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寨早年还叫“砦城”之前,乃是清军的驻点,自然也是拥有着两门负责防御攻击的大炮,不过直到清军撤离那年,这两门炮都没有被使用过。
后来清军离开了这里,各地贫苦人民聚集起来后,这两门炮,也被城寨人当成是纪念,留在了这里。
这是最显而易见、最习以为常到城寨里头的人们,都不觉得它们的存在有什么问题的东西……
从满是锈迹的弹药填充机括里艰难又小心地取出一个塑料小包,阿荣快速地将这里回复原状之后,又再转头,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里。
将消息通过约定的暗号发给了联系人之后,阿荣看着手里的账簿,一个违背初衷的大胆想法突然生出。
当夜,在李Sir办公室里接受到暗号信息的伟仔,匆忙赶到了城西的某个堆积货物的角落。
肩上中了一枪的阿荣看到来人,颇为惊讶:“怎么是你?!”
“李Sir最近在医院,我帮他整理档案,收到暗号的人也是我。”伟仔小声解释了一下,“既然你良心发现弥补过错,我也应该给你一次机会……”
听完伟仔的话,阿荣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当年是为了小云的手术费,现在,也是……”
“但是你为什么又要通知警方?”伟仔追问道。
“我手上这份东西是假的,真的那份在小云家里,我也给她留了暗号。”阿荣缩在一边,用破布包扎着肩膀,“我以为可以就这样瞒天过海,拿到足够的手术费……”
“你当年已经错了一次,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想到他明明已经打算将账簿交给警方,却又在打着短暂的时间信息差而想要一鱼两吃的操作,伟仔咬牙切齿地说。
“没有为什么,你记得我是个出卖朋友的叛徒好了,账簿我会留给你立功,钱我会带着,和小云远走高飞……”阿荣别过头,看向追赶而来的一大群黑影。
不料,一番混战里,竟是巷战经验不足的伟仔先一步中枪倒地。
“我掩护你离开,但你要记得,出去之后,还我哥哥一个清白!”当年卧底行动失败之后,阿强始终无法恢复警察身份下葬,这是伟仔心里永远的痛。
“新来的邮差是李Sir安插在城寨里面的卧底,你去找他,他会帮你离开城寨!”伟仔挪动着伤腿躲到货物背后,低声吼道。
“他也是卧底?”阿荣皱了皱眉,但现在的情况由不得他多想,咬牙看了负伤顽抗的伟仔一眼后,终于还是起身往另一边走去,“放心,你哥哥会一直都清清白白的……”
一路奔逃到家辉所住的棚屋门面时,被家辉带进去的阿荣,却是看到了一个令他绝对无法接受的场面。
满身是血的云记躺在木板床上,无论曹老伯如何按住她腹部的伤口,都是无济于事。
血流了一地,他的心,似乎也碎了一地。
“发生了,什么事?”阿荣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云记去弘发的公司里帮我们偷合同,被弘发的人发现了……”曹老伯语气沉重,“而她逃回来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是她被外面的仇家追,她平时人缘又不好,所以没有人开门让她躲一下……”
此时的云记已经完全说不出声音来了,虚弱无力的手往前动了动,立刻就被阿荣紧紧抓住。
但即使没有任何声音,他也能看得出,她用嘴形,对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一直都知道两人之间的那种在这些年的相处里,无可避免地生出的情愫;不过因为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间接因她而死的阿强,所以已经猜到真相的她,还是一直都自欺欺人地把叛徒的名义安在他身上,尽量用最冷漠的态度,隔开两人的距离。
亦因此,两个人最终便都没能揭破那层触手可破的窗户纸。
而在那双褐色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的同时,阿荣的眼中,似乎亦随之失去了一直坚持的光。
避开曹老伯之后,万念俱灰的阿荣,把云记偷回的合同和自己找到的账簿,一起交给了家辉。
随后,他用手阖上了云记的眼睛,抱着她消失在了这个多灾多难的深夜里。
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被发现了情况的李Sir送到医院抢救的伟仔,总算是悠悠转醒。
但他这次醒来,面对的却是过往一切的颠覆:当年泄密导致卧底行动失败的人,不是阿荣,而是他哥哥阿强。
为了筹够女朋友小云的手术费,阿强把账簿的消息告诉了弘发,想要用来换钱。
可惜的是,阿强并不是弘发那些人的对手,不但钱没拿到,连自己也搭了出去。
临终时,阿强用账簿埋藏处的信息提示,和被他出卖的朋友阿荣交换,让他帮忙照顾女朋友小云。
而阿荣用自己所有的积蓄,再加上预支了行动的部分资金,凑齐了小云的手术费,后来亦一直隐在城寨里,与扮作“富婆”的李Sir用暗语信件传递消息。
而阿荣会甘愿背负“出卖朋友”的叛徒之名这么多年,除了当初是他亲手抓住重伤濒死的阿强之外,亦是因为他在那些年里,逐渐喜欢上了好友的女友——在这一方面,他承认是背叛了朋友。
所以,即使阿强“殉职”,警方也没有恢复他的身份的原因,而不是伟仔所以为的,为了继续卧底行动而将一切都隐瞒了起来。
“如果你在城寨里的联系人一直都只是阿荣的话,那曹家辉……”伟仔面露骇色。
镜头随着他的视线,转移到病房墙上的电视机上,相貌端庄的播报员,依然用她那温和平静的语气,解说着九龙城寨的拆迁工作。
以及,新上任的设计师们。
“这位设计师队伍之一的曹家辉先生乃是城寨出身,请问为何你会主动申请,加入城寨的拆迁与重建工作之中呢?”
“因为我想看到香江更好的未来。”
“但是国外有很多人都认为,城寨是近代的、一个难得的人为奇迹,还有不少人联名上书,请求保留一部分作为纪念博物馆……”
“如果脏乱差也能算是奇迹和灵魂的话,我宁可它从未存在——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东西,无法称之为真正的美学,我想看到的是,香江人会有一个更干净、更舒适的美好家园……”
随着他看似充满希望的话落下,摄影机屏幕里没有摄入的后方,一个个哭嚎不停的老人被穿着防护服的健壮工人如驱赶畜生一般,从城寨里赶了出来。
“现在里面马上就要拆了,很危险的,出来这里呆着吧!”工人粗声粗气地喊着。
“那是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家!”老人们泣不成声,“你们这样对待老人,天理何在呀!”
“天理?天理就是——到了时候就不要活那么久,霸占着后生仔的地方,阻住地球转!现在好了,两头不到岸,以后有排你捱啊!”
“我们是老了,但这能怪我们吗……”老人们的神情悲恸而绝望。
满眼悲痛地看着几十年的老街坊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曹老伯愤然抓住孙子的衣袖:“你看到了?!你说啊,人老了就要被这样对待吗?!”
“我当然不是这样想,是他们不肯接受新事物,非要留恋以前那个脏乱差的贫民窟!”家辉抓紧了手里的图纸:他为了坐上主设计师之一的位置,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爷爷就知道责骂他?
虽然他是骗了爷爷说辞职,实则是答应了公司的卧底计划,潜入城寨绘制内部情况图纸,甚至还把阿荣和云记留给他的东西都交给了公司……可他也是为了香江的未来啊!
“改革必定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这是历史发展之中无可避免的事情!”家辉俨然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像这样的地方,早就该消失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城寨消失了吗?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被家辉这个依然觉得自己做法正确的样子气到,曹老伯捂住心口,神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他这个孙子还太年轻,看不清楚世界的真相……
画面一转,在家辉女友那“看看你爷爷给你留了什么遗产”的催促里,家辉打开了曹老伯留给他的一封信。
里面没有什么资产证明,只有歪歪斜斜的九个字:城寨,永远都不会消失。
对爷爷这直到最后生命一刻都还要和自己唱反调的行为感到不满,家辉随手把信丢到一边,又匆匆抱着公文包,来到了城寨外围的街道上。
凝望着已经被拆得支离破碎的前方,家辉将一张大型商住两用大厦的图纸举到眼前,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加速的空镜画面里,世界的一切发展便在短短时间内,平地拔起高楼,高楼夷为平地,老旧更换崭新,沧海填成陆地……
直到电视机的新闻画面中,时间赫然标注着三十年后的2012年。
“今日,重庆大厦又发生一桩抢劫凶杀案,死者何某某身中数十刀,救治无效……”播报员面无表情地播报着又一桩的凶案,而昔日人们所向往的中高档住宅重庆大厦,亦已经沦为了新的“少数族裔九龙城寨”。
鬓发已经添了霜白的家辉,看着屏幕里那个坐在天台上因外孙之死而悲痛欲绝的老人,依稀还认得是当年为了逃出城寨、改换阶层而出卖城寨亲友的何伯的模样。
“星仔好像就住在重庆大厦,是吗?”家辉看向老伴。
“可不是?”老伴嫌弃地说,“怪他老豆做不了大事又没积阴德喽,搞了那么多事最后只拿回鲗鱼涌的一个一房一厅的豆腐块,现在又没办法再在重庆大厦住,以后可能要搬去那些‘棺材屋’里面住了……”
家辉沉默了一阵,缓缓站起身,回房间里的书桌上翻找起来。
老一辈的人都喜欢用一大块玻璃铺在书桌上,一来能防止磨损桌面,二来也能在玻璃底下压一些资料,方便在书桌前动笔时作为参考。
所以,在没有被家辉身体遮挡的地方,那透明的玻璃下,压着一份份泛黄的剪报:《警方卧底送来电子罪证,弘发罪恶大曝光》、《城寨出来的老人跟踪报道:已有多人自杀》、《弘发一夜倾倒,各大地产公司争先恐后捡漏》、《政府出面收回城寨地皮,计划兴建纪念公园》、《重庆大厦三十年凶案统计》、《鲗鱼涌又有新建楼计划》……
背着手拿了一笔积蓄交给老伴,让她给儿子星仔用来租房之后,家辉拖着年迈的沉重身体,来到了天台上。
在天台上静坐遥望其他地方的建设,是他习惯的调解心情方式。
有些颤抖的手已经不能画出昔日那样完美的图纸,但他的心,仍然都翱翔在未来的建设梦想之中。
突然,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次掠过头顶的上空——因为附近建设了国际机场,所以当飞机离开机场至沙田上空时,亦会转弯南下路过鲗鱼涌。
但即使这样的噪音以及建设得越来越密集拥挤的商业大厦,也阻挡不住人们想要有个家的渴望。
他亲眼看着曾经是工业区、住宅区的鲗鱼涌,在自己所住的大厦旁边,林立起了一栋又一栋的新大厦,把此处的天地割据得密不透风。
有时,在天台上俯视望下去的时候,一栋栋高楼围起来的四方空隙,犹如怪兽的深渊巨口一般,等待着吞噬平凡人的血与肉。
看着远处那些逐渐又将建设起来的高楼,在落日的余晖里在张牙舞爪地招展蔓延,恍惚间,家辉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带着巨大轰鸣声的天台的黄昏里。
以为城寨这种集合了各种巧合而畸形形成的存在是历史污点的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到了,城寨的诞生和衍生,并非偶然。
而爷爷临终前所送出的最后一封信,亦是时至今日,他方才深切地体会到了其中的真意——
只要资本仍然存在于这世上一日,城寨就永远都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