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饱清欢
在这一所把幽囚和他的女孩一同隔绝于世的院落中,除了偶尔的折辱,日子倒也算平静而过,但在那之外的世界已掀起了一场惊天风浪。
唐三爷唐席原是第一个因百花宴刺案而被捕的,但很快,他之前的苦心布置都得到了回报,所有的线索在调查中一条条地改变了方向,统统指向柳老爷子柳承宗。柳承宗近年来在逐步撤出非法地带,把一些灰色生意,以及上不了台面的交易均让与其他帮会,自己则退居为出谋划策、调停居间、坐收利益的角色,因此对许多下层头领与细枝末节都失去了严密控制,才令唐席有机可乘。但柳承宗在京深耕多年,也不是等闲之辈,稍一感到苗头,亦开始反戈相击。两股势力的缠斗下,许多无辜者被牵扯进来,尤其还有那等浑水摸鱼之人,以伪证攀咬自己的仇家与九千岁遇刺有关,案情越滚越大,近千人被抓,上百人不经审讯而被杀。京城中人心惶惶,大家却不敢露出半分戚容,哪怕家人被处死,也要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来,甚至要大摆酒宴,以庆祝针对九千岁的阴谋败露、罪恶滔天的反贼伏法。
终于,唐席成功地把自己洗得和水一样干净,而柳承宗也在一番上下运作后,暂时安抚了尉迟度的愤慨。但为了平息物议——毕竟那么多人遭到了牵涉——必须拿一条大鱼去受审,最后被选中的就是柳承宗的独子,柳梦斋。
于是,那个曾在槐花胡同里人人追捧的财神一夜间就变成了瘟神,休说是不相干的莺莺燕燕,就连其相好蒋文淑也急于撇清关系;尽管她一点儿也不信柳梦斋参与策划了刺杀九千岁的逆行,但既然他的人已遭逢刑狱,那么对他的任何一丝丝留恋都有可能是替自己找死。
文淑为情人惋惜了一夜,第二天就着手寻觅合适的替代品。
假若有谁真正为柳梦斋牵肠挂肚,那就是万漪。她认定他的被捕多少与自己有些关联,谁叫她听信了那个马提调?没准九千岁就是因谢赏一事才记恨上了柳梦斋呢?
百花宴之后她已悬牌应召,生意颇不赖,手里也有一些零花,她又瞒着猫儿姑筹措了一笔钱,先拿银子贿赂了跟妈,就借采办胭脂水粉之际,悄悄地去往刑部大牢。
万漪本以为,既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牢”,必不可轻易来去,没承想守门的一听说她是来探柳大爷的监,竟相当爽快地接过她递上的那一块碎银,就遣人领她入内。
一路走来,也并不见如何阴森,却只见花木郁郁。万漪由淡然的花香上踏过,来在了一间房舍前。里头先有狗吠传出,狱卒敲敲门,叫了声:“大爷,有位姑娘来探你。”
万漪谢过他,迷迷瞪瞪地走进去。屋子并不大,只一间两卷,但陈设清雅舒适。未容她看个仔细,一条大狗已朝着她扑来,万漪惊叫了一声。
“金元宝!”伴着他有力的嗓音,柳梦斋现身了,他身着松石蓝银线纱袍,趿拉着一双陈桥鞋,神采光华而又慵懒。当他看到她,绞紧的眉头便在高高的眉骨上倏然展开,如海鸟的双翅。
不过紧跟着,金元宝又令他蹙起眉。
“不许叫,坐!”
那条大狼狗不情不愿地蹲坐在后腿上,却仍旧不停地嗅闻着万漪,呼哧呼哧的,仿似要把她的心嗅出来才算。
自狗场的遭遇后,万漪看见狗就怕,这时已吓得浑身僵直,小指头都不敢动。还好那大狗忽一跃,又朝里扑去。从里间转出一个男子来,“有人陪你,我就先走了。”
他一身的衣装花色素净,但依然瞧得出是富家公子。狗儿不断地朝他摇尾巴哈气,柳梦斋也同他举止亲昵,直接在他肩头拍一拍道:“行,走吧,下次再多给我拿点儿,别这么抠抠搜搜的。”
那人比柳梦斋矮了半头,但举手投足都显出少年老成、沉稳端重。“你呀,深牢大狱都锁不住你这只花钱的手。”
“得得得,你甭来老爷子那套,赶紧走。咱回见,我的好哥哥!”他轻推了他一把。
那人含笑而出,擦肩而过时,他对万漪点点头。
还是万漪身后的跟妈老练些,她一见屋子安静下来,就忙展开笑音道:“大爷,姑娘怕您在这里吃不惯,给您带了些零嘴来。姑娘,那您和大爷说话吧,我到外头看看景,谁也不知这里头是什么样,怪新鲜的。我去转悠一圈,回头也好和她们说道说道。”
跟妈合上门出去了,金元宝又颠颠地跑来。万漪往后退缩了半步,柳梦斋看出来了,“你怕狗?”他向他的狗“嘶”了一声,又重重地压压手。
金元宝再一次蹲坐,却不住拿眼瞅着万漪带来的食盒,挂下了舌头直喘气。柳梦斋也向食盒内一扫,见里头放着一只整鸡,还有满满的红烧肉、蒸排骨,配着米饭和水果,他不由笑出来。
“你怎么会来?”
为此刻的会面,万漪准备了许久。但她所做的一切准备全都是为了森严的牢狱与落魄的囚犯,她一点儿也没为这一个如常洒脱的大少爷做好准备。
“大爷,他们说……您在坐牢。”
“我是在坐牢。”柳梦斋也随她的目光环顾了一遍这雅洁的精舍,含笑的眼就重新落回在万漪脸上,闪闪发亮。
“可大家伙全都说,说您已被判为主谋,择日就要、要——”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那个话。
“开刀问斩?”他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故意放出的风声。刺案审到这一步,小喽啰杀了一大堆,怎么着也得拿个像样的人物来作筏子。我素来张扬,没谁比我更合适了。老爷子也故意没去压那些个风言风语,就是要试试,他下头那些人谁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
“那这么说,大爷您没事儿吗?”
“你看我像有事儿吗?做做样子罢了。等刑部一结案,我就能出去了。”
伪证提交过了,判官打点好了,他还没落进这一场牢狱之灾前,就已经有一大票人为捞他上岸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漪情不自禁念了一句佛,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也快把钱还上。”
“什么钱?”
“您不知道,外头传得可太吓人了,说什么柳家要被抄了,顾不上管您了,又说您在这儿受了大刑,被锁进了水牢,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然后我听说只要给狱官多塞些银子,他们就能对犯人手下留情,所以我来之前借了笔印子钱,这样看来,该是没处使了。”突如其来的喜悦给了万漪更多胆色,她讲话流利了起来,眼睛也敢和他轻轻地接视了。
柳梦斋高挑起一边的眉毛来,“你管谁借的钱?”
“就是专给胡同里放账的。”
“是北带桥的黑张老吗?”
“嗯,是呀。”
“估计就是他。那是我自家本钱,你还什么呀!要多少钱用,管他拿就是。”他再度开朗地笑起来。
金元宝听见主人的笑声,也对万漪摇起了尾巴来。它是一条狗,它闻得出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也闻得出直从毛孔间涌出的愉悦和喜爱。
柳梦斋笑望住万漪,指了指窗下的一把椅子,“站着干吗?坐吧。你喝什么茶?”
他这里什么茶都有,尽管万漪再三谦谢,他还是为她亲手冲了一壶黄芽。他坐下来,与她品茶细谈。
“你胆子够大的,竟敢进牢里来看我?”
“不瞒大爷说,我一位妹妹为了能服侍她的恩公,直接就搬进了镇抚司大狱。我心想,大爷对我有再生之恩,要是我连来探望您都不敢,还怎么有脸给人家当姐姐呀?”
“你们这对姐妹倒有意思,偏和蹲号子的有缘。不过你那妹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儿木愣,像个死心眼。”
“大爷您……请您别这样贬损我妹妹吧。”
“这怎么叫贬损呢?实话实说嘛。哦,不是死心眼,还敢这时候再接近安国公?”
“会不会安国公也只是像您这样,给外面做样子而已?”
“詹盛言呀?呵,他可是十足真金没得救了。”
“那我影儿妹子跟着他——”
“嗐,诏狱里的人,就轮不上你我操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最近怎么样,开张啦?”
“是。”
“客人多吗?”
“托您的福,还不错。”
“我可排不上,那是九千岁赏识你。对了,千岁爷之后再叫过你的局吗?”
“再没理会过我。倒是那一位明泉姐姐被千岁爷召见过一次,还给了许多颁赐。”
“好极!”
“好极?”
“百花宴那天后,我就想去瞧你。但一来顾忌九千岁,二来家里出了乱子,一件事接一件事,始终没得空。现在,九千岁不理你,我这儿又有的是空闲,可不正合我心意吗?”
……
日头在窗外转动着,狼狗在他们脚下把自己平摊开,打起了盹来。万漪那颗一见到柳梦斋就羞涩发紧的心,被他的茶水、闲话和笑声熨平。她感到极其惊讶,他不仅耐心地听她说话,而且还津津有味,不断问着一些关于她的细小问题。一点点地,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那您长日一个人,不无聊吗?”她也问他说。
“无聊时,我就叫人进来陪我赌钱玩。对,我还有个打发时间的法宝呢!进来,领你瞧瞧。”柳梦斋把她带入里屋,指住一样小玩意:那是一只挖空的竹筒,吊在一根从梁上垂下的细棉线上。
“这是——”
“瞧好。”
柳梦斋的手里捏住个什么,先在她眼前一晃。万漪立刻大吃一惊,忙去摸自个儿的耳鬓。她鬓边原绾着支花蝶小插,却不知几时竟被他摘下,那银蝴蝶的翅膀正在他两指间索索颤动。
她不禁笑了,柳梦斋也笑,他将那小插放入竹筒的空心之内,而后轻轻一拨。竹筒摆荡起来,来回画出一道虚幻的长弧。万漪见柳梦斋凝神片刻,陡地两手一拍,就笑眯眯地望定她。
她浑然不解,“嗯?”
他忽然捉住她一手,用她自己的手指摸向她鬓边。那支才被他放入竹筒芯内的小插又已挂在她发间,而竹筒依然还在半空中摇荡。
万漪扭过了发烫的脸孔,伸出手止住那飞来荡去的竹筒。它在她手间停摆。她向它空空的芯子里一望;若非她的心犹自狂跳不已——她指尖上有心跳,头发里有心跳,全身里都是飞撞的心——那么她准会以为方才自己还空瞪着两眼时,也已被他一探手就取走了心脏。
“这一手也太神了……”
“喏,这、一、手。”他袒露出洁白的牙齿,把一整只手掌递过来,交给她细看。
万漪定目一望,才发现那手上的特异之处——中间三指的短长竟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天生的?”
“和这套‘取功’一样,都是苦练而成。”
“取功?”
柳梦斋便兴致勃勃同她谈起来,从窃贼的本领谈到习练的方法:譬如这竹筒取物,便要在竹筒摆动之时以手指迅速夹取筒内的小物,既考较眼法,也考较手功,而他这只手也是从小就随师父刻意拔长食指与无名指,并将中指天长日久地对壁狠戳,在骨骼定型前将三指调为同一长度,就好似天然的夹镊一般……
万漪听得入神,惊问道:“那要练多久才成啊?”
“师父说我是天赋奇高的,前前后后也练了足有五六年吧,每天都不少于四个时辰,这才能做到百不一失。”
“大爷,您可太肯刻苦了,我练琵琶每天还不到三个时辰,手就酸得不想动一动了。”
“你苦练琵琶是为了讨生活嘛,我这纯粹是图个乐,所以才动不动挨骂。”
“挨骂?挨谁的骂呀?谁敢骂您?”
“还有谁?我家老爷子呗!见天儿就骂我不把功夫往正道上使,一辈子脱不了贼根儿。嘁,自欺欺人。”
“什么自欺欺人?”
事实上,柳梦斋的印象中,没有比父亲更为诚实的人了;柳承宗诚实得就像镜子,准确地反映出每个人的实际价值。他的面貌时而恐怖、时而仁慈、时而威猛、时而随和……那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的是谁。对所有的弱者、懦夫、逃跑的人、躲避的人、抱怨的人、找借口的人……他统统不屑一顾,他欣赏的只有现实,哪怕那现实会弄脏他的手。柳梦斋还只有七岁时,柳承宗就逼迫他给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开膛,好让孩子亲手扯出畜生体内仍在跳动的内脏,掏出一圈一圈的肠子——父亲那时候忙得整天见不到人,这几乎是他亲自教他的唯一一课——“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柳梦斋只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揉搓血红的手指。
所以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父亲这样现实的人,为什么会梦想着脱离家族的根基,从地下撤退到地上的合法世界?柳梦斋明白,父亲一心想让后代和徒子徒孙们都能够毫无风险地敛财,不挣黑钱,只挣干净钱,但他不相信这能够实现——毕竟那是属于朝廷的特权。何况父亲采用的做法——逐渐放弃明面上的势力,把金钱投入官办行业,全力维系和一切政治力量的友谊——柳梦斋也不认为能够奏效。每当看到父亲对顶着闪亮头衔的官员们露出他们压根配不上的笑容,为了那些人的担忧、期望和仇恨而奔走时,柳梦斋都感到莫名的屈辱。有一回,一个吏部考功司的官员因房产纠纷与人结仇,他在酒席上痛哭流涕地诅咒说,巴不得那人遭天谴而死。柳梦斋看得出他是在装醉,也能听出他实际上是在请“柳老爷子”代为出手。这就是他最鄙视这些人的地方,他们连直视你的眼睛,说出“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我做了”都不敢。他们最精通的一套就是点到即止,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假如事后冒出了任何风波来,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也绝对没有暗示过任何事!父亲曾试图带上他一起交际,但他却接二连三偷取贵宾随身的财物以示反抗。父亲暴揍了他一顿,他则对父亲报以不加掩饰的鄙夷;这个精明强干的汉子已失去了他的诚实,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爷们面前,他谄媚虚伪得就好似——柳梦斋不忍心正视浮现于脑海里的比方,于是他晃了晃脑袋道:“我们家到现在都还是门槛里的,你懂?”
万漪觉得他慢吞吞的腔调带着丝危险,但更多的是有趣。她谨慎地回答说:“我懂。‘门槛里’就指在帮会道门的意思。”
“没错。那你可听过,我家的门号叫‘留门’?”
“这个谁没听过,不过不敢当着您提及罢了。”
“我小时候,其实是叫‘绺帮’的,绞丝旁那个‘绺’。市井中惯于称盗贼为‘剪绺儿的’,我祖上又颇出了几位神偷大盗,包括我祖父、叔祖都曾是赫赫有名的老爪[1],贼徒众多,恰巧又姓柳,就创建了‘绺帮’。但传到我家老爷子,他就把这祖名儿给改了,因他生平最恨自己鸡鸣狗盗的出身,想把过去都关在门后,重留个正名在世间,方才有今日的‘留门’。”
“去浊留清,的确是好口彩呀。”
“是做梦。”柳梦斋把两手的指关节掰得咔吧一响,“就说你们这班混世的姑娘,以后甭管嫁进了什么高门贵宅,也不过是做小老婆的料,成日里战战兢兢立规矩,动辄挨打受气,一个不好就要被送人、发卖。我们这种四海人呢,跟你们一样,一天是剪绺儿的,那就一辈子是剪绺儿的。甭管我们拿多少钱去砸,也照旧砸不开分别贵贱、隔绝上下的铁门。”
万漪惊笑出声,“大爷,我向来瞧您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却不料神仙居然也有这好多牢骚。”
柳梦斋四方环顾一周,也跟着一笑,“最近在这儿憋的吧,牢骚是多了些……我就是说呀,我们在天上真神的眼里,从来就不是个东西。不说其他人,就我房里头那位奶奶,只因沾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端出训儿子的口吻来叫我走‘正道’。可笑不可笑?我们‘留门’原就是神仙下界的暗道,哪儿还有道给我们走?她一介女流看不穿,你说我家老爷子那么个明白人,也能看不穿?非为了一帮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卖力又卖命,我那堂哥也是,一天到晚就——”
“您堂哥?”
“哦,就才那人,那是我二叔的长子,不过年纪比我大些,我俩都是‘梦’字辈的,他叫柳梦原,是门中的‘白纸扇’。”
万漪回忆起适才那人来,果然与柳梦斋依稀相似,但眉眼更粗糙些,又生着一张狮子阔口,虽气质甚佳,但单论起五官来,却远不及眼前这一副无可挑剔的精致锐利。
不过她自不便对别人的亲戚品头论足,就只笑笑说:“‘白纸扇’是不是出谋划策的,像诸葛亮一样的角色?”
“行啊你,这也通!对,差不多,他管联络门户,也兼管账房,常帮总管上账。老爷子素恨我花钱大手大脚,总在账上卡我,还好这位堂哥手下留情,时常接济我一些。”
“合着您才管那位少爷要钱花来着?”
“干吗,笑话我呀?”
“不不不,哪儿会!伸手就能要来钱花,那可是我们这一行里最叫人钦佩的。”万漪忘形地开了个小玩笑,但她马上就怕了,急急分辩道,“大爷,请您别动气,我不该拿您和我们当姑娘的打比。”
“有什么不能比?我才自个儿不也这么打比来着?”他不单没显露出丝毫愠怒,反而绽开了一种奕奕的笑容。
他整齐的牙齿叫她心乱如麻,以至于她漏掉了他接下来的话……“嗯,您说什么?”
“我说咱俩谁也不比谁高贵,不过是男盗女娼,天生一对。欸,你好像也做过贼呀。”他也开起了她的玩笑;他笑起来可真坏。
一下子,万漪从脖子到脸蛋一片绯红,“我能不能问问您,您究竟是怎么晓得我、我做过贼呀?”
柳梦斋哈哈大笑,他记得那一天,因她的秘密落在他耳程之内,所以他就狠狠捉弄了她一下——“你偷了别人的钱袋。错了,是别人偷了你的钱袋。”——然后才把那钱袋抛给她。
他这是怎么了?他向来是信口开河、玩世不恭,好像还从没对谁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真心话。可能是因为他曾见过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但也不完全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不是用来索要昂贵礼物的那种温柔,是什么都理解、什么都照耀的温柔。柳梦斋忖度片刻,就决定把自己交给那股敞开心扉的涌动,对她做一个实话实说的人。
“我怎么晓得你做过贼呀?这个,你还真猜不到,其实就靠我这一身贼本事。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只有教我的师父知道,他过世后,我就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否则要叫人知道,他们就该躲开我说话了,那可就少了好些乐子。怎么,瞧你这样子,当我吹牛呀?”
他不容她分说,背身就走开,“来,你亲自验证。我去那边,你在这头儿小声和我说话,看我听不听得清。”
他走回外间,见金元宝仍在呼呼大睡着。柳梦斋就地蹲下来,将一手摁住狗儿毛发厚实的背部,冲里头喊了声:“我问你,当个贼,滋味如何?”
金元宝被呵得猛一抽,抖动着翻起身。柳梦斋拿手安抚着它,侧耳细听,听到浮尘如闪亮的蚕丝,一缕缕由他耳边编织而过。
“滋味……就是眼下这样,心头乱跳,两腿发软。那夜里做贼时,就这样。我自个儿也犯糊涂,怎么一到您跟前,我就自觉像个贼?可我明明没偷过您什么呀!”
万漪相信他耳力好,但她绝不信他离得那样远,还能听到她双手掩面、咕哝而出的悄语。若不然,她准不会把心声轻易地吐露。
那倒不是因为她如何珍视自个儿的心声,她只为它而感到无比的羞愧。要真让他听到——随便谁听到,她准得被笑话死。
尽管她什么也没让他听见,可依旧被怯意吞没。过后好久,她才敢把脸儿从手掌后探出,继之她就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脚步也是贼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已将他带回她面前。
她突然间害羞得要命。
柳梦斋早已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眉意目语,他能够欣赏那些名姝所表演的羞态,但再也无法被真正击中。而此刻,当这少女笨拙地又想把自己藏起来时,他却感到她双颊上的火焰漫入他心间。
柳梦斋抓牢她两手,不许她再遮挡住那一张红晕睑痕、绿凝眉妩的容颜。他俯下身细望她,感慨了一声:“我错得太离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