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五不懂这些,只沉默戒备。
据《南境地志》所载:斑溶龟者,水龟也。居溶洞、千枚岩间,壳斑鲜明,身纹红,常卵于砂岩、滩涂中,幼食岩间苔草,成龟曳尾海河,以鱼虾为食,能示溶洞*。
若凌冽没记错,这是种苗疆|独有的水龟,生长条件极苛刻,如榆川附近,就不得见。
看着那群摇摇晃晃的小斑溶龟,凌冽目光灼灼——斑溶龟产卵沙岛,说明附近有溶洞。溶洞只能在山中形成,落凰坪是一片滩涂,自然不能是这群小家伙的栖息之所,它们的出现,证明了螳螂山下必有溶洞。
而这种小水龟的特点就是,幼年期食草,必须倚靠千枚岩中夹生的一种苔草。
千枚岩极易风化、碎裂,是所有形成溶洞的地表中最脆弱的一种,一阵狂风骤雨都可能会让这岩层带着山上的树木草皮整块滑落,形成石洪泥流。
若如此,凌冽倒有了攻山的主意。
眼下虽是秋日,不若夏季多雷雨,但千枚岩风蚀后不存水土,稍有地动山摇,同样会整片脱落。若能将威力足够的火|药藏于山底溶洞引爆,山上的千枚岩便会整片滑下,石洪啸山,便能破螳螂山的易守难攻。
山石树木随泥流滚滚,就算手眼通天,黑苗也应接不暇。
有了主意,凌冽谨慎,还是让影五去请索纳西过来,确认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斑溶龟。
结果影五才领命离开,凌冽就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凉意,他毫不犹豫,袖中短剑出鞘,稳稳抵上了一块柔软的肚皮——
肚皮的主人满脸络腮胡子、通身着黑,一双灰色的狼目闪着异样的光,鹰钩鼻上抹了一道亮蓝色的油彩,他邪笑一下,举起双手:“王爷,许久不见了。”
“乾达。”凌冽道出对方名号。
他看了看周围,虽然现在他所在的位置远离中军大帐,但军帐内还有不少蛮国勇士在巡逻操练,他若扯开嗓子叫唤,定然能吸引来不少士兵。
而乾达,却胆大到孤身一人前来。
“王爷您也不必这样防备我嘛,”乾达反笑道:“我就想简单同您聊两句。”
凌冽不吃他这套,直取出一枚响哨。
“喂您!”乾达急了,“您怎么不听人说话?!”
尖利的哨音响起,很快就惊动了远处巡逻的士兵,正巧影五也请了索纳西过来,尤其是影五,他一见凌冽面前有人,立刻飞身扑了过来。
乾达“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怨毒地瞪凌冽一眼,他后退两步,伸出枯瘦的手凌空一抓,那砂岩地面上竟然横生出一道虫墙,等影五被拦,乾达才急言道:“您、您难道就不在乎北境了?!”
听见“北境”二字,凌冽当场冷了脸。
为了操控虫群,乾达脸颊上渗出不少汗,但他语速却不减,“北境的事儿您就不管了?戎狄怎么样您也不在乎了?还有,那位神秘的‘简先生’您就不好奇了么?!”
“你怎么知道简先生?!”
眼看虫群拦人不住,乾达干脆往后退到了岸边、从怀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竹筒,“我不仅知道‘简先生’,我还知道您许多事呢,比如——”
他说着,拉掉了竹筒上外露的一截绳索。
同时,影五和赶来的蛮国勇士们也终于拿来火把逼退虫群,影五的刀出鞘,乾达面前却滚滚升起浓烟。烟雾中,他留下两道阴恻恻的声音:
“苗疆先祖,曾有一支部落北上中原,累世经营,成了你们京中高门,其部名‘多楼\''。”
“愿——这条消息能换下次见面时,您会愿意和我多聊两句!”
而后,凌冽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影五快步上前,却只碰到了乾达的一点衣角。水性好的蛮国勇士们入水去追,却发现乾达早有准备,黑苗豢养的巨蟒一早等在水中,没一会儿就驮着他没了踪影。
见乾达离开,影五心有余悸,“爷您没事吧?”
凌冽摆摆手,面色却青青白白。
他学过苗语,自然知道“多楼”在苗语中是“紫色”意。
苗人以部落为姓,若是京中高门……
凌冽想起元徽三年,他的母妃惨死,父皇震怒之下:车裂丽妃,并判她背后曾是京城八大家的紫家满门抄斩。那一年太医院血流成河,给她母妃下毒的容氏美人,却只是斩首、其家流放。
两世的记忆在瞬间交叠,淫雨霏霏的宫禁,还有尸山血海的北戎山……
凌冽颤了颤,终于忍不住阖眸、抬手捏住眉心。
他的脸色太难看,骇得影五直接跪倒在轮椅旁:“爷?!”
凌冽咬咬牙,却道:“……让索纳西去看那小水龟。”
经过一番混乱,沙岛上哪里还有水龟的踪影,受惊的小家伙们纷纷钻入沙下躲避。不过索纳西还是在刺葵下的碎蛋壳中,找到了一只才破壳了一半的孱弱小水龟。
他细细观察过那小水龟的手脚,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是斑溶龟没错。
凌冽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心里那些翻涌的晦暗情绪勉强压下去。
日落时分,小蛮王和三部首领归来。
乾达闯入的消息将乌宇恬风吓得不轻,凌冽看上去神色如常,但用晚饭时明显心不在焉,小蛮王逗他,他也只是随便应和,唯一一次主动搭话,也是没头没脑地问:
“‘多楼’是‘紫色’的意思,对么?”
“嗯?”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们这儿……曾有个多楼部落?”凌冽声音拔高。
乌宇恬风一时没明白,旁边的伊赤姆大叔却点点头,插嘴道:“大王年轻,这个他不太知道。多楼是古部落,他们在……大约你们锦朝延平年里就已离开苗疆了。”
延平?
这是晟帝的年号,已是他们族中不知多少辈往上的曾祖,算起来是近百年前。
可如此一来,如今的京中高门紫氏,就确确实实如乾达所言——是从苗疆迁徙北上的多楼部落,由此,也证明乾达还掌握了不少——他两世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事关镇北军,凌冽心情沉郁。
用过晚饭,夜里,他第一次拒绝了教小蛮王习字,也没给他讲故事,只神色疲倦地看小蛮王一眼,合衣上床,轻声抱歉道:“我有些累。”
乌宇恬风凝眸看他,凌冽却错开视线。
“……”小蛮王低头,将眼中的低落掩去,他蹲下去,摇晃了一下凌冽的手,“那哥哥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好?我有礼物要送你!”
凌冽愣了愣,然后就看见小蛮王变戏法儿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裹,布散开来,里头包着五六枚鲜红的仙人掌圆果。
凌冽皱眉:这算什么礼物?
乌宇恬风却抽出了苗刀,利落地刮去尖刺和细毛刺,拔掉外层红皮,将里面浅绿的果瓤剥出来,用小银叉子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尝尝。”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他,最终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虽然果瓤中有许多硬硬的小颗粒,但口感甜丝软糯,水分亦充足。
他眨眨眼睛,有些意外:仙人掌果竟能吃?
军帐内烛火摇曳,明亮的火光给凌冽的面庞都镀上了一重淡淡的暖光,他寒星般的眸子因为惊讶而阴霾尽扫,看上去竟有些煜煜生辉,眼角眉梢的线条也柔和下来。
乌宇恬风看着,嘿嘿傻笑了一声,又剥了一枚递过去。
这次,凌冽没让他喂,而是自己接过银叉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哥哥累了,吃完这些就早点睡吧,”小蛮王忙着剥剩下的几枚,“然后我来给哥哥讲故事。”
讲故事?
凌冽看他一眼,满脸怀疑。
乌宇恬风却十分自信,他开口道:“从前呐——有个……嗯,小娇妻!他每天都变着法儿给自己的小郎君采新鲜的果子吃,可是他的小郎君呢,却总是悒悒不乐、愁眉苦脸,心里有事,也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着。”
“……”凌冽被呛了一下,“你还会用‘悒悒不乐’了?”
“那是,”小蛮王翘着嘴角,一本正经,“‘小娇妻’可是很聪明的!”
凌冽捏着银叉子,忍不住弯下眉眼,“然后呢?”
“然后啊——”小蛮王偏着头想了想,继续道:“小郎君偷偷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留下小娇妻以泪洗面、终日苦等,最后变成了、变成了……”
他其实不太会讲故事,中原的故事多半都是伊赤姆大叔讲给他听的,他听一半忘一半,总觉得还是苗疆的故事有意思,犹豫半天,忽然福至心灵:“变成了一口大钟!终日守在村口,等着他的小郎君。”
“……噗,”凌冽再也忍不住,闷笑出声,“大、大钟吗?”
“是啊,大钟,就跟‘望夫云’一样的意思,”乌宇恬风点点头,“这个就是《妻子钟》的故事。”
“……”
望夫云?
妻子钟?
凌冽坐不住,直扑倒进絮丝被里,乐得浑身发颤。乌宇恬风也笑,手上动作却停下来,慢慢跪到凌冽床前。凌冽笑够起身,一抬头就撞见了一双温柔小意的翠瞳。
“真好,哥哥终于笑了。”
凌冽一愣,脸上的笑容骤淡。
乌宇恬风抬手,似乎想摸摸凌冽笑出泪的眼角,但他想起仙人掌果有细小毛刺可能会扎手,便改成凑过去,用自己鼻尖蹭蹭凌冽,“今天,换我哄哥哥高兴!”
他才不在乎漂亮哥哥信不信任他,也不想去琢磨哥哥究竟遇到了什么,情愿一个人扛也不和他分担。
那一瞬间的心痛茫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刻,他还能让哥哥高兴。
那便很值。
凌冽看着他,小蛮王翠瞳澄澈,像涓涓流淌的榆川,里头又仿佛有漫天星汉,他唇瓣微颤,忍不住伸出手揉了那蓬松的长卷发一下,“……小傻瓜。”
乌宇恬风却反过来挺直身板,主动用自己脑袋蹭蹭他的掌心。
金灿灿的小太阳暖烘烘的,脸上的表情却很丰富,他故意嘟嘟嘴,将翡色眼睛瞪大睁圆,然后捏着嗓子嗔道:“是‘小、娇、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