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5)(2 / 2)

万艳书2:一萼红 伍倩 559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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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儿试图吐出口内的填塞物,结果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我下去,就一定会在那之前先把你给推下去,而且我连手都不用脏!要是我没弄错,你死命去攀九千岁,为的无非是博得他宠眷,借他的威势去替你亡母报仇。阮小姐,你打算报复谁,嗯?亲手杀了你娘的那个爹,还是将你逐出家门的大娘?无论如何,只要我一把你身份揭发出来,阮将军得知自己的庶女并没被送进姑子庵,却落入了烟花场,为家门名声,肯定一刀宰了你。而想要指认你可太简单了,咱不是一起撮合过你那‘好姐妹’白万漪,和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姻缘吗?唐文起的夫人正是大同总兵的小姐,那就是你异母姐姐吧!她只要来这儿看上一眼,认出你……”

他吁了一口气,容佛儿自己去想象,想象她满腔的仇恨,还有复仇的希望在一夜间被碾碎的恐怖。

唐席观察着对方面部的变化,谨慎地抽开了堵住她嘴巴的织锦桌布。

佛儿“呵呵”地抽着气,忽地弓身虾缩,呕吐了起来。她吐光了酒席上所吃的一点儿素菜,又干呕良久,方才硬撑着坐直,嘶哑着嗓门道:“你休想威胁我……”

唐席发自内心地佩服这小姑娘,她已被他折磨得惨无人色,却依旧在负隅顽抗。但他不得不带领她一同温习另一条斗争的真理,那就是,当你的对手强出你太多时,每一次还击,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唐席抬起手,佛儿轻微地躲闪了一下,而他只是替她抹掉了嘴角的呕吐物。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在告诉你,你不听我话,我就一定会那么做。所以,你乖乖听话,一字不差按照我说的去做。”

他话音才落,就有哪一位名角在台上甩了句唱腔,刹那间一片彩声从下方涌起,漫入这幽深的奥室。

佛儿之前为唐席办事,一是欲借机窥探高层们厮斗的内幕,以学习权谋运作的手腕,二是真心想赢取唐席对自己的首肯,以借其势力一步步为将来打牢根基,因此不管他叫她做什么,她无不尽心卖力。但这一次两个人撕破脸,佛儿对唐席已然恨之入骨——她并不是恨他对她动手,或胁迫她,她只是恨他知道了一切!

她还是个“清倌人”,不过佛儿很清楚自己早晚要脱去一袭装腔作势的男袍,把这具清冷的、洁白的女儿身献给某个寻欢客,但她对此丝毫不介意,她在从前的白凤那里见识过,身体是权力,身体是威力十足的武器——只要你有相称的好头脑。但她绝对不能接受有人强行进入她的头脑,对她的回忆肆意检视、无耻品评。在被贩卖的途中,她曾见过发狂的士兵们在大路上强奸妇女,那些女人们哭号震天;现在,佛儿听到自己的伤疤也发出了那种非人的呼号。被凌辱的母亲、被践踏的处女,无力又深沉的仇和恨。

佛儿有一张长长的复仇名单,现在里头又多出了一个名字,且排名非常靠前。

但她不会像那些受到侮辱和损害的女人一样,赤裸着饮泣,飞奔向枯干的水井去结果自己——不,唐席说得对,“你该比这聪明得多呀!”

是,虽然我暂时还没聪明到像你这浑蛋一样玩弄人于股掌间,但我知道什么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佛儿的思绪停在了帘前,她试了试面上的肌肉,揭开门帘,“姐姐!”

屋里头,马嫂子正在训斥几名雏婢,一听见叫,立即扭头摆出笑脸来,“佛儿姑娘,今儿个起得倒早。哎哟,好久不见你女装打扮,这一套衣裙真衬你,显得皮肤愈白了。”

佛儿淡淡地不理她,只问说:“我姐姐呢?”

马嫂子朝里头努努嘴,“啧,这不是三五天不通大解吗?我给弄了些药来吃,这阵子打下来了,只有些泻肚。”

佛儿便故意发作道:“什么叫‘你给弄了些药来吃’?你马嫂子通医道吗?药也敢给人混吃的?这不通大解到底是受了寒热,还是怎么着了,也得大夫诊视了再抓药啊。就这么一剂通下去,我姐姐又非那种强健之人,万一受不住可怎好?”

这就见万漪从卧房赶出来,一壁还整理着裙衫。佛儿马上指着马嫂子对她道:“我看她光指着你多出局,她好多挣下脚钱,浑不把你身子好坏放心上!”

万漪见马嫂子在一众小丫头跟前被佛儿骂,老脸上很是挂不住,遂息事宁人道:“哪儿就你说得那么严重了,我自己怎样我有数,不过是心头上火,食积了,所以管马嫂子要了些药通一通。行了马嫂子,难得今日天好,你带她们几个把我衣箱都搬出去晒一晒。我这刚解完手,肚子还不大舒服,先不用开饭,我饿了再叫你……”

佛儿见万漪支走了下人们,正合心意,便大摇大摆随她走进了里屋,偎靠着熏笼坐下。万漪却不坐,只挽起了衣袖,伏身去盆架边,“我手还没来得及洗呢,就听你大呼小叫的,吃了枪药子儿啦?”

佛儿冷笑道:“那你也分我服泻药打打呗!”

万漪深知佛儿的臭脾气,也不与她计较,只抹抹手,笑笑地坐下来,“听你这腔儿不亮啊,怎么了这是?”

佛儿却“噌”一下起身,到处走着看过一回,方才坐回原处,神神秘秘地捺低嗓子道:“姐姐,你上火,是不是在为柳大爷的事情着急?你积郁尽通,又是不是因为他的事情解决好了?”

万漪掌不住一惊,“佛儿你……怎么这么问啊?”

“啧,你就甭和我装了!你先前说柳家惹上了势力很大的仇敌,就是徐阁老吧?据说徐阁老被镇抚司给秘密监视起来了,那不就是柳家得胜了吗?”

“你从何得知?”

“你先别管,只答我,是还是不是?”

万漪见她一开口就头头是道,谅也是瞒不过了,遂叹了声气道:“妹子,我一直没同你讲明,也是自己原就一知半解,讲也讲不清的,再者也是怕讲出去给大爷招祸,才闭口不多谈,你定能体谅的。现在就好了——”

“好什么好呀?我的傻姐姐,麻烦才开始呢!”

“这话怎么说?”

“姐姐,你可知徐阁老被疑的由头?柳大爷他告诉你了吗?”

万漪摇摇头,“他昨儿倒来了一趟,不过只略坐了一会子就走了,也没深说,只说他们柳家转危为安,叫我不用再空担忧,其余的没怎么细说。”

“那我来和你说。”佛儿将牙齿咬住了下唇,顿一顿道,“北城那边出了人命,一个青年男子被劫,后又被杀害抛尸。查案的差人从他那里搜出了一封信,信是安国公手笔,透出他和徐阁老勾结背叛九千岁的内情,而这信是写给谁的,姐姐你可知?”

“谁?”

“祝书仪。”

“谁?!”

“书影家里的大哥,祝书仪。据说他脸上苦役的刺字已被刮去,但还是有故人能认得他,指实了,死的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从黑龙江逃回京的。”

万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像盆水一样晃荡起来,她捂住了小腹,颤声道:“祝公子……他死了?”

“死了。而且仵作还发现,他并不像是被图财的匪盗随手杀死,而是被谋害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放置这封伪信。对,信也是伪造的。镇抚司怀疑,暗地里策划这一手的,正是安国公的余党残孽。镇抚司监视徐阁老,不过是为了麻痹外界,以免打草惊蛇,私底下,早已开始从别处追查真相。”

佛儿已经意识到,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夜宴上萧懒童也是受唐席的指派,专门向自己透露徐钻天被监视起来的信息。她把这秘密又添油加醋地告诉万漪,稍稍改动了几个字词,加入自己的细微处理,但这一番话的大意和细节,全都是由唐席授意。唐席把徐正清写给他的纸条来来回回琢磨了一夜,纸条上只不过交代了案情,然后称自己被柳家构陷,但唐席已从中抓住了至为关键的两点:祝书仪——如果死者真是祝书仪的话,绝对不可能是被哪个毛头小贼随便杀害。世上或许真有这样的巧事,但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权力斗争里没有。其二,少帅那封信是伪造的。詹盛言断然不会给祝书仪去信,无论出于理智,还是出于利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这两点推断,尽管不足以作为证据来为徐正清解脱嫌疑,但作为引柳家下场的诱饵,绰绰有余。因此,唐席明知镇抚司的怀疑确实集中在徐正清身上,暂时还未关注到祝书仪的死因,以及信件的真伪,却命佛儿佯称,镇抚司已经发现这两个关键的“疑点”。而一旦这条消息通过万漪传到柳梦斋耳里,柳家定然会为了加固陷阱中的薄弱环节而失足摔落。

佛儿一五一十地说着唐席塞给她的谎言,纵使口舌被愤怒烧灼,她依然得承认,她又学到了宝贵的一课:当你实在无从反击,那就诱导你的敌人,让他误以为你袖中还藏着无比高妙的手腕。

“我也不问你祝书仪到底是谁杀的,信又是谁伪造的,你也用不着和我说。我只告诉你,昨儿唐三爷不是叫了我们一票人的局吗?我在局上碰到了萧懒童,他一个老斗[2]就是镇抚司千户马世鸣。萧懒童说,马大人推掉了今儿晚上和他的约会,准备会见唐三爷,只因唐三不在官面儿上,所以方便出手代镇抚司诱捕真凶落网。姐姐,以前咱俩闲聊时,你不和我提过,柳大爷他非但有能耐飞檐走壁,且又耳力过人吗?你不妨让他去偷听一下镇抚司马大人和唐三密谈的内容,只抓到了蛛丝马迹,凭柳大爷的聪颖,自能够避凶趋吉。”

佛儿一面说,一面回想起自己每次与万漪“谈心”后,写给唐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报告,想来唐席必曾细细地玩味过这一条:“漪称,柳大精通贼法,细语微声,均可尽收……”其时佛儿还根本不懂这些既无关大局,又不涉机密的芝麻小事能派上什么用场,如今她懂了。

唐席或许是个无耻之尤的小人,但他的确是位大师。

佛儿已从万漪的反应中看到了唐席所需的效果:她眼蓄热泪,嘴唇打抖,“佛儿……你、你这样肯帮助柳大爷,我实不知该怎么感激你……”

佛儿摆摆手,“姐姐,你是我白佛儿唯一看重的亲人,柳大爷又是你心坎上的人,为了你,我也得帮他不是?哪怕他真反叛朝廷呢,可待姐姐没话说呀,连御史的女儿都给离断了,只等这风波过去,姐姐你不就能当上堂堂正正的柳奶奶吗?想这明媒正娶的风光,除了凤姑娘,你就是第二个!”

万漪听佛儿忽拿“凤姑娘”来打比,唯觉突兀,眼前不由就闪现出白凤孤身倒卧雪中的惨状,但她随即又想,佛儿一向不知忌讳,自己只念她一片好心便罢,也就拭泪一笑道:“多谢妹子,我真盼着能等来那天。”

佛儿口内说着当然,暗地里只耻笑万漪,我连白凤都抬出来,你还听不懂么?你就要被你那新郎官孤单单地抛在白茫茫之中了!

她倾身向前,扒住了万漪如新雪一般白净清新的脖颈,在她耳畔送出几个字,然后道:“听清了吧?今儿晚上马世鸣和唐三密会,就约在这里,子时三刻,萧懒童亲口和我说的,准不错,你去叫柳大爷听一耳朵吧。”

万漪颔首默记,忽然又捂住了肚子,“嘶”的一声。

佛儿忙做出紧张兮兮的样子道:“又要泻了吧?来来来,我扶你去解手。这个马嫂子真是不经心,我再见她还要骂!姐姐你脸薄,对这些人太好了……”

假如她连唐席都能忍,忍受万漪又有何难?她被他们俩夹在中间,被这一面的练达强势,和那一面的蠢笨软弱不停地打磨,佛儿能觉察出自己一天天被磨得更锋利,也更沉敛。

早晚,会有她出鞘的时刻。

[1]“杀妾飨士”古来有之。最著名一例出现在唐安史之乱年间,其时叛军围睢阳城,粮断,守城将领张巡遂出具小妾,在三军前杀之,以其肉啖军士。随后城中开始大规模屠杀妇女幼儿,以人肉为食。记载见《新唐书》《资治通鉴》等。韩愈曾在《张中丞传后叙》里肯定了张巡与其同侪守城的功绩。

[2]“老斗”指伶人的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