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24)(2 / 2)

万艳书2:一萼红 伍倩 661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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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漪再次扑上来抓住他,但这次,她眼里所有的悲悸都沉下去了,就连恐惧也在退潮。“哥哥,你把一颗血心掏出来对我,却活活被我这样的糊涂人给糟践了,不怪你要和我完。我不敢再妄想挽回你,只想和你明明我的心成不成?等我说完,你只管照你的打算来办,我无不依从。”

她嗓音里犹带凄凉,但字字都说得分明。柳梦斋先觉心头动荡,继而又软化,“罢罢,分开的日子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

见他肯留下,万漪方敢松开两手。她擦了一擦挂泪的脸,颤巍巍吁出了一口气,“哥哥,我承认我骗你。可我骗你,只因为不愿意骗你。”

柳梦斋原先料想万漪要说的无非是唐文起怎样以势逼人、她又怎样力不能支,谁料却等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禁满目惑然地盯着她。

她环顾着这一间将他们撕裂的喜房,露出了自嘲的微笑,“这些玩意,全是拿来蒙人的,我的初夜早没了。”

柳梦斋怔了,“什么?你的……给了谁?”

“我不晓得——我没骗你,我真不晓得。我偷了安国公那只钱袋后,凤姑娘为逼问密信的下落,威胁要把我书影妹子送去给人玩乐。可偷窃之事是我做下的,我不能叫别人代我受过,所以我请白家妈妈把我送走了。我能看出那人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可他究竟什么身份,我也不晓得。”

“你这话大有问题。当时那个书影不过是白凤的丫头,你却是班子里花重金培训的倌人,鸨母怎肯拿你去填她的限?万漪,我巴不得信你,可你满口里找不出一句实在话。”

万漪蓦地里呻吟了一声,她拿手掩起脸,蹲去到地下,浑身抖得似一头被痛打的畜生。柳梦斋猛一阵感情勃发,想要扶起她、拥抱她,但他的理智却把他牢牢钉在原处,等待她自己摇摇晃晃地重新站起。

“既然说了实话,那就说到底吧。”她还在战抖,呼吸越来越急促,汗水也涌下来,好似在奔跑、在逃命。“白家妈妈之所以同意送我去,是因为我跟她实说了,也叫她亲眼验看了,我那儿的清白早已被毁。只不过,起初那个相看我的人伢子被我娘买通了而已。事已至此,白家妈妈发火也没用,只好悄悄认了这个栽,反正还能再拿我卖二水。”

柳梦斋举手阻断了她,又拿手指在眉心揉捏着,好似脑袋里钻入了东西,“等一等,你是说你在被卖进窑子前就失了身?你是多大进来的?十三、十四?”

万漪笑出来,眼泪却随之崩泄而下,“六岁,我还只六岁大,就不再是洁净身子了。那人是、是我娘家一个远房的舅舅,他在城里做买卖,有天他带回了一包雪花糖,他问我,想不想尝尝‘甜’是什么滋味?他叫我陪他做游戏,叫我保守秘密,我喊疼的时候,他就把糖塞进我嘴里,捂住我的嘴……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那是怎么回事,我忍羞和娘告状,娘却痛打了我一顿,不许我再提,她说我还嫌自己不够丢人是怎么着,说我嘴馋就是、就是那儿痒,说我活该,就是天生的淫贱种!”

她满面涨得血红,哭得简直上不来气,少顷,她对他摊开了染满泪水的双手,仿佛在乞讨,仿佛在向他奉献些什么,“哥哥,可是你信我,我绝不是淫贱,我只是太傻了,压根就不懂舅舅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只是太想尝一尝糖的味道,我听人说糖特别特别甜,我却不知道甜是什么……”

一种失重的感觉涌溢而起,柳梦斋感到自己从里到外被翻了个个儿,他赤条条的灵魂被抛入到旋转的巨轮当中,如一粒滚珠,飞速地坠向他从未拥有过的身体、他从未经历过的生活。在那里,一切都变得透明、闪耀而易碎,潮湿的房屋,破败的街道,他心惊胆战地穿行于一缕缕埋伏在阴暗处的目光间,有如富饶的矿脉流过贫瘠的山乡。当第一镐挖进来的时候,他感到被掠夺的阵痛,他浑身都长了嘴,但却哑然无声,被铁锈的味道所塞满。

良久,他的知觉方被自己的躯壳收回,他见到了一位红衣少女、一位新娘立在他面前,他不知是自己的眼睛发花还是怎么了,他看到的她影影绰绰,仿佛一个她之上还浮着另一个她。

“我以为再也没法弥补了,是白家妈妈教会我该怎么做,上一次陪客,我就是这么做的。”她把手往自己的下腹上揿了一揿,“我这里塞着一只羊尿泡,里头装着鸡血,我只要夹破它,就有了‘落红’,看起来便和处女破瓜一模一样。人人都说处女的贞操最金贵,却原来妓女的更贵!你猜猜唐文起为了买我的贞操,花了多少钱?足足六千两!可他不知我其实早就卖掉了,就卖了一颗糖,连两文钱都不值。哥哥你说说看,难道我肯让你来花这六千两,买两文钱都不值的东西?我怎能这么狼心狗肺地骗你呢……”

她匀了匀气息,声线酸哽道:“我没法拿这荒唐的把戏辱没你,在你面前假扮清纯处子,可我又怕你追问我失贞的真相,左右我都要在你这里当罪人,就想着,挑拣轻一重的罪去犯吧!所以我才打算让唐文起当这个瘟生。假如你以为我是由于保护你、迫于他威势才失身,肯定会原谅我的吧……现如今我才知我做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可无论我错到何等地步,总还有一样请你明鉴。哥哥,你别再痛苦了,你爱的人她不是没有心,依仗着你的爱就去伤害你,只是实在没脸把疮疤对着你揭开,太羞耻了,就像被剥了皮一样羞耻,比剥皮还要疼!可倘或就让你带着一颗气伤的心这么走开,再疼些我也顾不得了……对不起,我本该一开始就跟你坦白的,我不该抱着侥幸,只当对你隐瞒了真相,你就永远发现不了我的丑陋,永远会让我做你心尖上的小妹妹。我不想你轻贱我、离开我,我舍不得你离开我。我长这么大,只你一人全心全意地疼爱我,哥哥,我不想你走……”

她抱住他两只手掌连连亲吻着,哭得停不住,但最后她还是勉强自己收住了哭声,面对他惨淡一笑,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哥哥,我全说完了,你走吧。”

一吐出这句话,万漪就感到热烫的眼泪又直冲眼眶,而在她的视野尚未完全被泪水涂花以前,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一个不支就倒伏在地,泪滴纷纷迸开,犹如坠毁的壁雕。万漪紧攥住身上的一袭红裙,攥着那些个累累赘赘的珠璎珞索,发出悲鸣。等她把自己完全哭干,等把心也哭出来之后,她就再也不用承受这可怖的别离之苦,她将消融在这些华服珠宝间,变成一件美丽而昂贵的死物。

泪水已开始变少、变凉,有一只手掌落在她背脊上,缓缓地摩挲。万漪将双眼抵在裙裾上擦拭掉泪痕,抹去了所有心脏的碎片,抬起脸来面对她在妓院里的妈妈或姐妹。

她看见了他。

柳梦斋微微笑着,两耳被笑容牵动着抬高了一点点,“以前没对你说起过,你可知为何我独爱金元宝那蠢家伙?我还是半大孩子时,以为只要和女人碰碰嘴唇,女人就会怀孕。有天我吃饭,我家一条狗来抢食,我跟它逗着玩,结果不小心我俩的嘴碰在了一块,那是条母狗,恰好过一阵就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头胎就是金元宝。挺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坚信金元宝是我长子,也不敢和别人提这茬儿,就自己偷偷使劲对它好。”

万漪失声笑出来,然而她很快又皱起眉,心跳剧烈。命运明明已落幕,他却重提起了幕布的一角,她不知揭开后将会是什么,她既恐惧,又期盼。

而假如她能够透过帘幕的另一端去看,适才就会看到,他离开她之后哪里都没去,就在外间蹲下来,抱膝饮泣,像个第一次学会怎样忍气吞声流泪的孩子。

然而眼前的男人早已隐藏好一切哭过的痕迹,他睇着她,嘴角、眼睛里都是笑,就仿佛大孩子在笑话为琐事而哭闹的小家伙们。“那时候我都十三四了吧,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见过了好些,可依然没搞懂那回事儿究竟怎么做。你只有六岁,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怎么会懂得这个?怎么有力量保护自己?小蚂蚁,你一点儿——半点儿也不用为这件事感到羞耻,该羞耻的,是这个贼老天。”

万漪还当她的眼泪全都用光了,可它们却源源不竭地又一次涌出来。这一次,它们没有模糊她,反而把她的眼睛洗得格外明亮。她望见他的脸容就迫在正前方,庞大又精细,散发着光晕,像是专为了撼动凡人世界的神明。她向着她的神明纵体入怀。

他张臂接纳了她,还有她始终拖行在背后的那一道深渊。他一点儿也没看错,她是完美的。

万漪在柳梦斋怀中啼泣又欢笑,然而她依然不能够放心,她圈住他,盯进他眼睛,“哥哥,你回来了,是不是就不跟我‘完了’?”

柳梦斋笑起来,“是,我跟你没完,一辈子咱俩也没完。”

“我太开心了!哥哥,你不知我有多开心!就好比——好比一个人被绑上法场,马上要杀头,又得了赦免那样开心!不,是已经被杀了头,结果又活过来那样开心!”

“我也开心,从没这样开心,但也从没这样难受。”

“难受?”

“一想起你的遭遇,我就好难受……”

“难受”一词并不确切,但柳梦斋找不到哪一个确切的用词足以托出自己的心。他既为她伤痛,又替她愤怒,他满怀的无力,却也觉出刀剑在浑身竖起。

“小蚂蚁,过去的都过去了,过去你在外头受了欺负,家里人非但不帮你,还反过来怪罪你,你才不敢说、不能说。和我,你绝不必如此。以后假使再有什么烦恼,你一定原原本本告诉我。我再不济些,总分得清是非。我若力量足够,定不会让你受人欺负,你若受了谁欺负,那也是我无力保护你之过。哪怕你在我这儿哭上一鼻子,怨我两句呢,也比一人承着强。总之你的一切委屈都要老实告诉我,不许骗我,听到没?”

“不会了,我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自作聪明地骗你了!”万漪忽想到了什么,稍作迟疑道,“哥哥,我有话问你,也请你别骗我。”

“你问好了。”

“唐文起已下了严令瞒住他那位奶奶,后房里又不通音讯,唐奶奶怎会这么快就得知消息,赶来大闹?”她瞧他不吭气,便知自己猜中了,当即就向他胸口轻捶了一拳,“我的小罗汉,你是要我的命啊!你当唐文起是傻子吗?他没对我得手前,甭管是不是你坏了他的事儿,他全都会算在你头上!”

“你说的这些,我能不懂?否则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他和我抢你,还一直不发作?不过我忍他,原是为替他老子和我老子牵线,如今两个老头子已经见过面了,我也没必要再巴着一个中间人不可……”

“那唐文起更会当你是过河拆桥,还故意在众目睽睽下出他的丑,非恨死你不可!”

“那不能得罪也已经得罪了,怎么办哪?你净絮叨我管什么用啊,啊?”他对她吼了一嗓子,又气咻咻抹了一把脸,“还不都是你,做事也不和我商量,猛地来这么一出,我真急昏了嘛,心都要被你活活扯出来了……”

万漪近来常与唐文起厮守,侍奉惯了中年男人的沉稳城府,再回到柳梦斋的青春心性、喜怒无常之旁,但觉说不出的干净欢喜。她破颜微笑,伸手搓了搓那一张阴沉沉、紧绷绷的脸庞,“好了好了,全怪我,我原本就担心为我的缘故害你得罪人,最后却还是——啧,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了!”

“嗐,京里又不是只有他唐家一尊菩萨,我们再找别的路子就是,但只钱囊饱满,就没有敲不开的门。其实想一想,早该撕破脸的,这个活乌龟,小爷当得够够的了!”说完他睨着她,一改满面的抑郁不忿,展开了一抹笑意,“事已至此,不谈这些了。烦心事儿可多着呢,哪里烦得完?既然眼下在一处,那就先享眼下的乐吧。”

“也对,乐一会儿总比烦一会儿强,瞎琢磨也是无用。”

“是嘛!咱且说咱的。反正唐文起被他家那只母老虎叼走,怎么着也得三五月没法再下山猎艳,不过你卖清倌的大生意若就此黄了,准成胡同里的笑柄。这样吧,我搅的局,我负责收场。六千两嘛,这竹杠我愿挨,你这夜就归我。至于你下头那玩意,我帮你取出来吧,我的手又轻又快,绝不会弄疼——”

“哥哥!”万漪一下子捂起耳朵,“你快别说了!”

“怎么?”

“太腌臜了……”

“那是你的身体,有什么腌臜?这就跟指头扎了刺一样,有异物多难受,取出来就好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那地方,你紧张什么?”

“不行!这好歹是咱们俩第一次——”

“哎哟小家伙,你可别往歪处想。我才说我买你这一夜,买的是你一个心头清净,省得掌班责骂你、姐妹笑话你,可不是真要买你身子,那我在你跟前成什么人了?以前一到箭在弦上的时节,你就跟我来回拧巴,如今我也懂了,你那两次经历都是被当成玩物一般,自然对男女之事是又怕又嫌。你只管安心,我为你做什么,是我图自个儿乐意,你用不着为了谢我,勉强自己和我做那个——”

“再也不了,”她忽地截断他道,“哥哥,我再也不会勉强自己了。”

一语既毕,万漪那泪尽铅华的脸颊上蓦地里泼出了两朵胭脂,她执握住柳梦斋的双手,把自己的唇贴向他的唇,吻下去。柳梦斋已和她吻过了数不清多少次,但从未有一次,他感到是她在主导他、引领他。

待她松开后,他带着不可思议,而又回味无穷的微笑,轻抚着自己的嘴唇,“唔,小蚂蚁……”

她咬住了下唇一笑,“哥哥,我始终都在勉强自己——不和你做那个。过去那些经历的确叫我对男人又怕又嫌,但和你,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怕的一直是:你会嫌弃我。是我蠢,你从来也没嫌弃过我,永远都不会嫌弃我。”

柳梦斋和她深凝一时,含笑摇摇头,“嫌弃?说什么呢?买得起的,我才有资格嫌,而你是无价宝。”

“你现在说我是无价宝,还早了些。”万漪斜逗了他一瞥,秋剪双瞳,流波欲活,“我可是受过最严格的调教,能够不用牙齿,光拿舌头给葡萄去皮。”

柳梦斋放声大笑了起来,他把脸孔压向她,睫毛擦着睫毛,“真要做吗?小新娘子?”他本来就长得一脸坏相,现在那一双笑眼更是坏得不得了。

万漪的呼吸变得又深又急,她低叹了一声,“你先替我把那脏东西拿出来……”而后她就放手揽住他颈项,把他轻轻摁进自己的双唇间。

六岁时那件事,后来娘曾不止一次地辱骂过她,骂她不知羞耻,每每令万漪为自己的不知羞耻而羞耻至死。

现在她让这个男人打开她,把她的羞耻心统统拿走,渣都不剩;她让他一点点教会她,不知羞耻——既不为自己的身体,也不为灵魂而感到羞耻——原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一件事。他精瘦结实的身体在她的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拭掉一切:溺死在尿桶里的女婴、轻忽与侮辱、棍子和巴掌、女人们的阴谋和厮斗、男人在关起门之后显露出的恐怖……她曾那么无知地以为,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面孔,它再也不会对她展露出其他的面孔了。

万漪仰视着上方那一张双眼明黑、五官标致的脸儿,喜极而泣。

玳瑁之床,合欢之枕,凤凰双栖,鸳鸯并宿。

翌晨,他们相拥着醒来,脉脉一笑。红漫漫的新房中,那一对喜烛烧到了头。

(上册终)

[1]指为雏妓破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