傥荻叹了口气,甩出一根长鞭,缠住油瓶,把它丢进河边的浅水中。
油瓶站在水里呆呆地看了看傥荻,傥荻再打个响指,水花卷起成细小的水龙,冲刷着油瓶的毛皮。
油瓶抖抖身上的水花,傥荻跃到岸边,油瓶顿时一头向他扎去!
傥荻敏捷地一躲,抬手使了个定身术,将油瓶定在了岸边。油瓶抬头望着傥荻,双眼又开始下雨一样地滴泪,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哽咽。
傥荻头疼地俯视它,他平生最怕说教,此刻竟有了一种说教的冲动:“做狐狸,怎么能这么没出息?狐狸要靠自己,这个世界上,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才能活下去。”
油瓶依然哀叫着,连鼻涕都流下来了,那黏糊的样子,傥荻真不忍心看。
老实说,傥荻对白练狐这种狐狸有种特殊的情感。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品种的狐狸,似乎天地间,只有他这么一只会变色的狐狸,当他游走在大千世界中的时候,总有种找不到自己归属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令傥荻觉得自己更加特立独行和洒脱。
与月蚀狐的毛色类似的白练狐让傥荻觉得它们和他很像,都是通过模仿毛色来保护自己。
但是……
他用树棍戳戳油瓶的前爪:“依赖别人,是一种不好的习惯。总要长大自立,像你不肯长大,一旦被我甩开,要怎么活下去?”
油瓶的眼睛里都是绝望,表情在说,它活不下去了。
傥荻丢了一块点心在它爪边,再敲敲它的脑袋:“唉,总归是灵君把你托付给我,我如果把你彻底甩了,不好交待。这样吧,你不要企图黏上我,我来教你如何做一只自立的狐狸。”
四
自立的狐狸第一步——觅食。
傥荻把油瓶拎到了一个山坡边,坡旁有一个兔子洞。这只兔子微傻,洞口不算隐蔽,只有几棵茂盛的草。
油瓶呆呆在地上站了一瞬,完全无视兔子洞,转向傥荻,扑——
傥荻闪身避开,用了个隐身术。
油瓶看到他的身影陡然消失,顿时愣了,又站了片刻,开始哀哀地叫。它转圈圈、刨泥土、挠大树、撞山坡……
扑腾得连那只兔子都从洞口探出了头,抖着耳朵张望。
油瓶瞥见兔子,颤声哽咽,似乎在向兔子控诉它被傥荻抛弃的不甘。
太丢人了!天底下狐狸的脸都要被丢尽了!
傥荻实在无法忍受,凌空用鞭子拎起油瓶,把它提到了河边。
他现出身形,盯着油瓶,心中充满怒其不争的无奈。
油瓶哽咽地一头扎向他,撞上傥荻的身体,滑落。
它诧异地睁大眼,不甘心地再扑,依然滑落……
又扑……
扑了滑,滑了扑……无数次之后,它终于停下,抬头泪汪汪地望着傥荻。
傥荻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它:“灵君说得没错,被你黏上一次,甩开之后,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蹲下身,摸摸油瓶的毛皮:“狐狸和狐狸,确实是不一样的,想法也不一样。可能你天生就适合做灵宠。”
油瓶凄厉地嗯呀了一声。
傥荻挑眉:“还犟嘴?你说我也是?”他笑了笑,“我不是,灵君府中的仙兽中,我、葛月、老玄都不是灵兽,我是正经八百地成了仙,我在仙籍上的封号,是散仙。只是灵君他爱养仙兽,我比较喜欢做狐狸。”
他再拍拍油瓶的头:“可能在你眼里,做灵宠和成仙没有什么区别。但其实,区别很大。”
灵宠是仙者的依附,而他,是真正的仙,可以在三界中恣意来去,天庭的差事,他不乐意可以不做,不用听从任何人的差遣。
他把油瓶放到河边茂盛的荻草丛中:“趴下,闭上眼,你能听到什么?”
油瓶不甘地哼了两声,闭上眼。
它的身体微微地颤着,心中喧嚣着懊恼,但很快,它听到了声音。
它听到风拂过它耳尖绒毛的声音,听到荻草的叶片摩擦的声音,听到小虫在草丛中窸窣的声音,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
潺潺流淌的河,敲击着它的心律。
油瓶竖起耳朵,睁开眼,水中有鱼,它一个轻跃,猛地蹿进水里,向着那条鱼两爪按下。
鱼跑了。
它在水中左右追逐,水花撞击它的肚皮,令它莫名地兴奋起来,来回奔跑,溅起的水珠闪烁着斑斓阳光,模糊了它的视线,它甩头,眼前飞起彩虹。
傥荻卧在草丛里,眯眼看着它。
没有哪只狐狸能够抗拒自由的感觉,即使是膏药狐也一样。
傥荻很想深沉地对油瓶说:“孩子,这就是你心中的道。”
他变回狐身,竖起尾巴,让尾巴随着荻草摇摆。
看到油瓶,他就会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
荻草在风中的摇摆让它感受到了自由。
肚皮下坚实的大地,就是他想象中,母亲的怀抱的感觉,踏实的,可以完全安心和放松……
我从何处生,我将往何处去?
那些迷惘在一瞬间全都不见,他随时可以站起来,继续靠着自己的四爪往前走。
开阔的天地间,哪里都是他可以来去的地方。
所以,即便成了仙,他也依然爱当一只狐。
狐狸是孤独自由的流浪者,停留或离开,都任凭他的选择。
看着在河水中扑腾的油瓶。傥荻知道自己不会再被黏上了。
因为它已经是懂得了自由味道的狐狸,这样的狐狸,可以靠着自己往前走。
五
油瓶一个跃起,叼住了浪花中的鱼。
这是它第一次狩猎成功,它叼着鱼在水中兴奋地来回跑,然后蓦然停下,回过身,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傥荻。
它叼着鱼飞奔回傥荻的身边,把鱼放到傥荻的爪前。
鱼在傥荻面前的地上来回扑腾,傥荻化成人形,拍拍油瓶的头:“做得好。”
油瓶的嗓子里咕噜了一下,挪动粗壮的脚爪往后退了退,并不去咬那条可怜的鱼。
傥荻从怀里摸出一块点心递给它,把那条鱼丢回了河中。
油瓶一口咬住点心,大口吞下,傥荻欣慰地抚摸它的头顶:“从今天起,努力做一只强壮不羁的狐狸吧!”
油瓶嗯咕一声,抖了抖毛,用亮亮的眼睛望着傥荻的双眼,猛地一蹿——
初夏,城隍庙前。
天已黑透,来一帖正要关上家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一手挡住门,另掏出一锭大银,咬牙切齿:“药油,再来十瓶!”
来一帖攥着袖头擦了擦泪,整了整孝帽,哑声道:“没有了。家父突然过世,唯独这个方子未曾传我,最后几瓶,恰好都被客官买走,这个方子注定从此与我来家无缘……”话到此处,哽咽不能言语。
“灵君,这是为什么?!!!”傥荻哭丧着脸,跌跌撞撞回到仙岛。
碧华灵君放下手中的棋子,从书房中取出一本书,翻开,递到傥荻手中。
傥荻扫了一眼,两眼一黑。
<blockquote>
白练狐,俗名曰膏药狐,天性温驯喜亲昵,初夏求偶,将猎物赠予心中配偶,接受则视为定亲。白练狐一生只忠于一个配偶,不离不弃,若一方弱小,便自动依附另一方。
</blockquote>
碧华灵君笑眯眯拍拍傥荻的肩膀:“等它长到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应该就能摘下来了。三年都过了,再有个十年八年也很快的……”
傥荻仰天长啸。
油瓶在傥荻的胸前蠕动了一下,满足地打起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