后,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同时回来禀告。

前者言道吕逢春连同五十八名首要逆贼已经服刑处死,后山的于惠因也已气绝。

后者则称,在地牢囚房中,李如心当着众人的面,先掐死了儿子聂思恩,随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严长老,这一段可以结笔了。”慕清晏低头继续写字。

严栩低声应是,抖着笔尖落下最后几行字,将卷轴封入锦袋,双手奉给慕清晏。转头离开时,他看见书案上的白绢中央写着‘慕正扬’三字,周围是弯弯曲曲的线条,分别指向不同的人或事。

临离殿前,慕清晏忽然出声:“严长老,我记得史册中曾记载,为了保守神教秘密,最初几代秉笔使者在领职之时,都会自残喉舌,以示决心。还是承袭到第四代时,教主慕华宁心有不忍,才废了这规矩的。”

严栩浑身一抖,立刻俯身跪倒,咬牙道:“老朽这就割了这多嘴的舌头……”

“这倒不必。”慕清晏道,“只是,叛乱已除,以后诸般教务都该回归正规,严长老也该多想想先辈秉笔使者的行事做派才是。”

严栩满身大汗的从幽殿出来。

他知道慕清晏是不满自己指手画脚多管闲事,要知道离教教规,秉笔使者的职责犹在七星长老之前。而秉笔使者的铁律,便是‘只有眼耳手,无有口舌’。

走了几步,他停住了。

他心说不对啊,自从慕清晏反正之后,他对这位年轻威严的新教主那是满口称赞,慕清晏做什么决策他都叫着好好好,从未忤逆过他一件事啊。

慢着,他想起来了,有一件,只有那一件,他没少说不赞成的话啊。

严栩无奈的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连十三风尘仆仆的从一侧过来,直奔观妙殿,看样子似是完成了任务回来报信,也不知教主派他出去打听什么消息了。

骤雨已停,旭日东升,金黄色的阳光逐渐覆上整座宏伟庞大的极乐宫的七彩琉璃瓦,一时间光芒璀璨。

没了满身酒气的老头子嗅着清新的空气,宛如年轻了十岁。

他想着,教主厉害些就厉害些吧,大不了以后他戒酒少言就是了。

而从这个清晨起,持续近一甲子的离教聂氏之乱,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