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2 / 2)

万艳书2:一萼红 伍倩 1470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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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不要跟我爹一样,拿一个又一个烂货来羞辱自己的妻子!我想你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我当初背弃家族、撕毁婚约跟了你——”

“别又来这一套……”他厌恶地摆摆手。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沉默里的每一口气都被反复呼吸过了,充斥着陈腐的味道。

“龚尚林,”他用他那曾热烈滚烫,而今却炉烬灰冷的声音对她说,“别以为你当初嫁给安平就会有什么不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对,应当这么讲,什么样的男人到了你手里,你都会把他变成我这个样。而我这个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柳承宗对你,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回,他没有动用拳头,他直接扭身离开了她。

他走后,她才允许自己落泪。龚尚林品尝着自己冷冰冰的眼泪想,不,师兄才不会和你这个王八蛋一样。

孩子一周岁过后不久,龚尚林见到了安平。

安平已承袭了师父龚成的职位,成了河南南阳府新一任“神捕”,自然,也是新一任“老爪”。长达十多年,他与柳承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此次,他不得不上京拜码头。这些年,他干的依旧是老勾当,也就是在南阳府本地管束好贼子贼孙,而指派他们与外地的老爪联合盗窃分赃,不过由于市面不景气,随着大客商们的逐渐凋零,盗贼的生计也日益艰难。好容易有一位布商预备大举运货进京,假如错过了这一票,今年兴许就没什么像样的收益了,因此安平打算派人下手。不过这一带处于柳承宗的绺帮所辖的地界,且绺帮也不再是从前的绺帮,帮徒们不再盗窃、抢劫、滋事……恰恰相反,他们血腥镇压其他滋事的帮派,要求他们团结一致,为商户、劳力、平民排解纠纷,从而控制各行各业的运转,并从中收取费用。简而言之,柳承宗不再靠破坏来挣钱,他靠维持和平来发财。据说他自己已经很少沾染偷盗的买卖,而谁想在他的地盘上干这种买卖,必须先获得他的许可,否则还不到第二天,绺帮就会把你血淋淋的尸体变成一个无言的警告:这就是无视柳老爷子的下场。

安平依然是神捕,是地方盗窃集团的头目,柳承宗也依然是北京城的地头蛇,但他们再也不可能平起平坐了。

柳承宗对安平的招待甚为热情,他不单同意他行事,还问他需不需要人手和帮助,甚至破例表示无须他分享所得,这既像是一种补偿,又像是一种炫耀,安平无法不表示感激,但感激里全都是屈辱。

当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客房,辗转难眠。而后,他听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窗户。安平本以为这是个不走运的小毛贼,正想要拿他狠狠出口恶气,月亮的光芒却令他呆住了。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眼前的确站着一个贼,是曾和他一起翻墙钻屋的那一个,是偷走了他的心,又把它随手扔掉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这样做,龚尚林自己也说不好。反正自从她由柳承宗口中得知安平将进京的消息时,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计划”,柳承宗在这一点上始终宽纵她,允许她婚后和婚前一样享有行动的自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他们夫妻早就分房而眠了,他要么在妓院里过夜,要么就睡在外书房,所以她对下人随意发了一通火之后就气冲冲地独自出门,说自己要去某太太家里“通宵雀牌”。

可哪里有雀牌,能让两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女在月光下对望着掉泪,又在黑暗里脸红呢?

第二天一早,安平就离开了。之后那十天半个月,龚尚林都坐卧不宁,生怕柳承宗会发现,但她又隐隐地期盼他发现,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对吵,你可以,我凭什么不行?你和那些野女人胡天胡地的时候,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但柳承宗什么也没问。一天天过去了,等那种混杂着犯罪的快感,与怅惘温柔的刺激也随之淡褪时,龚尚林却惊觉自己的月信迟到了。她气得要命,为什么男人杀人放火都不用受到惩罚,而女人只要犯下一丁点儿轻微的罪恶,就要被留下证据?她不是没想过偷偷堕胎,但一个比杀死腹中胎儿更为邪恶的念头却骤然升起,且挥之不去:这许多年以来,柳承宗的弟弟们都在不停地生儿子,柳承宗作为大族长,却只有柳梦斋一个独生子,要是她再给柳梦斋添一个“弟弟”呢?既然有权有势的男人们都可以公然命令妻子替自己养活其他女人生出来的野孩子,妻子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来替自己养野孩子呢?

说到底,她就是想报复他。

为了报复,她豁出去了。她理鬓熏香,着意装扮,夜深时钻进他书房、他的被窝里。“你不是一直吃药,那脏病也好了吗?宗哥,我想你,以前都是我不对,你别再生我气了嘛……”龚尚林向来是说一不二,拳头都只能令她失败,而不能够让她投降。依着她的个性,如果她想上床,而他不想,她会吵得他硬起来、揍得他硬起来,也绝不会求他硬起来,只可惜她揍不过他。所以她只好去学婊子们说话——她偷听过她们说话,听得太多了。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包括她龚尚林的男人……

不过令人惊异的是,她主动放软了身段后,柳承宗似乎有所变化。他没再动过粗,而且时常早早地回家,像少年时那样哄着她、宠着她,仿佛她才值得他全神贯注,她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他那些血战和谈判、酒局和官员——他们就像是回到了新婚时光。所以,当龚尚林不得不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心里头不无愧疚。然而再一次出乎她意料,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欢欣来,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又变回了专横而乖戾的模样。

是夜,他住在了相好的情妇那里,此后鲜少回家,回来也再不进后房。

龚尚林却不敢同他争闹,她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一个养得起全城孤儿的富有男人不高兴听到自己的太太大肚子,那只可能出于一个原因——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她肚子里不是他的种。

七个月过后,老二就落生了。柳承宗照样为孩子大办满月酒,逗着两岁的柳梦斋去“抱弟弟”,但他自己却碰都不碰那婴儿,看也不看一眼。龚尚林那日喝了酒,又没管好自己的嘴,说错了一句话,柳承宗一巴掌就抡过来,直接抽掉了她一颗牙。至此龚尚林方知,原来连从前揍她时,他也是一直“让”着她的,现如今,连这一点点“让”的情分也彻底结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龚尚林集结起残余的勇气,捧着满嘴的血沫对他嚷嚷:“我干了什么?你别‘丈八灯台——只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个儿’!你没资格说我一个字!”

“我也没说过你一个字。你那夜里跑出去‘打雀牌’,我可向你问过罪吗?”

“你——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

“为你的安全着想而已。我知你一直过得不快乐,所以你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我不拦你。之后你又来爬我的床,我还当你是对我起了愧疚之心,我还想,兴许咱们俩还有救。谁知,原来你百般张致,竟只为遮掩你偷人怀上的野种……”

他瞪着她,眼神像泥浆一样浑浊又黑暗。龚尚林在那里没看见愤怒,却看见了深深的受伤。就在这一霎,似乎所有的报复心都烟消云散。“不是!老二是你的种,只不过我之前多次滑胎,年纪又大了,所以胎没坐稳,七月产子而已!”她矢口否认,倒也不是完全出于恐惧。

他厌恶地皱起了鼻端,显出直划到嘴角的两道又深又长的法令纹来,这种表情一下子令他年长了十岁。“亏你还天天瞧不起外面的婊子,你骗起人来,连婊子都不如!”

接下来,他们围绕着老二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又整整争吵了一刻钟,吵到后来,柳承宗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得血从她鼻孔里喷出来。

“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不可能是我儿子。叫你唾弃的那个‘病’,我已经治好了,但大夫说,我再也无法生育。我试过,从前我得不停地叫外头的姑娘们落胎,但近一年以来,她们却再没有一个能怀上身子。”

满脸的酸痛中,龚尚林先听到了静寂的苍白,而后忽然腾起了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来自她自己。她指着他,刚才那一刻对他的愧怍已荡然无存,她整个人都被高涨的疯狂填满了、吹足了。“你!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活该!柳承宗你他妈活该!报应,这就叫报应!”

“你说得对,报应,你就是我的报应。从第一天起,我就不该迷上你,不该任由你操纵我、践踏我——”

“我践踏你?你说拧了吧?你明知我自幼最恨、最怕的是什么,你和我承诺过,绝不会像我爹对我娘一样,绝不会对我有一点点不体贴——”

“你自己呢?你把我当奴隶一样使唤,把什么都看作是理所当然,要晴要雨,要星星要月亮,要我比所有人都强,又要我对你俯首帖耳,管我要钱要珠宝,还要我时时刻刻跟你赔笑,什么都管我要,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容我,你可体贴过我吗?你可体贴过我哪怕只一天、只一次吗?!”

“你这话说得真叫好笑!我不管你要,我还找谁要去?你们男人什么都有,一样都不留给我们女人,让我们做不了官、当不了贼,只能蹲在家给你们生孩子,你们拿走了我们的一切,找你们要怎么了?但凡我是个男人——”

“但凡你是个男人,”他一把揪住她头发,“就冲你给我的侮辱、你跟我说话的语气,龚尚林,你早死了一千次了。”

他把她扔在地下,眼神充满了鄙夷,仿佛她是一袋肮脏的垃圾。

他一直不给老二起大名,她问,那就是一通拳脚相加。再不用等她招惹他、刺痛他,只要他问话,她回答得慢一声,或语气不佳,他就打她。她买了两件新衣料,被他看见账单,扬手就打她。她闷闷不乐地发呆,他说她故意给他脸子瞧,然后打她。她为了让自己高兴起来,于是多喝了一点儿,当着孩子的面像个飞贼一样蹿上了屋顶,刚好叫他瞧见,他随手捞起一个石锁就砸向她,她的腿被砸断了……

一个月三十天,他大概有二十九天都当她死了一样不闻不问,某一天他注意到她还活着,就把她揍到半死,然后又扔在那儿不闻不问。

龚尚林终于体会到了做柳承宗的敌人是什么感觉,你根本不要妄想与之讲理、争执、分辩对错,对待战无不胜的“老爷子”,你要么就望风逃跑,要么直接跪下来舔他的鞋。她已经忘记了当初他曾如何让她的心活过来,她又曾如何令他露出迷醉的微笑;现今,只要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她就吓得发抖、恨得发抖。她再也不想要他的爱,她只想让他跟她一样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眼睛里被塞满幻灭和绝望。

柳承宗的脾气越变越坏,不光是对她,对帮门的管事,甚至是自己的弟弟们,也是动辄大吼大叫。背后的原因,龚尚林有心打听,也终于叫她零零碎碎拼凑而出。近些年,柳承宗将绺帮打理得风生水起,一方面归功于自身的手腕之强,另一方面则仰赖于朝廷中实权派在暗中的支持。柳家的靠山,就是当朝镇抚使白承如。白承如掌管镇抚司十几年,手里头拿捏着所有权贵官员见不得人的把柄,女儿白贵妃又在宫中牢牢把持着圣宠,因此父女俩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也使几乎所有人都对白家怀恨在心。前年,白承如在风头上不知收敛,竟因私人恩怨而将“谋反”的罪名栽到了辽东总兵詹自雄头上,使詹家遭遇灭门之祸,可詹自雄的遗孀却不是个好惹的对头,那是皇帝的姑母——大长公主。公主为雪夫家的冤恨,迅速从李朝择选了一位艳绝八道的佳丽献入皇宫,那女子一举夺走了白贵妃的恩宠,又从贵妃身上牵出其父的大小罪证。反攻倒算开始了,朝野上下空前团结,一致要推倒白家。白承如已然被推上了悬崖,一旦他掉下去,柳承宗和他的绺帮必定会陪葬。

龚尚林很清楚,无论是白承如还是柳承宗,都不是轻易言败之辈,他们将死死地扒住悬崖边缘,直到有人鼓足勇气上前来,第一个掰断他们的手指。

而她离他那么近……

想来讽刺,龚尚林恨“婊子”恨了大半生,到头来自己却成了丈夫口里的“婊子”,每回柳承宗揍她,都会这样叫她。她已经闹不清什么才是婊子了,是拿其他男人来打自己男人的脸——只因他先打了你的脸,还是掩藏好你对这个男人的所有厌恨,连另一边脸也贴上去?

总之,她将整张脸都细细描画了一遍,而后在庭院里列一张香案,跪在了黯淡的星空下。“皇天菩萨在上,柳门龚氏虔心祝告,今我夫大难当头,虽是他多行不义所致,但亦是妾身德薄行亏,未能够帮夫助运之过。求菩萨念我虔诚,将我夫所行一切罪孽归于妾身一己承当,赐妾身早早一死,保佑我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她把这一篇词翻来覆去念叨了三四天、上千遍,终于在“无意间”被他撞见。

他静静走来她身后,“林儿……”

好久了,这是他头一回没叫她“婊子”。

龚尚林假装大惊,一番拉拉扯扯后,她哭倒在他怀里。“宗哥,我好生后悔,年少时只知凭着一冲的性儿,一些也不懂得体谅别人,白白作践了你对我的情分……要是能回到十六岁,我绝不会再事事任意妄为,一定好好地尊敬你、心疼你,只可惜再没有从头来一遍的机会了!人家白头夫妻都是怎么修来的?咱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只好等来世了!我就怕到了来世,我欠你的,你也不肯管我要,理都不理我了……”

龚尚林哭起来很容易,稍微回忆一下他给她的巴掌、拳头,那些轻忽和凌辱,她就能哭得三天三夜也不停。令她惊奇的是,他的双眼竟倏尔发红,那一张阴郁严肃的脸庞之上,悬挂着如网的繁星。

“别怕,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宗哥,你不消瞒我,白大人已经岌岌可危,你肯定会被他连累的……”

“真的,还不到那一步。”

“是真的?”

是真的。白承如媚上向来有一套,眼看就要到皇帝的万寿,恰巧皇极殿的大柱上突然长出了一棵灵芝,白承如灵机一动,立刻派人往各省采买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以凑出万寿的整数来,号称是天人感应,老天爷特降祥瑞,以彰明君功绩。他通过把自己和祥瑞捆绑在一起,来逃避最大的霉运。

然而龚尚林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漏洞,“要是能如期运抵,讨到皇帝老儿的欢心,白大人就成了奉献祥瑞的使者,处置他是大不吉,自可以逃过一劫。但要是祥瑞在运送途中出了什么差错,白大人可也是万死难辞!他害过的人那么多,仇家遍及朝野,难保不会有谁使一招釜底抽薪,偷盗灵芝——”

“林儿,你真是‘贼性难改’。”

龚尚林打了个哆嗦。他这样评价她,接下来就该历数她“偷人”的罪行,逼迫她接受惩罚……但他丝毫没有要动手的迹象,他望着她笑起来。她对他的这种笑容业已很陌生了,笑容里没有冷酷,没有残忍,没有鄙薄,没有厌烦……而只有醇厚的温柔和不加掩饰的欣赏。

他说:“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所以,唯有一计可保平安。”

运送灵芝的漕船走京杭大运河进京,一路上由漕军押运,那可是披坚执锐的军队,绝非一般的流匪敢碰。何况货物假如在进京前出事,责任是归在操江御史头上。若要害白承如担责,必须等船只在张家湾过关时动手。为此,白承如和柳承宗决定使出“监守自盗”的手段,以避过耳目。

“你会直接接管货物,改走陆路押运,然后对外宣布灵芝被偷了?这一招真厉害。”龚尚林感到自己长出了无形的手指,指尖已触到了秘密的核心。

“你还是那么聪明。”柳承宗没发现她眼中异样的闪动,他欣然接受了赞美,也赞美了她,就好像他们一直是习惯推心置腹夜谈的老夫妻。“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白大人在江湖上的仇人一旦得知灵芝已经被盗,就不会再打灵芝的主意;第二,他朝堂上的那些仇人肯定会借机弹劾他,说白大人以祥瑞为名搜刮百姓、惑乱君心,白大人只要稍微操纵一下论战的方向,最后一定会有人攻击祥瑞本就是无稽之谈。到那时再平地抓饼,把灵芝献上去,就会令所有反对派都不得好死。”

龚尚林惊呆了,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道:“问题是……在那之前,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你出马劫船,总得有人背这个黑锅呀。”

“还有一帮人,会在京城左近行事。”

他说话的语调突然改变。龚尚林在短短一刻后就明白过来——柳承宗会把偷盗祥瑞的罪名推给安平,以便借机将其剿灭。她始终以为,她和安平偷情之事败露后,柳承宗之所以没去找安平算账,是因为当年他先抢了安平的未婚妻,所以安平睡他的妻子,十分公平。可她如今明白了,柳承宗只不过不希望“家丑外扬”而已,一旦他追杀安平,所有人都会探究原因,迟早他们会知道,柳承宗患上了不育之症,他的二儿子是安平的野种——堂堂的绺帮老爷子怎么可能忍受这种谣言?

所以他一直忍耐,但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他就会施展他酝酿了许久的报复。

一股冰凉的敬佩之意从龚尚林的小腹里升起,她直盯入柳承宗的双眼——她许久不敢这样看他了。

“你已约了‘他’吗?”

“我约他一起干一票大的。上次他对那个布商下手,我没跟他抽水。所以我叫他,他必须得来,他欠我人情。”他又笑了笑,笑容复杂得难以形容。

龚尚林强自一笑,“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我知道。”他抬起手,她猛地一哆嗦,逆来顺受地闭起了双眼。但她发觉,他只是把手很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头发里。他抚摸着她,轻声一叹,“林儿,你真不该生一个女儿身。似你这等慧黠、要强,若是个男人,我们也许能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冷不丁儿地,龚尚林记起来年轻时,柳承宗打算处置一位帮徒。他二弟亲口替那人求情,“只是一件小错,忘了吧。”柳承宗万分平静地说:“我可以忘了,他不可能忘了,最后还是一样。”

他命人杀了那人,还有他全家。

男人们哪,他们那么精明狡诈,深知最轻微的冒犯也不会被同类原谅,但在面对女人时,他们却又显得那么自大、愚蠢!就好像女人们是畜生,你狠狠踢了她,再摸摸她的毛,她就会满眼含泪来舔主人的手——不,他们看女人简直还不如畜生,踢了狗,狗还躲两天呢,他们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一个被虐待了那么久的女人,还会在星星下,为虐待自己的凶徒祈求上苍。

如果她要祈求,龚尚林也只会求一件事——去死吧,柳承宗,然后我会在你的坟墓上跳舞!

柳承宗出发那一天,还特地来她房里,抱了她一抱,“林儿,不必等下辈子,我从张家湾回来,我们就重新开始。”

她在他怀中,却只感到揪心的畏缩和空洞。

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然后抱上老二往外走。有人从后扯了扯她裙角,龚尚林回过头,见是大儿子柳梦斋。龚尚林直在心里头咒骂奶妈,一定是那糊涂行子自个儿盹着了,让少爷一个人跑出来!只见柳梦斋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光着小脚丫,摇摇晃晃抱住她的腿,一面还把一只拇指在口内吮着,“娘,你上哪儿去?”

龚尚林骤然一阵心酸。大多数时候,她只嫌这孩子烦:要这个要那个、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跳上跳下、动来动去……但只要她一骂他,他就乖乖地仰脸望她,瞪大眼睛、皱起眉,拼命地理解她不可理喻的怒气,笨手笨脚地按照她要求的样子去做,做到了,他就大笑着张开手,管她要抱抱,不论她推开他多少次,下一次他还是黏上来,只不过更加地小心翼翼。而他卑微又渴望的眼神却往往唤起她的伤痛,继之是她的暴怒或冷漠……龚尚林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像样的母亲,她只忙着索要爱,爱永远也不够,再分不出一丁点儿给别人了,可她想要的那种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爱,自始至终,只有这个小小的男人给过她。

她蹲下来抱住他,柳梦斋似乎因鲜见母亲对自己如此之温柔而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搂住她,把脑袋在她脸上颈上擦来蹭去,像是要把口水、汗水全蹭给她,像是要和她分享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给他的一切。

不!龚尚林酸热的心又冷下来,他还有一半是那个男人的!她不能带走柳梦斋,假如两个孩子都跟着她一去不返,她的出走就会暴露。刹那后,她骨子里的理直气壮就战胜了她短暂的愧疚,凭什么单单指责她是个烂母亲,既然他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

这是你的种!你留着吧!

“四岁了,不许吃手。”龚尚林把柳梦斋的手指从他口中拽出来,又快又冷地在他额心啄了一下,“臭儿乖,娘出去给你买糖吃,晚上就回来。”

她抱起老二就走,留大儿子在身后欢呼雀跃。她走出了老远,还听见柳梦斋在那里童声稚气地叮嘱她:“娘,我要棉糖、雪花糖、栗子糖……”

二门上的听差脸带惊讶,“太太出门?怎么,不带人伺候着?”

龚尚林悄悄在老二屁股上掐了一把,老二立刻撇着嘴哭出来。“二少爷总闹腾,却又不发热,别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我抱他上庙里求一副符水,为表虔心,不能带人服侍,我得自个儿走过去,晚上可能就住在庙里,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了。

龚尚林已把一切打探得一清二楚,据说为了不引起注意,运送灵芝的漕船会在深夜时分悄悄于张家湾码头卸货,再由乔装成普通客商的镇抚司接手护送。而这时,柳承宗和安平就会兵分两路,柳承宗带人正面突袭镇抚司,安平负责趁乱运走灵芝,完后两人均分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柳承宗就是这么告诉安平的,他告诉他,那些箱子里是麝香、鹿茸等名贵药材,押运队伍不过是药商雇用的民间镖队,因此安平根本无从得知,他要偷的是献给皇帝的灵芝,他要对付的是朝廷精锐。而另一方面,柳承宗早已通过白承如与镇抚司达成密约,他们两伙人在交手时不过假意比画几下,只等安平向灵芝下手,他们就会一起掉过头来,联手干掉安平和他的团伙,一个活口也不留。届时柳承宗带灵芝离开,镇抚司则对外宣称遭到一伙盗匪的伏击,灵芝被窃。法司必会通过安平等死者的身份向南阳府那一带追查,就在调查走入死局、白承如成为众矢之的时,柳承宗便将灵芝献上。老天降下的祥瑞,最终还是归于圣天子。而所有那些曾猛烈攻击祥瑞,也就是攻击白承如的人们,他们之前跳得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第一次由柳承宗口内完完整整套出这一计划时,龚尚林连呼高明,她不是在奉承,她对他由衷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杂种,难怪你们能坐得那么高、变得这么富!

不过这一次,你们全都会栽在我手里。

想到这儿,她笑了起来。太多年她都没这么笑过了,这是她十六岁时的笑容,那时的世界在她眼里是免费的,既不需要付出代价,也不需要等谁恩赐,她看上什么,自己出手拿就是了。

这一夜好长。

车队久久不至,只听枝叶在风中招展,伴着夜枭的啼鸣、狐狸的嘶叫。龚尚林将抹了蜂蜜的指尖塞入老二的小嘴里,由他吮着睡去,她自己背靠着桥墩,也险些要打起瞌睡来——背着个孩子,快马加鞭赶到张家湾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便在此时,云层的缝隙间露出了一抹月影,紧接着,火光、人声都从地平线上浮起来。

龚尚林立即清醒了过来,她观察到不远处的矮树丛中也有一阵骚动——柳承宗与安平都带领手下埋伏在那里。镇抚司的车队约有百来人,果然是均做平民打扮,但他们的队形与步伐却训练有素,把十余辆大车团团包围在正中,领头的数人高举火把,一行不紧不慢地走来。

蓦地里,一股浓重的雾气由河面升起,无声无息向岸上游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后,一群骑士策马奔出了树林,奔向车队,冲在头一个的就是柳承宗——尽管与其他人一样,他也身着夜行衣,又以黑布蒙面,但他伟岸又矫健的身姿,还有那蕴藏在每一束肌肉里的邪恶的力量感,龚尚林绝对不可能认错。电光石火的瞬间后,两派人马就缠斗在一起。

她一面拿布兜把老二紧紧地捆缚在胸前,一面一眨不眨地瞪视着。隔着薄薄的雾气,她能看出,那些男人们与其说是在奋力打斗,不如说是在卖力表演,尽管每个人都杀声震天,但每一个动作都留有余地,这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剧,只为了引出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祭品。

另一声呼哨,安平和他的人冲出来了。但龚尚林早已抢先一步,她立在越来越湿浓的雾气中,扬了扬手腕。

“啪”“啪”的两响后,镇抚司的一名番役仰面摔下马,血喷了好几尺高。

龚尚林为自己暗暗喝彩,打中了!她的身手毕竟还在。虽然她的眼睛曾被他揍到半瞎,手也曾被他折断过,致使她少时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袖箭、飞镖统统失去了准头和力道,但她不是还有他搁在抽屉里的西洋手铳吗?只需轻轻一扳……

往事又一次浮现,她拿它指住他,还有和他一同泡在温泉里的荡妇,他爬上台基,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恶狠狠地放了一空枪,拿铳托将她砸翻在地。

龚尚林利落地填装了弹药,再次扣动扳机。

这一次,她不会任由他夺走武器,甚至不会施舍他子弹的解脱,她要亲手把他和他的犯罪帝国砸翻在地,看他在挣扎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一次,她是来真的。

“他们来真的!妈的,这帮剪绺儿来真的!”面对冷枪,镇抚司登时炸了锅,“上当了,绺帮来真的,兄弟们,拼哪!”

一个绺帮的弟子立即就挨了致命的两刀,从马背上滚下来。

柳承宗大喊大叫,妄图控制形势,但根本无济于事。镇抚司以为遭到绺帮暗算,绺帮唯恐被官军赶尽杀绝,死亡的威胁让做戏的人们瞬时间失去了理智,开始了真刀真枪的对决,双方都杀得两眼血红、状如疯兽。

“师兄,姓柳的不是忠祥点儿,和老架儿手黑,抓宝脱梢!”龚尚林现身了,放开她脆亮的嗓音,如放出了一只白鸽,穿越夜雾。

安平已带人接近了装载灵芝的大车,他浑身一震,勒马回望。龚尚林知道他望见了自己,望见了逝去的青春,他们全部的青春都在说着这种只有自己人听得懂的黑话,手拉手地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奔跑,气喘吁吁地大笑……

师兄,姓柳的是坏人,和官兵合伙陷害你,你快趁乱带走赃物,方能保命。

安平听懂了,他沉声对自己的帮徒下令:“保货,跑点。”

柳承宗也已明白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同时,他也循声望见了那个摆他一道的人。

不远不近地,龚尚林迎上了他的目光。

绺帮和镇抚司将两败俱伤。绺帮会因为胆敢对抗朝廷而被洗剿,镇抚司也会因丢失祥瑞而被治罪。柳承宗和白承如的最后挣扎将变成自相残杀,以失败而告终。未来那一场政治肃清后,在其他人看来,必定是白承如的走狗柳承宗为主子殉葬,但只有柳承宗和龚尚林这一对公婆心里清楚,其实是白承如替柳承宗殉了葬,就因为柳承宗他是个打老婆的王八蛋。

一个字都不用说,她已令他明了一切。如同最初降临在他们间的爱,迅如箭矢,远在言辞的解释之外。

柳承宗这一分神间,背后就挨了一刀。龚尚林怀中的孩子被混乱惊醒,放声大哭了起来,她一手拍着孩子,另一手握着滚烫的手铳,露出得胜的微笑。

一匹快马如旋风般停在她面前,“师妹,上马。”马上的安平朝她递出手。龚尚林犹疑了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趁柳承宗与镇抚司厮杀得不可开交,安平着人拖走了那些大车,龚尚林与他共乘一骑,将前因后果速速说清。正值他们即将挥别往事,投入夜色的荫庇时,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柳承宗陡地发出了暴怒的吼叫:“摔盘子,扫渣子!”

他放弃了向镇抚司的同党求饶、辩白、解释,他竟然命令他的黑帮弟子们杀死官军,一个不留?龚尚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男人疯了吗?他要干什么?他要造反吗?!

不管他了!

“师兄,再快点儿!”她拼命地催促安平,但十余辆负载灵芝的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小两刻钟之后,已闻呼喝声和马蹄声在浓雾里卷起的闷响。柳承宗他们已摆脱了镇抚司的纠缠,眼看要追赶上来。

龚尚林一咬牙,跃下了马背。

“师妹!师妹你干什么?师妹!”

“不能让他们夺回灵芝,要不就全完了!”

她一手抄起架在车帮上的火把,把一车又一车的檀木大箱接连点燃。可惜她的腿被他打断过,走起路来总是不得劲,她嫌自己的动作太慢,遂大声疾呼:“点火,统统烧光!”可惜安平的人并不听她的,他们还在犹豫时,柳承宗的脸就从浓夜里破雾而出。

蒙脸的黑布早已被扯掉,柳承宗满面上都是血迹,还有喷薄欲出的气恼仇恨,他起先没看见她,而只望见了连绵不绝的火光。

他一时间僵在了坐骑上,嘴唇里喃喃着,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在祈祷,片刻后,他才注意到手持火把、踉跄而来的龚尚林。

她正将点燃最后一箱灵芝。

“拿下她!”他暴喝。

他的弟弟们、帮徒们抓住了龚尚林,夺过她手里的火把,又迅速包围了安平一党。

不过龚尚林一点儿也不怕,她大笑了起来,“老爷子,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你只救下这最后一箱管什么用啊?你当皇帝老儿不识数吗?人家的万寿祥瑞被烧得只剩这么个尾巴尖儿,你那‘白屠夫’铁定是完蛋了!你也会跟着他一起完蛋的!哈哈哈哈哈……”

柳承宗翻下马,走上前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嘴巴。龚尚林被这一下给打晕了过去,她坐倒在地,头垂下来乱晃着,血从口鼻处滴答而下。孩子还挂在她胸口,见此变故,哭得几乎要断气。而后那孩子认出了柳承宗,他脸上带着母亲的鼻血,费力地向他张开小手,“爹、爹……”

柳承宗退后了两步,转目睇住被押解而来的安平。

白雾里人影绰绰,所有人都在喘着粗气,等候老爷子的决定。柳承宗独自一人走开去,他沉思了半晌,就摆手叫自己的几个弟弟近前来。

过了不知多久,龚尚林从疼痛里缓过来,她早已学会了如何隔离疼痛,就算在没完没了的拳打脚踢里,她也能尽量保持头脑的清醒。她透过雾气,或只是她眼睛里泛起的白翳,看见柳承宗在对他的弟弟们讲话。孩子在耳边的痛哭吵得她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一边说,一边频繁地打着手势,而那些手势并不像是出于挫败或惊惶,反而充满了决断、果敢的意味。

很快,处决开始了。安平的人统统没逃过一死,有几个还是龚尚林的老相识。嫁给柳承宗之后,她没少听过自己发出的惨叫,但这是平生头一回,她听见人在临死前的哀鸣,那么无助、那么凄凉。

火已经被扑灭了,焦煳味冲进她鼻腔,令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快乐的恶毒在渐渐散去,龚尚林又品尝到了恐惧,恐惧又变为熟悉的仇恨,她恨人生的不幸,恨她自己,但她最恨的还是他。

他就站在不远处,像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命的恶魔,从血中复活,从烈火里复活,然后井井有条地指挥着罪孽和杀戮。死人们被抬上了已烧得破破烂烂的牛车,开始沿原路返回。

孩子的哭声微弱了下来,龚尚林撑起身体,摸到了腰间的火铳。

她拔出火铳,瞄准柳承宗。

“咔嗒”一声,是空响,她忘记了填装弹药。但这钢铁的一击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目光向她射过来时,她依然高举那把空膛的手铳。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像是有神灵在打斗,风起云涌,随即一切情绪都归于麻木。他冷笑一声,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武器,对着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是她挨的最后一顿打。

龚尚林再度清醒时,周围的杂人已全都不见了,雾气也已散去,天际亮起来,从枝丫间露出空洞的惨白。她扭动头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深坑边上,坑底,是安平——一看就是死人的安平。

“我圆你心愿,让你们一家团聚。”

柳承宗在她肩头轻轻一蹬,她也滚落进坑里。奇怪的是,这一刹,龚尚林却想起她与柳承宗“和解”的夜晚。她曾饱含感情地对他说:“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现在,还是一样。即便她胸前捆着安平的孩子,和安平躺在同一个墓穴里,还是一样。

但龚尚林没有求饶,因为她知道她的“宗哥”绝不会原谅。

孩子蹬动着两腿,仍在对柳承宗发出抽抽噎噎的哀叫:“爹、爹!土眯眼……”

龚尚林没看清填土的是谁,大概是柳承宗的某个弟弟吧。活埋大嫂,还有她的奸夫与野种,这种事,老爷子不会假手于外人的。

又一铲土撒下来,龚尚林将手遮住了孩子的小脸,“很快就不眯了。”她拿出最后的骨气,拼命瞪大自己被打肿的双眼,意图让坑上那张冷血的脸庞看清她眼底的诅咒。

柳承宗,别忘了,你唯一的后代,也是我龚尚林的后代,那个叫柳梦斋的男孩迟早会为他母亲向你,还有你罪恶的家族追讨一切——

厚土落下,糊满了她的口鼻。

龚尚林的“坟”被拍得平平的,但她的恨意,至死难平。

第一个回来的是耳朵。

柳梦斋先被自己的哭声唤回,他听见过刑讯室里传出的声音,他从不知自己也可以像那样哭。

随后,流尽的泪水带走了幻象,他的眼睛也可以用了,他重新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他看见牢房、草铺,草铺边的那盏明角灯竟已快燃尽,而他的双手搁在一只敞开的长匣内,里面盛放着洁白的骨头。

他抚摸着它们,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和它们之间那神秘的连接,许许多多的记忆倾泻而下,他记起了暴烈的争吵、惊恐的大哭,奶妈一把抱走他,在“她”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之前。他记起“她”被打得像火烧一样通红可怕的脸孔,眼睛充血,神色呆滞。他想要拥抱她、安慰她,但她却冷冷地推开他,把他推到奶妈那里去、推到他无穷无尽的玩具堆里头。可他还是忍不住偷看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停地玩着那些玩具,但没有一件能真正吸引他,他满手里都是不安和无助,在哪里都找不到能够打开她心房的钥匙……

他怎么会才想起来呢?他怎么会统统都忘了呢?

他分明有着被神微调过的耳朵,竟然从未听清过她从地底发出的怒吼?

他已经哭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噎。

“你是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怎么做到的?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贞娘伸出手,在他心口处轻轻抚动,“这里的喜怒、爱恶、欲念和恐惧,统统不可见,然而正是这不可见的一切,一点点造出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是花,看不见的世界才是根,我们是影子,那里是真相。不信的人们在地上永远找不到出口,进入过的人们终将得到安宁。时间到了。”

就在这一霎,灯焰燃尽,黑暗笼罩了他们。

柳梦斋感到那只匣子被从他手下抽走,他没有挽留。纠缠他半生的问题已有了答案——她是自愿抛弃他的,她死了。

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坐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聆听着永恒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