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人力只能安排到这儿了,其余就听老天爷的安排吧。来,庄易谙在此敬卢壮士一杯。”说完,唐席用本名举起了酒杯。
卢凌大笑着捧过酒杯,但是他没喝。他把杯中的酒水当空一洒,“敬老天爷,请他赏‘祁六’一条素白帕子!”
他当祁六当得够够的,总算到头了。
是夜里再晚些,忽有人敲门。卢凌打开门就一愣,门后竟闪进一位美貌少女来,“你就叫我明泉吧。”她一面说着,一面警惕地关上门。
明泉接下来所说的那些话使卢凌五内震动。她告诉他,唐三爷在骗他。唐三爷只听从安国公詹盛言一个人的指挥,而安国公最初就订立了一条准则:尉迟度必须死,但尉迟度也不能死。因为少年皇帝自幼被架空,既看不到任何文书,也毫无执政方面的训练,缺乏把控全局的实力,一旦作为领袖人物的尉迟度暴毙,阉党余孽与四方的野心之徒必定纷起作乱,转眼就将是社稷倾危,生灵涂炭。为此,安国公决意从尉迟度的替身,也就是其孪生兄长尉迟律身上寻求突破。安国公调查到,这两兄弟自幼不和,而尉迟度不惜阉割尉迟律以使之成为自己的替死鬼,无疑也为仇恨与报复埋下了引线。于是,安国公开始派人渗透尉迟律,一旦尉迟律答应与他合作,他就会遣人刺杀尉迟度,并误导所有人认为被杀死的其实是替身,再由替身尉迟律冒充尉迟度,以失职为借口下令处死那些能分辨真伪的近卫。从此后,这个空具尉迟度的皮囊、却不再有他那副铁腕的人偶就会受控于安国公,安国公将利用“尉迟度”本人来传达自己的意旨,一点点和平移交权力,直至皇帝亲政的时机成熟。安国公不想要叛乱、分裂、血洗、内战……他要的是一场地覆天翻,而又悄然无息的政变。
卢凌听得目瞪口呆,他抓了一抓脑袋说:“唐三爷虽没跟我和盘托出,但也谈不上骗我。总之,明天我只管瞅紧那位大人,他若拿出了素白帕子来,就说明到场的是尉迟度本人,我一刀上去就是!剩下那些事儿,就不归我管了。”
明泉叹了口气,“明天来的是替身,是尉迟度的兄长尉迟律。”
“你怎知道?”
“不刚说了吗?安国公早就安插了人到尉迟律身边,那人传了信儿出来。”
“唐三爷知道吗?”
“当然。那位大人也知道,但他仍然会掏出素白帕子来。”
卢凌又在脑后搔了两把,“不对呀,不说要杀死真身尉迟度,好让替身尉迟律上台吗?这会儿,干吗又要让我去杀死替身?”
“唐三爷要你去杀替身,但不是杀死他。”
“这话……我绕不明白。”
“那个替身——尉迟律,现已得知了全盘计划,但他有些犹疑不定,还未肯接受合作。唐三爷怕再拖下去,他就会向弟弟尉迟度自首。所以必须安排一场刺杀,让尉迟律和自己的死面对面,近得他都能闻见阎王爷身上的味儿。唯有这样,才能推动他尽快做决定,是替弟弟尉迟度去死,还是叫弟弟替他死,他来当尉迟度、当立皇帝。”
“那就是让他‘差一点儿’死掉?这可难办了,横不成我刀子捅到一半就打退堂鼓?”
“不是唐三爷信你不过,但你要活着落进镇抚司手里,只会白白遭罪。现场还会有咱们自己人,他会在最后一刻出手,给你个痛快。而他从刺客手里救护九千岁一举则会赢得信任,得以接近真正的尉迟度。只等尉迟律同意叛变,此人就可以找机会直接杀死尉迟度。”
卢凌又咂摸了半晌,到底点了一点头,眼睛里的神光又凌厉、又黯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螳螂是唐三爷布下的,黄雀也是。”
明泉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好似想挡住一道在烛芯上跳跃的光焰,“我请唐三爷和你说明真相,他不肯。他说,反正你抱定了必死之心,干吗让你得知自己拼死行刺的竟是个冒牌货?可我想,与其叫你死不瞑目,为自己任务失败而抱憾,何不告诉你,你虽没杀死目标,但任务已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反正,你别怪唐三爷,他也是……”
“此谓将军之事也。”卢凌打断了明泉。他犹记得那些光荣的岁月里,詹少帅和庄副将会引用一段又一段的兵法,他们谈论着他不怎么听得懂的大道理,但听多了,他至少懂得了一样:将军从不会告诉士兵为什么这样做,只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
“我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卢凌默坐了一时,向明泉问道,“唐三爷派谁来解决我?”
明泉久久地望他,久到卢凌终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羞愧。为了挽回颜面,他故做出一副怀疑和蔑视的模样来,“就你这样子,成吗?”
明泉从脑后抽出了一支钗,她用手指在钗头上捻了一会儿,手腕陡一翻。鸡翅木的桌面上,双股钗头深深地没入,一只飞蛾在钗下陈尸,薄薄的双翼摊开来,似一轮陨落的残缺之月。
明泉还在盯着他看,眼光自始至终就没移开过一分。
卢凌却忍不住朝那飞蛾愣了一刻神,再一次笑了,“那我就放心了。瞧不出,你这么小年纪,手上倒挺有股狠劲儿。”
“自从我爹娘、我丈夫,还有我孩子统统死在阉党手里,我这手,就一天比一天有狠劲儿。”
“你——你都有孩子啦?”
“如今没有了……我看着,要比实际上小些。”她迎着他眸子里的惊异,从进屋后,第一次展露出一丁点儿笑意,“你呢?你有孩子吗?”
跳动的灯影下,卢凌骤觉脸孔发烧。他抽回了交接的目光,摇摇头。
“那,有媳妇吗?”
他还是摇摇头。
“你也不喜欢女人?”
“也?”
明泉好似说错话一般吐了吐舌头,“我听唐三爷说,他送你的女人,你都原封不动退回去了?”
卢凌莫名咽了一口唾沫,“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女人’。”
他讨厌她们为了钱,或为了任何“他”以外的好处拼命博取他的样子。
“我不是‘那种女人’。”
卢凌感到明泉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虽然她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改变。他愈发不敢看她,只埋着脸咕哝了一句,“唐三爷既不许,你干什么还告诉我这些?”
回答他的是明泉的一只手;她把手轻轻落在他面颊上。卢凌躲了一躲,他颊上有战痕,有为了改换身份而故意刻下的伤疤,还有岁月和苦难添上的沧桑。
明泉笑了——他依旧不肯看她,她就让笑容含在声音里,“祁六,你真名叫什么?”
卢凌终于忍不住抬眼觑她,仿佛她是一只从未在他的时空里出现过的异灵。
一切告终后,明泉起身,将一身的静中色香、个里柔情再寸寸地裹回衣裳里。
“和你不一样,我会做得很快。”拂晓前的天光中,她留下了一点笑声,带着她怡人的芬芳离开他。
她没骗他,她果然做得很快。剧痛如母狮的利齿一样钳住他,把他吞入黑暗。
卢凌所见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是明泉那俏丽明快的容颜,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儿,男人们几乎会忘掉生命总有终结。
明泉与血泊里的卢凌对望着,向他已开始放大的瞳仁深处霎了一霎眼。
她拧回身,抛下了血染的发钗,战栗下跪,“千岁爷还好吗?贱妾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该当留这刺客一条活口,才好揪住幕后主使来呀?都怪贱妾鲁莽,这一见形势紧急,就光顾着千岁爷的安危,也没来得及多想一步,还请千岁治罪!”
由眼角的余光里,明泉瞥见尉迟律——那个仿冒的尉迟度竟保持着恐怕连本尊也难以企及的平静威仪,只有突然凹陷下去的腮颊出卖了他,令他显得像是个经久卧床的病夫一般。
“你英勇救护咱家,何罪之有?倒是这一群废物,该好好治一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非常,但明泉无从分辨这是恐惧的症状,或只是尉迟律刻意模仿尉迟度的结果。她早听说过尉迟度患有喉疾,故此讲话声一向都很小。
无论如何,这一句轻轻的责备令厅堂一下就变得像被踹翻的蚁丘,乌压压的人们伏倒一片,连那两位阁员大臣也双膝着地,跪行上前。明泉难以抑制地偷偷向扶栏外瞧去,她见唐三爷唐席正飞也似的冲上楼来。
而她的回忆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已提前向着她撞来:她拖曳着裙裾来在他屋里,唐席正一人在灯底下打棋谱,他从棋谱上抬起眼,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番,似乎在审视她身上零云断雨的痕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三爷,您叫我做的,我都照做了。”
“顺利就好。”
“三爷,既然您原本就打算据实相告,干什么不自个儿去和凌大哥他说明白?非得我来上这么一出?”
他重重掠了她一眼,明泉猜,肯定是因为那声“凌大哥”。果然唐席紧接着就问:“以你之见,你那位‘凌大哥’是不是条好汉子?”
“当然了。为尽快扳倒尉迟度、营救盛公爷,他竟不惜舍身赴死,这不叫好汉子,什么才叫好汉子?”
“一条好汉子,却要为一个假冒的阉人枉送性命,这实情多难听。祁六有权得知实情是没错,但换个人去说、换个法子说,总归叫他好受些。”
明泉沉寂了一下,“他方才很喜欢我。”
“那就好,辛苦你。”说毕,唐席就又把眼光投回了那一本棋谱。
明泉不懂围棋,只约略知道那是一种不断盘算着如何把对方吃掉的游戏。
“九千岁!九千岁金安!!”
唐席火急火燎的声音重新把明泉拽回了现实中,她扭过头去看:唐席欲冲进来,却遭侍卫阻拦,于是他就在外面叩跪起来,不断地问安。
终于,迟缓的惊恐拱入了明泉心间,她好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手腕被昨夜里情人的鲜血喷溅得鲜红,身前是她伺机手刃的下一个男人,而一脸无辜跪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则是策划这一切的阴谋家。
为了这一切,她早已磨炼过许久,她自以为准备得充分而得当,然而当那鲜花装饰的舞台上歌声骤停、看台上的观众们纷纷惊语时,明泉却恍然有感,她连舞步都还没记熟,就被推到了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