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宫。
玄月如钩, 夜风微醺,葳蕤宫木之中,时不时闪烁着几只萤火虫。
此时, 凤藻宫内灯火通明,阵阵带着隐忍的低泣从大殿之内传出,又被夜风吹散。
凤藻宫外面的暗影浮动之处, 几名宫人对视了一眼,心想着, 淑妃娘娘今夜恐怕又会闹上一阵子。
但凡皇上宠幸旁的嫔妃,淑妃都会失控。
此前皇上鲜少踏足后宫, 淑妃情绪还算平稳,而今, 皇上中意于虞美人,淑妃这失控的次数是愈发频繁了。
“走吧,回去告知王公公,今夜没必要再守下去吧。”
“也好。”
不出意外,凤藻宫的宫奴今夜遭殃了。
皇上的眼线遍布后宫, 看似踏足后宫的次数极少,可后宫的每位嫔妃的性子和习惯, 以及是否与宫外联络,皇上都了如指掌。
这些娘娘们自以为甚是聪明, 可孙猴子再怎么厉害,也逃不了如来的手掌心。
*
淑妃披头散发, 身上只着兜衣与亵裤,狂躁令她郁结烦闷, 今年的三伏天就宛若是把人置身火炉之中, 她一腔怒气无处可撒。
手里的绣花针沾了血渍, 跪在她面前的大大小小宫奴共一二十人,就连小厨房的宫奴也没能幸免。
这十二余人皆被扒了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膀子,淑妃用绣花针一个个刺过去,看着宫奴们惊魂未定,受痛却只能百般隐忍的卑微模样,淑妃心里舒坦多了。
可这种舒坦仿佛也有瘾,就像是吸食了米囊(罂/粟),叫人欲罢不能。
淑妃咬着唇,刺人的动作十分麻利,她虽是不擅女红,但捏着绣花针的姿势倒甚是标准。
“呜呜呜……”几个经受不住的小宫女低低呜鸣,紧缩脖颈,对淑妃畏惧至极。
见此景,淑妃身心愉悦,仿佛终于得到了满足,她将宫奴们当做虞姝,一想到自己心悦的男子沉迷于虞姝,她甚至于可以想象出细节,当真恨不能饮其血,食其肉!
可发泄过后,她又不仅仅嫉恨虞姝,更是对虞贵嫔深恶痛绝。
不愧是蠢货!
去年害她小产,而今又害她失宠!
虞若兰是她的克星吧!
绣花针即将刺向晓云时,晓云抬首,双眼赤忱的看着淑妃,“娘娘!您且冷静些!来年开春就要大选,区区一个虞美人不足为惧,您眼下的关键之事,是要怀上龙嗣啊!日后不仅有虞美人,还有赵美人、李美人……这后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皇上只不过暂时在兴头上。过了这阵子,虞美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可娘娘不同,您到底是太傅大人的掌上明珠,还与皇上是同门师兄妹,单单是这一层情分在,您便是独一份的存在啊!”
“娘娘切不可因小失大!”
晓云的话让淑妃宛若梦中惊醒。
但稍稍清醒之余,又万般惆怅。
是啊,除了虞美人,还有张美人、李美人、王美人……
她心悦的男子是帝王!是天下之主!
饶是有了这个认知,淑妃还是难以平复滔天醋意!
淑妃停止了用银针扎人的行径,近乎歇斯底里,爆喝道:“御书房那边停了么?今晚又叫了几次水?!这都什么时辰了?那妖精为何要缠着皇上?!”
淑妃就要快气疯了。
晓云被淑妃的言辞吓到了,忙出言提醒,“娘娘慎言呐!”
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只会认为淑妃娘娘粗鲁蛮横。
晓云见淑妃已临近崩溃,忙又说,“娘娘,您快些歇息吧,免得坏了容色,太医亦说,过子时不歇毁容貌矣。”
这话终于说动了淑妃。
她指尖一松,绣花针落地,随即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她厌恶极了后宫的莺莺燕燕,她除却身份之外,最宝贵之物就是她的容色了。
皇上眼下痴迷虞姝,不正是因为美色么。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淑妃泛红的眸子看了一眼靠墙长案上的沙漏,一看清时辰,当即一怔,立刻就道:“来人!伺候本宫睡下!等等!把雪燕端来,本宫要服用,再点上皇上御赐的安神香!”
接下来,凤藻宫一片混乱,但又在半刻钟之内安静到针落可闻的境地。
安抚好了淑贵妃,晓云长叹了口气,她看着凤藻宫外面的苍茫夜色,只觉得心有余悸,毕竟,淑妃像今夜这般发了疯似的失控还是头一次。
她折返内殿,取了笔墨很快就写了一封手笺,再绑在了信鸽脚下,将信鸽抛向夜空。
淑妃娘娘太傻了,皇上就连自己的亲生母后都能当鱼饵,皇上还会在意谁?
皇上真正所爱,唯有他自己,还有这大翰江山。
淑妃也罢,虞美人也好,无非都是皇上一时消遣的女子。
杏儿得通知楚太傅,早做对策。
*
“朕说过,朕不会放你走!你走到哪里,朕都能给你捉过来!”
虞姝胸腔憋闷,一股强大的窒息感袭上心头,将醒未醒之余,她逐渐看清了自己身上男子的脸,他一手掐着她的脖颈,那双凤眸眼角充斥血丝,眸中是滔天怒意。
嘶……
虞姝惊梦醒。
她竟梦见皇上要掐死她,她不记得梦中具体场景,却隐约知道她在梦里逃离了皇宫。
嗯……当真是个古怪的梦,她岂会逃离皇宫呢?她可不想拿小命开玩笑。
虞姝睁着眼,乌溜溜的桃花眼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头顶的雕祥云横梁,她眼中惊色未消。
茜窗泄入晨光,照亮了内殿缓慢浮动的颗颗细微尘埃,有鸟鸣声传入,她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天明了。
内殿安静如斯,檀香燃尽,软塌上仅她一人,她身侧皱褶的被单预示着封衡昨晚在这里躺过。
虞姝支起身子,这一动作,似乎就唤醒了身上的一切记忆,酸痛顷刻间席卷而来。
身上一凉,她垂眸就见兜衣都不见了踪迹。
虞姝,“……”
皇上好像有独特的偏好。
可淑妃身形纤细,容貌美艳,瑰姿丽色,却是胸脯平平呀,皇上不是照样宠爱她。
虞姝一边揣测帝王喜好,一边寻思着昨日种种。
她、帝王,还有辰王昨日一块用晚膳了。
皇上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打消宫内的流言蜚语么?
虞姝不敢笃定自己猜对了。
但经过昨日的晚膳,想来后宫再不会轻易嚼她与辰王的舌根子。
皇上非但没治她的罪,还帮了她。
三名宫婢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摆着衣裳与首饰,为首宫婢恭态度恭敬道:“美人主子,皇上让奴婢们服侍您洗漱更衣,皇上还交代,美人主子的兜衣不合身了,日后就穿这几件。”
闻言,虞姝的眸光落在了托盘上的几件小衣上,或紫,或粉,或绿……皆是明艳的颜色。
色泽明艳也就罢了,那兜衣上绣着的花/苞着实叫人想入非非,料子更是轻薄,薄薄一层,根本遮不住什么。
虞姝小脸一红,帝王御赐,她自是不能推辞,唯有硬着头皮穿上。
她没有看见封衡,也没有询问宫婢有关帝王的下落。
打听帝王行踪是后宫的禁忌。
在后宫生存,她至少要保持表面上憨傻的模样。
从御书房离开之前,林深端着一碗参汤侯在殿外,见虞姝过来,立刻走上前,“美人主子,这大补汤已温了,正好可以服用呢。”
虞姝一看见这浓郁的大补汤,胃里就有些不适。
她昨晚已经服用了一碗,皇上到底是有多担心她会怀上孩子,这又命人给她送来。
虞姝眸光一闪,似是震惊不已。
莫不是昨晚趁着她沉睡之际,皇上他又……
难怪她今晨那般乏力。
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当真好体力啊!
虞姝接过参汤,一脸苦涩,有气无力,“有劳林公公了。”
片刻后,一碗“大补汤”下肚,虞姝出了薄薄一层细汗,整个身子都有些热意,按理说避子汤是极寒之物,可她每次服用之后,倒是浑身热流翻涌。
虞姝也没有多想。
眼下,还不是渴求孩子的时候。
*
虞姝回到朝阳阁,萧才人和柳才人仿佛是踩点守在朝阳阁大门外。
这下,就算虞姝还想闭门谢客,也是拒绝不了。
她入宫仓促,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对后宫的嫔妃们并不是都了解,但她曾经见过萧才人与柳才人,不过也只是隔着远远的距离。
她被姨娘从小教导循规蹈矩,又被主母和嫡姐们打压数年,每次出府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倒是在上元节花灯会上见过御史台家的萧大小姐,和兵部侍郎柳大人的千金。
想当初,年纪尚且还小的虞姝隔着老远的距离,看着萧、柳两位千金大小姐,见她们可以骑马观花,众星捧月,还好生艳羡呢。
她可从未体验过。
姨娘对她的教导过于苛刻,可谓是严格。
以前虞姝只以为是姨娘胆怯,畏惧主母。
而今,她却是幡然大悟。
是姨娘在护着她。
娇花盛开的越早,就越是危险,以她和姨娘在将军府势微的处境,可想而知,张露头角会有什么下场。
弱者在羽翼不丰时,躲在自己的“壳”里才能自救。
她从年少开始就留了厚重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小半边脸,姨娘见她出落的一天比一天水灵,从不允许她穿花哨衣裳,能遮多久是多久。
可她还是被老太君与主母盯上了,硬是被逼着入宫。
她现在甚至怀疑,二哥的伤势究竟是从边陲带回来的?还是回将军府养伤之后,又被别人动了手脚?!
此时此刻,看着自己曾经艳羡的萧、柳二人,虞姝只觉得宛如隔世。
原来,人的身份地位一变,一切都变了。
比方说此刻,萧才人与柳才人见着她,还得上前盈盈屈一礼,“给美人姐姐请安。”
虞姝晃神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落地,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正如初春逢雨露的茅草,正蓬勃生长。
她体验到了帝宠带来的最真实的感触了。
再不用卑微俯小做低。
萧才人和柳才人都是此前东宫的老人,但封衡鲜少来后宫,也就忘却了给嫔妃们晋升一事,以至于她二人一直在才人的位份上熬着。
虞姝年纪最小,但圣宠加身,再怎么年轻,也让人不敢轻视,她莞尔一笑,如枝头初绽海棠,“两位小姐姐不必多礼。”她年纪小,喊一声小姐姐,也不为过。
萧才人和柳才人站直了身子,皆对虞姝笑了笑。
萧才人道:“今日可真是赶巧,我与柳才人沿着石径赏花,恰好碰见了美人姐姐呢。”
柳才人也附和,“可不是嘛,当真是巧,对了,美人姐姐,你前阵子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柳才人这是明知故问。
虞姝都连夜侍寝了,身上哪会带病?
但她的确有些不适,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总之浑身酸胀,没甚精气神儿。但面容娇艳,眼角还有残存的媚态,犹若病弱西子却又胜了几分。
虞姝又笑笑,“我已康复,多谢两位小姐姐牵挂,若是不嫌弃,入内喝杯花茶吧。”
人都堵在了朝阳阁门口了,虞姝实在没法逐客。
屋内闷热,西花厅倒还是有徐徐微风,虞姝就让墨画在花厅下面煮茶。
虞姝落座之际,纤细的身子一僵,差点尖叫出声,知书眼尖反应快,以最快的速度给她在石杌下面垫了一只薄薄的垫子。
萧才人与柳才人见状,不由得狐疑对视一眼。
这虞美人昨夜侍寝,后臀为何会疼……?
虞姝也顾不得体面了,先让自己舒坦下来再说,至于萧才人与柳才人的打量,她也不当回事,好像除却在帝王面前,她都不会娇羞。
刚煮沸的茉莉花,幽香四溢,花厅下很快飘散浮香,四周摆放着葱绿盆景,另有清泉潺潺,这座朝阳阁的确是顶好的住处。
萧才人环视四周,露出艳羡之色,“美人姐姐有所不知,这座朝阳阁是先帝的宠妃所居呢。”
虞姝只是个美人,当然不能把自己比作宠妃,她只是淡淡笑过,“两位小姐姐,我这里的点心糕点一般,你二位可莫要嫌弃。”
柳才人摆摆手,“哪里的话,美人这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
一言至此,柳才人与萧才人对视了一眼,这才道:“美人可知,虞贵嫔近来如何了?我怎听闻,虞贵嫔已连续数夜梦魇,夜间路过翠碌轩的宫人时常能听到她的吼叫声呢。”
柳才人一副受惊吓的表情。
萧才人知道一些有关将军府的后宅阴私,自是也知道虞家嫡庶姐妹不和,附和了一句,“还是美人姐姐心地善良,这人呐,就是不能做太多恶事,会遭报应的。”
虞姝轻噙了一小口花茶,只是笑了笑。
看来,萧才人和柳才人今日是特意来“投诚”的。
虞贵嫔大抵是爬不起来了。
她们是想拉拢自己,毕竟她正得圣宠,与她走近了,或许还能碰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上。
虞姝打了个哈欠,一双桃花眼潋滟波光,眼底湿漉漉的,像靡荼小鹿,疲态之中透着些许娇态,“两位小姐姐,我有些乏了,不如咱们改日再聚吧。”
虞贵嫔那一胎如今正在生死关头,但无论如何都是龙嗣,她可不想掺和一脚。
萧才人与柳才人只能暂时作罢,她二人起身离开时,林深正好过来,他身后带着一众宫奴,宫奴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金丝软烟罗、烟罗紫轻绡、金罗蹙鸾、累珠叠纱,样样都是顶好的料子。
无疑,这些都是皇上的赏赐。
萧才人与柳才人结伴走在路上,她二人在闺中做姑娘时并不和睦,但后来入了东宫,又成了后宫嫔妃,位份一直齐平,也都不受宠,久而久之,不知从哪儿养出来的“姐妹情深”。
柳才人频频回头张望,艳羡之人难遮难掩,“你说,这虞美人还能得宠多久?总不能压过淑妃吧?”
人人都以为,淑妃是独一份的存在,是皇上的心头白月光,是不可取代的朱砂痣。
可淑妃得宠那会儿,也没这股劲头。
萧才人很怕封衡,她虽然想得宠,可同时也惧于帝王的威压,帝王那样的男子,寻常勾引人的手段根本派不上用场,她很纳闷,虞姝究竟是如何得宠。
萧才人神色一变,嫉妒使人面目全非,语气倏然冷了下来,“皇后都得给淑妃面子,她一个虞美人,岂能与淑妃娘娘相比较?”
一言至此,萧才人眸光掠过一丝异色,回过身对自己的贴身宫婢,道:“阿巧,你不是与凤藻宫的晓云有几分交情么?这会子便去寻她唠唠嗑,在她面前提及皇上对虞美人的赏赐。”
这后宫里头,嫉妒足可以杀人。
她不能将虞姝如何,但是淑妃可以啊!
阿巧立刻明了,这便去照做。
柳才人装作没听懂,只是笑了笑,“萧姐姐,今日去我那里打马吊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拉拢一个是一个,她反正不会正面与后宫嫔妃对抗。像虞若兰之流,就是个傻子。
*
虞姝一觉睡到了午后,醒来时依旧一片茫然,仿佛睡了几生几世,分不清今夕是何夕,缓和了许久才稍见清明。
知书端着兑了花露的清泉水过来,“美人主子,你可算是醒了,午膳早已送来。”
虞姝胳膊肘支起身子,随即一股熟悉的暖流从体内流出,她神色一讪,震惊于这无穷尽的龙子龙孙。
又来了!
“再取一件干净的亵裤过来。”虞姝嗓音轻柔,像四月仲春的飘絮,有气无力。
知书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她也红了红脸,“奴婢这就去取。”
待到知书折返床榻,她一双眼睛金亮亮的,像是对未来颇有期许,道:“美人主子,下回侍寝过后,可用枕头垫着腰,如此可方便受孕。”
帝王雨露恩泽于一身,若是不趁机怀上龙嗣,今后是否能够再有机会就难说了。
虞姝微微怔然,她打量的看了一眼知书。
没猜错的话,知书必然是皇上的眼线,她宫里头的香料都是知书从殿中阁拿回来的。可虞姝却在沉水香中闻到了一些异样香气。
但知书要点香,估计是皇上的意思,故此,虞姝从未制止过。她一直以为沉水香有问题。
难道皇上没让知书谨防她有孕?
虞姝心中掠过一丝疑惑。
知书见虞姝打量她,问道:“美人主子,你这是怎么了?”
虞姝摇头轻笑,并未多言。
她这才一朝得宠,决不能自以为是,往后的路还得更加小心翼翼。
知书对自己尚且忠心,可她真正效忠之人,却是封衡。
虞姝在知书面前,该说的,不该说的,自是分得清。
洗漱换衣过后,墨画从外间一路莲步走来,还没挨近虞姝,就压低了声音,“美人主子,凤藻宫那边出事了。”
虞姝一凛,示意墨画继续说下去。
墨画眉飞色舞,道:“淑妃娘娘今日惩戒了凤藻宫的所有宫婢,一二十号人都在烈日底下,挨个学着蟾蜍跳呢。”
虞姝,“……”难怪淑妃和虞若兰一直不睦,这二人的性子有异曲同工之处,一山不能容二虎啊。
知书噗嗤笑出声来。
虞姝想到淑妃这惩戒人的手段,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还是叮嘱道:“你们几个若是碰见虞贵嫔身边的人,立刻躲远些,可若是碰见淑妃娘娘,那就要躲更远。我如今位份低,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护不了你们。”
知书和墨画点头称是。
*
接下来两日,封衡没有踏足后宫,亦没有宣见任何嫔妃。
三伏酷暑持续燥热,蝉鸣声也似是缠上了愤懑,比往年这个时候叫得欢哨。
内殿若是不放冰鉴,根本没法入睡。
这一日,知书去内书阁取冰块,恰好长秋宫的掌事大宫女无盐也来了。
无盐在宫里的资历,比知书高出了一截。又加上张贵妃的位份在虞美人之上,故此,无盐无视知书,一脸傲然,对内书阁的掌事公公张德胜,道:“张公公,贵妃娘娘身子不虞,昨个儿冰块不够用,害得贵妃半宿没睡,今日我得过来取两份。”
张贵妃常年服用助孕参汤,身子早就丰腴,一入夏就热得受不住,又何况是像今年这般数年难遇的酷暑天?
张德胜面露为难之色,又多看了一眼知书。后宫的娘娘就这么几位,哪位娘娘身边的仆从,他自是记得一清二楚。
新帝登基之后,宵衣旰食、内政修明、明章之治,国库用在后宫的用度少之又少,每位娘娘均下来每月也就那么一点用度。
京都旱灾,皇宫冰窖里的一大半陈冰,都被沈大人运去宫外各大医馆,以缓解京都各处的中暑百姓病况,哪里还有多余的冰块?
除却皇上那里,后宫每位娘娘每日只能领取一块陈冰。
张德胜在宫里服侍了三位帝王,就连他也觉得,新帝……过于抠门了些。
张德胜为难道:“这……怕是不行吧,今日后宫的冰块用度就仅剩两份,虞美人那边的冰还没领走呢。”
眼下之意,张贵妃和虞美人都只能领一份。
又是虞美人!
无盐瞪了一眼知书,就仿佛是虞美人害了她家贵妃娘娘没有足够的冰块降暑。
知书谨记虞姝的话,碰见后宫嫔妃身边的大宫女,就要躲远点。
面对无盐的横眉冷对,她只淡淡一笑,遂敛眸不搭腔。
无盐再度看向张德胜,掏出了一枚沉甸甸的银锭子,“张公公,你就行个方便,贵妃娘娘身子矜贵,若是热伤了,张公公可担待不起。”
张德胜头皮发麻。
张贵妃热坏了,他的确担待不起。
可若是得罪了虞美人,他就能担待起了?
这后宫谁人不知,虞美人正得宠呢。
张德胜搬出了帝王口谕,“无盐姑娘有所不知,皇上下令禁止宫廷奢靡风气,就连皇后娘娘的景元宫每日也就只有一份陈冰呀,咱家都是奉皇上旨意办事。”
张德胜搬出了帝王,饶是无盐还想继续争取,却也只能作罢。
她带来了两名长秋宫的太监,用不着内书阁的人送冰块,便自行带上冰块离去。
轮到知书时,她笑着道:“劳烦张公公了。”
张德胜在这座紫禁城待了大半辈子了,又无后,对权势钱财的渴求并不大,难得有人敬重他们这些阉人,遂对知书也有几分好脸色,还特意吩咐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送了知书回去。
张德胜望着外面的晨光,意味深长的叹了一声。
似乎这后宫之中,谁能走到最后,都是有定数的。
人若狂,必灭亡。
*
知书回到朝阳阁,虞姝赏赐了内书阁的两名小太监。
内书阁的小太监离开之后,知书将碰见无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美人主子,长秋宫对咱们的敌意已经甚是明显了。”
虞姝折了一颗狗尾巴草,正斗着水池中的小乌龟,闻言,她似是并不吃惊,只是唇角轻扬,“今后咱们面临的敌意会更多,凡事皆要小心谨慎,切记,这皇宫的主人是咱们皇上,无论外界敌意如何,只要咱们忠于皇上,自会得到庇佑。”
知书默默记下了。
不知为何,她瞧着虞美人明明稚嫩娇憨,但有时又清媚深沉。不过,她跟在虞美人身边,觉得甚是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