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被什么拧了一下似的,柳梦斋用力叹口气,尽量抑住自己的狂怒,使表情和语气显得柔和一些。
“蚂蚁,我不打你——我不会打你。我就问你,那夜里我走时专门和马嫂子说了,让她告诉你我第二天来瞧你,她转告你了吗?”
她重新睁开眼望他,犹带畏怯,“嗯。”
“你自个儿喝多了,赖着我问我第二天来不来,我也亲口答应你了。你记得吗?”
“嗯。”
“那我第二天没来,接下来几天也没给你信儿,你就不闻不问?”
万漪又连喘了一阵,突然就噼里啪啦地说起来:“第二天你没来,我等足了你一天,也不知你为什么爽约。我反省自己,并没什么特别得罪你的去处,又怕是自己喝多了,说错话触犯你,但想你总能担待我酒后失态,不至于就绝迹不来了呀!第三天我又等了大半日,实在耐不住,就去你府上打问,门子说你出城打猎去了……”
“你去过我家?怎地没人和我提?”
“我是叫马嫂子前去问的。她说大爷你一向是这样,寄寓花丛、处处留情,而且一旦厌倦了,也是极绝情的,说断就断,对金刚也不留脸。听她这么说,我就想起那阵子你刚抛掉文淑姑娘跟我好的时候,好些人都奚落我,说我是‘牢饭’,说你一出狱就得和我散。能挨到这会子才散,在我已是非分的福气了。所以我也就认了,想是你对我厌了……”
“我厌了你,今儿干吗还上门来?既然我来了,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么?你就对我不生气、不怨恨?”
“你只是失约了呀,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柳梦斋“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又拿手在面上一阵乱抹乱耙,“白万漪,你到底拿不拿我说的话当真啊,啊?你以为我说话像放屁是不是!你以为,我对你说的,我和蒋文淑她们也那么说?我和随便哪个姑娘都那么说?你当我什么人?婊子吗?!”
她骤然泪涌,扭绞着双手哭起来,“对不起,哥哥,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气了,你别气好不好?气大伤身,你平平气吧,对不起……”
柳梦斋但瞅她层层密密的睫毛上已坠满了水珠,不由得心软,但依旧是余怒难平,“甭来这套废话!我且问你,我前前后后和你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压根就没信过我?”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就是、就是……”
“啧,你痛快点儿!别老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
“我信你,哥哥,你说的,我全相信、全记得。只是,我知道你做不到,谁都做不到……”
柳梦斋呆了呆,他先以为自己懂得了她的意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万漪摁了摁两颊的泪水,抽噎着道:“我虽然笨,但也能瞧得出什么是随口说说,我打小见得多了……常常爹娘应承了我什么,我苦盼好久,他们却给忘了,我要问,只不过讨一顿打而已。你不是那样的,哥哥,你和我说的时候,你是发自真心的,绝不是随口打发我,我瞧得出。可是,那也没什么不同……”
他还是不懂,但感到火气在迅速平息。他将两手拢在她肩上,那儿一抽一抽的。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
“我妹子,你晓得的,我在这里有个妹子——影儿,她和我一起立过誓,说好了互相扶倚、永不分离。结果,她一听说他们找人去牢里照顾她那位詹叔叔,就头也不回地抛下我。我劝她,我求她,我跟她说,那地方太可怕了,我说你要有什么长短,我这个姐姐岂不为你一辈子完不了的痛心?影儿她也哭,可她还是走了。她之前答应得我好好的,一下就全不作数了……”
“小蚂蚁,你是……”
“我不是怪她。她那詹叔叔是救过她性命的大恩公,她原该瞧他比我重。不过你想想,我影儿妹子是一介孤女,尚且有叫她更挂心的人,何况你这样一个交游广阔的男子汉呢?你们留门又是京中第一大门会,难免哪里就冒出什么人、什么事儿,让你不得不去周旋应对。我哪里来那么大脸,敢要求你时时处处把我、把和我说好的话搁在全世界的最前头?哥哥,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明白人都有难处,也都有变数,我早就已经、已经什么都不敢期盼了,不过伤心也还是一样的伤心……跟你说实在的吧,你不告而别这些天,天天我都蒙着被子哭,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恨你又恨不动,只想你想得要死,我还当你和我变卦了。”
“没有!我绝不会和你变卦寒盟的,绝没有!”
“我知道呀,”万漪含着泪撇撇嘴,忽又破颜一笑,“才一听你来了,我就知道你先前肯定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并没有故意不理我。你人都回来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生气怨恨呢?高兴都还来不及!不过你要是,嗯,希望我对你生气,以后我对你生气就是了。总之,你想我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柳梦斋原已消了气,然而听至此,他胸口重又燃起了几点火星,人却苦笑了出来。
“小蚂蚁,你可真能怄死人!你能不能别老这样,啊?别老这么时时为他人着想——为我着想,你要真为我着想,你就只管想着自己,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啊?”说着说着,他自个儿都觉得说不通,一阵词穷,索性将她揽入了怀中。
柳梦斋觉出万漪也伸手环过了他的腰,紧紧地扣住他,将整个的身体与他贴合。他的心立刻就向着她掉进去,她温软的胸口、香润的发丝、窸窸窣窣的呼吸与啜泣……一起裹住他的心。刹那间,他这些凌乱的思绪:又想凶她,又想呵护她,又想纵容她,又想矫正她……全都一一平息。就算她不习惯要求和索取又如何?她本来就用不着要求和索取。哪怕他走掉,一样会走回来,回到她怀里,自己把心硬塞给她。
远远地,马嫂子他们望住这一对少艾情侣,丢眉弄眼地笑起来。二楼上,另有一缕目光高高垂下;佛儿冷笑一声,她俯视着天井里万漪和她那位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缠绕在一起的一团黑影,那影子忽有细微的颤动,他们在接吻。
佛儿别过了眼光,从口内喷出一缕青烟。
她刚刚学会抽水烟,但已迷恋上了嘴唇和那温润烟嘴相吮时的触感。佛儿完全想不通,当女人明明拥有琥珀的、翡翠的、玛瑙的、象牙的……种种不同材质,但同样坚固而珍贵的烟嘴可供挑选时,为什么偏自愿选一张最软弱肮脏的、男人的嘴?
就是贱!狗丫头。
她不出声地骂了句,甩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万漪也拽着柳梦斋回房。他边走边怪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住楼上吗?如何又搬下来了?”
“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万漪被佛儿硬逼着挪了屋子,怎能不委屈?但重聚的欣喜冲淡了一切,她半点儿也不愿提起任何可能惹柳梦斋不快的话题。“哥哥,先说说你,你这些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梦斋却也是一般心思,不愿万漪替自己操心,便一言带过道:“哦,是出了些急事,不过都已经处理好了。”
屋里早已送入了夜宵,柳梦斋却一口不动,他只将双唇在万漪的额头、面颊、耳垂和嘴唇……流连来回。
当他吻她时,他感到了自身的急不可耐,但也同样感到了无穷无尽的耐心。通常他结识一个女人,与跟她上床的日子总是在同一天;不上床“试”一下,他又如何判定这个女人接下来的去留?
但柳梦斋并不急于跟万漪上床,他自觉他的欲念可以永久驻留在她唇舌间。哪怕天地将崩,他也浑然不在意。
终于,万漪挣开他。她就着一盆冷水泼了一泼脸,捧腮一笑,“我脸上可拍了两斤粉,你再这么吃,准闹肚子疼。待我洗洗干净,你再……”
柳梦斋见她面上铺排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泪揾秋波、红晕宝靥,早不觉一阵心酥,一伸手又将她拢回了膝头,“小家伙,怎么好像你瘦了些?”
“岂止是瘦了呀?你瞧,”她拭去了脸上的水痕一笑,“眼睛底下这两个黑圈,还有这眼皮儿肿的……要不然我盖着这么厚的粉?卸了妆根本见不了人,活像个小鬼儿!”
柳梦斋记起来她才说,这几夜她因失恋伤怀而不曾好睡,顿感老大的怜惜,抚了抚万漪犹带湿凉的脸腮道:“都怨我不好,害你为我难过不说,来了还冲你这样乱发脾气,你也不说说我?”
“我和你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除了爹娘的生养大恩,就属你对我的恩情重。你有什么不痛快,只管对我发,我没关系的。”
“你怎么又……嗐!对,那天你娘不是过来了?后来怎么样?”
“哎呀,忘了和你说!我爹居然转了运,在赌局里大赢特赢,日子现还挺宽裕,不仅赁了房,还雇了两个下人呢。”
“那不错啊!房子在哪儿?”
“在崇文门那一带,昭宁寺街上,地段也好。”
“你挺开心的吧?”
“嗯!就是——”
“怎么?”
“我爹娘光带了我小弟出来,把我两个妹子给扔下了,说是让邻居帮看着,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这好办。你给我个地址,我叫人把她们接来。”
“我的大少爷,可多谢你了,不过不麻烦。你是没见,那天我就绕着弯问了句,便把我娘气得什么似的,拧着我耳朵骂我呀,骂我装好人,说好像我这个大姐是亲的,她这个娘是后的!听她那意思,她给了寄养半年的钱,提前接出来,她就亏了。算了吧,我可不敢惹她不痛快。好在邻居张奶奶人不错,我妹子们跟着她,不会受大罪。再多等等也无妨,且先看看我爹娘能不能在京里待得住吧。万一我爹又去赌、又输了钱——哎呀,我怎么没完没了和你扯起来了?总之我家里你不要管,不是我当女儿的嘴巴不积德,那老两口你可万万不要沾,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别管,啊。”
那夜里,柳梦斋吩咐过手底下去安排万漪的家人后,便没再过问此事,这阵子由她自己口中听见她那对敲骨吸髓的爹娘都未曾再难为过她,他也就把心搁进了肚内。他笑笑地端详着她明净的素颜,拿指尖轻轻一推她耳边的一只玉石耳坠,“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她见他笑容有异,遂微微一怔,也就扑哧笑出来,“好你!你是在学我呢,专会取笑人……”
柳梦斋大笑了起来,又正色道:“小蚂蚁,你要真听我的,真想我欢喜,那就记住了,永远把自个儿的心情放在第一位,放在我前头、放在你家人前头。活得理直气壮,不,活得蛮不讲理!要自私,要任性。”
万漪愣了,学艺时,猫儿姑曾对她们几个再三告诫,无论客人要求些什么,都必须想方设法满足他,而客人们的要求总是千奇百怪——之后猫儿姑举的那些个例子简直叫万漪想起来都胃里犯恶。然而,柳梦斋所提的——“要自私,要任性”——仍是超乎她一切想象之外的、最为匪夷所思的要求。不过,万漪愿动用她所掌握的全部本领去留住他,哪怕他希望她变得不是自己。
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只是在让她变回她自己。
“姑娘!”一个小鬟走进来,先对柳梦斋安了个半礼,就贴住万漪一阵低语。
万漪一行“唔、唔”应着,一行已尴尬得面红耳赤。她知道,换个人听来只不过叽叽喳喳几声,柳梦斋那一对耳朵却肯定把字字都听个分明——“许老爷在那屋里发脾气,说姑娘煎他甲鱼[3]!妈妈正哄着呢,姑娘也快过去吧,妈妈说,叫姑娘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好好好,晓得啦,你出去。”万漪赶紧将她打发走,讪讪对柳梦斋一笑,“哥哥,我在西屋里还有一堂客人,”她见他眼带笑意,没什么怒容,才又壮起胆子往下说,“我能不能先去敷衍一下?你要不高兴,我就不过去,找个借口糊弄糊弄就是。”
“你怎么又来了?”他皱着眉笑一笑,“才说了,你就跟我蛮不讲理,‘姓柳的,姑娘我打开门做生意,你爱高兴不高兴,反正我不能把花钱买脸的客人生撂在那儿,你就跟这儿等着吧!’”
万漪一捂脸笑起来,“你真不生我气呀?”
“你能体谅我有不得已,我就不能体谅你?人人都和你置气,我再跟着置气,来回受夹板气的不全是你吗?去吧,你不在前厅还有几桌客人?踏实和几位客主都照个面儿、应酬到,再回我这儿来。我哪儿也不去,就屋里等你,你把心放宽,别怕晚。”他慢吞吞地说着,面色轻松柔和。
万漪向他细细觑过,方才松了一口气,“那我可真去啦。”
“去吧,”他作笑摆摆手,“‘一碗水端平,不许光和柳大爷做恩客!’”
万漪又一次被他逗得前仰后合,临了,她拽了一拽他那总是被笑容提动的灵敏双耳,便闪身出去;才一晃,却又钻回帘里来,对着他指指自己白煞煞的小脸蛋。
“你是不嫌,可叫妈妈瞧我这样子见客,准得骂。”她往镜台前坐下来,匆匆盖些粉,又涂了些口脂,一壁吃吃地笑着。
柳梦斋拉了个引枕在炕上半躺,一壁斜瞄着她问说:“傻笑什么呢?”
“我在想,我该把你的外衣扒下来锁进柜子里。”
这一下说得他也笑了——姑娘留客,向来有成套的手段,有时候陪了这边,怕那边空等的不乐意,就要故意张致一番,比如锁起客人的外衣,以示自己绝对舍不得他走。柳梦斋是老手中的老手,岂不懂这些花丛门径?当即就笑骂了一句:“臭蚂蚁,你还长本事了!”
她三两下就装扮停当,登时间春添眉妩,两颊微醉。她过来贴一贴他的脸,在他耳边腻语了一声:“我的小哥哥,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
他将拇指懒懒在她后颈上一梳,“去吧。哦,你和下人说,我眯瞪会儿,叫他们甭进来扰我。”
万漪去后,柳梦斋便一个人独躺着。他其实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也并没打算睡,他只想安静一会儿。只可惜,在他拥有的众多天赋之中,“安静”并不在其列。数不胜数的杂声似繁星在他的头顶旋转,令他晕眩:雀牌声、胡琴声、男人低俗的笑声——“万漪姑娘吃一个皮杯!”“哎哟,你想割我靴腰子不成?”“来来来,你代我碰!嘿,这小手真白!”……他听见了她的笑,她说着那些令他双耳发红、气血上涌的肉麻话语,她弹奏起琵琶,唱出小调和情歌。
柳梦斋就这么和梁上的水晶玻璃灯对视着,直到两眼刺痒。他清清楚楚地预见,这就是万漪的命运:奴颜婢色、屈己侍人、被催逼、被调戏、被轻薄、被侮辱——她注定是所有男人的玩物,假如他还是这么个只知花天酒地、偷鸡摸狗的废物。
哪怕为了她,他也必须长大。
一阵昆腔幽幽地飘入,那不是万漪的声音。柳梦斋忽然想到,对面二楼上住的是龙雨竹,而龙雨竹的客人正是他父亲极欲除去的兵部徐尚书——现在是“徐阁老”了。
柳梦斋坐直了身体,压低两眉。在他那一向嚣张无忧的少爷脸孔上,终于长出了第一条权力场的斗痕。
[1]隋何、陆贾均为汉朝著名说客,“智赛隋何,机强陆贾”即是赞人聪慧善辩。
[2]句出〔宋〕张拟《烂柯经》,又称《棋经十三篇》:“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3]“煎甲鱼”,指妓女故意令客人空等。